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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問,因為他們看出了陳酒的面容略顯憔悴。能令她傷神如斯的事情,顯然不是她開辦在鎮上的那間客源頗豐卻被她主動閉門了的酒坊,大抵還是與他們的上司、這幾天性情似有反常的林大人有關。
而如果陳酒的傷神與林大人有關,不需再有誰提醒什麼,也不論誰有多大的好奇心,居所里全體侍衛都會自覺選擇閉嘴。
不過,他們雖然很「乖巧」的閉嘴了,但陳酒獨自惆悵了幾天之後,不自覺間神經就變得敏感起來,感覺到這幾個熟知的人忽然就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一種不太對的氛圍就很明顯了。
但她也並未過多在意這些小細節,只簡略詢問了林杉今天的身體狀況,以及過去幾年的作息飲食,得了他此刻應該所在的位置,便獨自尋人去了。
其實居所佔地並不大,只有二進院。除了兩主廳,其餘起居室、雜物室、角房等總計不過二十四格,門衛不必像報告看守人犯所在地一樣向陳酒稟得這麼細緻。不過是他們想與陳酒多說幾句話,但又感覺到她神情有異,不好說別的,只得在這類可說可不說的話題上多扯兩句了。
想到分別在即,即便是居所里的侍衛,也對這位吃苦任勞、又善良多智的酒姐心生不舍。
可再思及自家大人,真不知道他心裏是怎麼籌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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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需要門衛的指引,若陳酒要尋找林杉,第一個會去的地方就是他的書房。
但當她行至老地方,卻對眼前景象大吃一驚。
書房早已不復存在,但兩旁挨着的屋舍還在,所以此番景象看上去有些像一排齒骨缺了一門。原來的書房被拆掉。石磚、瓦片、梁木都分類擺在一旁,壘了三堆,但看樣子是要立即重建。因為已經有幾個臉熟的侍衛換了一身粗麻布罩衣,袖子掄到手肘上。充當着泥瓦匠,正蹲在原書房地基上砌牆基。
一個負責拎泥灰的侍衛剛一側轉身就看見了陳酒,他微愣之後就是喜笑滿面,喚了一聲「酒姐」,其餘幾個正蹲身拿磚刀刮灰、叮叮噹噹正忙碌着的侍衛聞聲抬頭,緊接着他們就陸續站起身,臉上都是近乎一致的喜悅笑容,幾聲「酒姐」一通叫喚。
陳酒點頭示意。然後問道:「這才幾天工夫,書房這是怎麼了?」
一個侍衛有些無奈地道:「若有人起意,再好的房子要拆起來還不跟玩兒一樣。」
另一個侍衛接着說道:「不過,只是重建一間屋舍,我們幾個人半天時間不到就可以完成了。」
居所里的這二十來名侍衛,除了各個武藝精湛,其中一半還兼有斥候探哨之能,另一半則都學有泥瓦匠手藝。
可不要忽視這幾個泥瓦匠,他們主要學的是軍堡屯所的修砌能力,並進行過惡劣環境訓練。不用標尺線量也能把數丈高的堡牆修得平直如一體,同時還兼具速度。除了修砌本領,他們對於建築的敏銳眼光。也能幫助他們在游騎探哨時更深入細緻的推敲敵方堡壘的一些信息。
對於這一點,陳酒大致也是知道的,但直到今天她才有幸確認會泥瓦工事的侍衛是哪幾個。
讓這幾個人修間民房,簡單得可以信手拈來。但他們可能連自己也沒想到,在離開北地這處小鎮之前,林大人果真會讓他們嘗試一下修民宅的感覺。因而雖然是極為簡單的事情,他們這幾人不知怎的反而燃起極高的熱情,不需言語商議便自然達成了一致決定,用上十足本事。要在這小鎮上留一點他們獨特的痕跡。…
陳酒見過京都東風樓從內向外翻修的過程,跟眼前的景象有些相仿。所以她才會詫異:這幾個人難道要把一間書房修成具有禦敵功能的堡壘?但受佔地面積的限制,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
見陳酒滿目疑色。幾個侍衛以為她要問林杉在什麼地方,其中一人便將她指去了東角院。
陳酒其實也正準備直接去問林杉有關書房的事,便不再在重建的書房旁逗留。移步來到東角院,院落不大,但植滿四季常綠的松柏,頗具古雅之意。
這些由侍衛們閒暇時去郊野山上移栽來的松柏大多枝密如蓋,此時又正值松枝新生的時節,深青色的老松針頂上新長出一簇淺綠的嫩松針,同為青翠色卻明暗交疊在一起的松針有如花蒲。望着這似花非花一團綻開的新老松針,陳酒忽然就想起了不久之前客棧花樹下的書生認真問了她的那個問題。
可知摘花的方式有幾種?
摘花的方式……
有幾縷被新嫩松針擠替掉的枯老松針隨着微風輕緩落下,陳酒腦海里的念頭閃現,仿佛已經極為接近那個正在逐漸明晰的答案。
可就在這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從斜角傳來,頓時攪亂了她腦海里那即將成形的念頭。
「吳醫師,你若再不動,我可能要陪着你一起變成石頭人了。」
「別催啊,你看我這不就來了麼?」
「你真落子於此?」
「哎呀!回天乏術、回天乏術……」
陳酒隨着聲音來處略挪視線,才發現林杉與前任御醫吳擇就坐在樹下手談。或是那兩人在開口說話之前一直太過投入精神,挾戰硝煙盡在神識內里,所以雖對坐博弈卻靜如無人;又或者只是自己剛才看着松針的新舊交替,一時走神得厲害,才會忽略了相近只距十來步遠的那兩個人。
柏枝茂密如蓋,遮得下方石桌一片陰涼,若在盛夏時節,這裏的確是個納涼暇眠的好地方,否則居所里那幾個侍衛不會瞄準了這處院落,費那麼多工夫從郊外樹木稀疏的山上挑選移栽來這幾株難得茂密的老松。
但此時只值春末,這偏北小鎮的氣候也沒南方暖得那麼快,如此濃蔭之下。久坐未免會感覺到絲絲涼意。
吳擇好像失手落了錯子,臉上表情里既有些失悔又有些不甘。可能這一招損棋屬於他意料之外,所以他的情緒起伏有些大。一時忘了儀態,在石凳上坐不住了。就跳起身來並足蹲在石凳上,把原本擱在石凳上防硌的夾棉團墊都踢落在地。
他那樣子有些像頑猴爬上假山,再向山下眺望,然而他這居高臨下的視角依然改變不了他在棋盤上一子失誤釀成的敗局。
吳擇有些焦慮地搓着手掌,連着叫了幾聲「回天乏術」,與他對弈的林杉終於忍不住提醒了一聲:「吳醫師,這種口頭習慣可不能養成了。你是醫師,碰着去哪戶人家行醫。忽然順口一聲『回天乏術』,再好脾氣的人家恐怕都要變臉拿笤帚趕你出戶了。」
「這我知道……」吳擇盯着棋盤,口頭答應得快,臉上卻沒什麼『我知道明白』的意味。琢磨了片刻後,他忽然抬頭看向對面那攏手於袖中微笑端坐的男人,惱火說道:「你就知道催,你看,催得我落錯子,這下我又敗給你了!」
林杉失笑說道:「一盤棋能僵持着擺到這個程度,您老也是雖敗猶榮。」…
「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怎樣我都認。」吳擇極為認真的說道,「哼哼。敗中有得,我總算看清你次次得勝的狡詐處了!再來,這次我一定足夠平心靜氣,要勝你一次!」
話剛說完,他就準備收揀棋子。
林杉眼角爬上一絲苦笑,再來一盤,少說又得耗進去半個時辰。心念急轉,他忽然說道:「醫師,你認敗的速度未免太快了。還沒輪到下一盤。」
吳擇聞言,揀棋子的手剛落指就又鬆開。神情微訝說道:「不可能吧,看這陣勢我絕難復得反勝了。」
「就這樣。我與你換弈手。」林杉凝起目光來,認真地道:「三子定勝負,如果我替你扳倒局面,今天的手談就到此為止,你覺得如何?」
吳擇遲疑說道:「三子……」
林杉點了點頭,又道:「再想多也不成了,棋盤上就這麼點餘地了。」
吳擇不再遲疑,立即應道:「那你就看好了,我一子拿下你的最後領地!」
他也不在乎因為換弈手,自己現在的那些優勢其實全是得自林杉上半場的步步為營,自己所謂的「最後領地」其實正是自己折騰出來的。他只是頓時就面色得意起來,心想這下自己可以穩勝,既能在精神上圓滿一次,又可以有理由與林杉再戰一盤。
只是令他萬分驚詫的是,他一子落下,接着前面幾手落子造起來的勢,給對手棋陣造成了極強的衝擊,但卻沒有如他所言,真正做到憑一子拿下對手所有陣地。
林杉仿佛早就於心中琢磨好了落子之處,在吳擇落子後,他並沒有思考太久,即身形略微前傾,一直攏在袖子裏的手探出,拈一子擱下,然後就又收回衣袖裏去了。
吳擇看了看棋面,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不僅自己沒有達成剛才那句狂言,此時受林杉這一步棋,雖然對方的劣勢未完全逆轉,但殘朽的陣勢仿佛被剔剮掉一截,使得一組棋子隱隱有了生機。
蜈蚣腿多不頂用,蠍子一尾毒死人。
望着吳擇在驚訝之餘,仿佛又要進入那種漫長的思索之中,林杉忍不住說道:「落子太慢了也不好,你的對手有時間將你思考的佈局看破。棋陣斂含天機算式,但也有一些深諳此道的軍官,面對兵陣可比棋陣多變,遲疑可能就是錯過機會。」
吳擇擺擺頭怔然道:「莫催,我就快來了。」
林杉慢慢舒了口氣,然後伸手拈一子擱下,便站起身來。
吳擇疑惑道:「我還沒落子呢?」
林杉含笑說道:「不論你接下來落子何處,總之你也只有那幾個位置可選,我也同理,誰先誰後對結局的影響甚微。你繼續,接下來怎麼落子,我那一子落處都不會改變。」
「別走。」吳擇雖然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卻仍不肯放鬆。連忙叫道:「誰叫你讓我,剛才我們可說好了,如果這盤我勝了。你要再奉陪一盤。」
「你總得讓我喘口氣吧。」林杉一臉的無奈,「只是暫時離開一會兒。」
吳擇望着林杉離開石桌旁。目光隨着他的走動而轉向,接着他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並未出聲打攪他們手談的陳酒。
他微愣之後便心下瞭然,不再多言,背對着那正互相走近的一對人默默坐回棋桌旁,視線重新融入硝煙瀰漫的棋子戰陣中。
走出陰涼的松蔭,走向漸趨耀眼的陽光下,林杉望着對面也正緩緩走來的纖*子,微微一笑說道:「你來了。怎麼一直站得那麼遠,也不提示一聲?」…
陳酒溫聲細語說道:「其實我也才剛到,怕打擾到你們。我知道吳先生下棋時最喜靜,怕他生惱。」
剛才在松蔭下看他還不覺什麼,此時他走近過來,站在陽光下,就見他臉色依然有些蒼白,陳酒只覺得有些心酸。前段日子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血氣,只一天工夫折騰掉了大半,過了這幾天也沒收回來多少。
「吳醫師今天心情確實不怎麼好。因為一上午的工夫他已經敗了四盤,倒不是有誰打攪到他的緣故。」
看見林杉行至眼前頓足,陳酒已經不想理會下棋的事情了。她握住林杉一邊小臂。將他攏在袖子裏的手抽了出來,用自己的手掌心貼了貼,然後她未及拂掃的雙眉就微微蹙起,幽幽說道:「這吳先生也真是個大意的人,一入棋境就丟魂了麼?這時節還未入夏,濃蔭地里涼風陣陣,哪能久坐?」
她的話剛說到這裏,就見不遠處正沉思着棋招的吳擇忽然回頭叫道:「想了三步棋,全是和。和局怎麼算啊?」
林杉正要回答。忽然就覺得腕部一緊,原來是陳酒拉着他的手要把他拽走。
他略生遲疑。轉瞬又是釋然,並不理會背後不遠處等着他回復的棋痴。只任隨眼前這情痴緊握的力量,一併小跑出了東角院。
直到停下腳步,陳酒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實在有些過於大膽了。
但當她對上那雙也正看過來的明亮眼瞳,她頓時又覺得,剛才那片刻工夫里的肆意,實際給人多麼美妙而暢快的感受。
真想總能像這樣,隨時都握得到你的手,我牽着你到哪裏,你都願意跟着我的腳步到哪裏。
陳酒默然在心裏這樣一字一句想道。
林杉一直靜靜看着她,能明顯觀察到,她雖然離開居所靜心休養了幾天,可眉眼間仍然挾着倦怠與憔悴。即便是在她微笑着的時候,那笑意也未完全舒展開來。
如此對視了良久,終是林杉先一刻出聲,打破了這種如沐溫水的寧靜:「在想什麼?」
陳酒當然不會將剛才自己心裏的想法說出來,愣神了一瞬,她只埋怨道:「還不是在憂心你,都不知道小心照顧好自己。」這話說罷,她就握着他的手呵了口氣,然後搓揉起來。
或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自從幾天前廚屋裏那件事情過後,再到面對林杉的時候,她已長了許多主動。
「冰融雪消春意正濃的時節,這些許的寒涼只是掠膚即過,你憂慮過重了,這樣對你也不好。」林杉習慣性的出言反勸。
不過,在最近這幾天發生的一些事裏頭,他固有的一種心境也起了些微變化。念頭微轉,嗓音一揚,他喚了個侍衛近身,吩咐了幾句。沒過一會兒,那侍衛便捧着一件袷衣回來,他自己撐袖着衣,又理了理襟口,然後看向陳酒微笑說道:「你看,其實我不論學什麼都是很快的。」
陳酒見狀先是微怔,旋即忍笑說道:「學得快,忘得也快。」
「有麼?」林杉聽得此話,眼中少見地流露出一絲無辜表情,又逗得陳酒樂呵綻笑。
話說到忘性快,陳酒忽然想起來,她來這兒是有一件事要告訴林杉的,連忙斂了笑容,將剛才在客棧里遇到的那個書生的全過程仔細講述了一遍。
林杉尋找師弟岑遲已有十多年光景,一直尋不到準確蹤跡。此事歷時頗久,陳酒也知悉了一些,因為她以前在京都耳目頗廣,林杉也曾委託憑倚她的眼線在京都尋找過一段時間。對於在客棧里見到的那個陌生書生。陳酒有極大的疑心,懷疑他就是林杉要找的那個師弟。…
本來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於這個推測,可那陣如霧如雨的落花模糊了她的視線。卻將那書生的行動舉止輪廓給映得清晰起來,那是一種與林杉的某些舉止習慣極為接近的氣質。很有可能就是他與林杉同坐同食、同師同習了數年而打磨出的結果。
而如果不看那疑似岑遲的書生正面臉龐,只看他策馬奔突的背影,更是像極了十餘年前弱冠年紀的林杉剛來京都的時候。這種像不是指體貌特徵,而是行為習慣上的一種特徵。
這就仿佛是行伍多年的老兵,即便命其卸甲混入農夫隊伍里,他肩上扛着的弓箭變成了犁具,手裏握着的長槊變成了一把鋤頭,但他腳下邁開的步寬。走路時雙肩與腰背的姿勢,仍然能映出行軍踏步的模影。
岑遲不是軍旅出身,但他是北籬學派傳人之一,這個古老學派的規矩十分苛刻,在這個學派待上幾年,無論是學識還是舉止習慣都會比較明顯印有這個學派的痕跡。
林杉聽完陳酒的一番推測,神情頓時也鄭重起來。看來他此時心裏的推斷與她接近一致,但也因此導致他的心緒變得有些複雜起來。
陳酒注視了他片刻,忍不住小聲問了句:「有什麼棘手的地方麼?」
林杉並不直接言明,只是緩慢說道:「其實在去年我的傷勢大體好轉之時。就收到了我那師兄從京都遞來的秘信,知道師弟他準備去川西附近尋我。依你剛才所言,那個帶刀的青年無疑應當是相府十家將的頭兒。姓高單名一個潛字。至於那個道士模樣的人,你不認識,我卻大致能猜得,應該是北籬學派偏門的傳人。」
早在三年前林杉返回京都的時候,就對相府以交友為名養的那一宅子隱士異人起了份心思,至如今調查了大半,相府十家將的資料當然最先獲得。
按律例,京官可以養一定名額的私兵護宅,這也是因為前朝末年動亂的局勢所造就的規則。遺留至如今暫時還未有整改舉措。不過,這些私兵的詳細資料當然是要在京都府和兵部雙向備檔的。
通過統領府那邊權力的干預。林杉要查誰家養了哪些私兵是很容易的事。相府是他重點留意的地方,他當然反覆瀏覽過那十個綜合能力不弱的家將的資料。包括他們的畫像。
對於這一點,陳酒當然也知曉,所以見林杉能夠輕鬆指明她剛才在客棧庭院裏見到的那個青年刀客的名字,對此她並不如何驚奇,她奇的卻是那目光如電的中年道人。
怎麼又見着一個北籬學派偏門傳人?
遙想前幾天,剛剛離開的老藥師廖世也是北籬學派偏門的傳人。
似乎這個學派的傳人並不少,那個硌應人的規矩卻為何只牢牢箍在林杉頭上?
陳酒猶豫了一下,終於忍不住旁敲側擊了一句:「其實你的同門師兄弟還真是挺多的。」
「你說的同門,指那個道人?」林杉看向陳酒,面現一絲訝然。
陳酒與他對視,雖然沒有說話,但她的眼神明顯是在問:難道不是嗎?
林杉輕輕搖頭,說道:「偏門傳人就是師門旁枝,並且枝椏散開出去以後,就不再回歸北籬派系的主幹了。今後我與這些旁系的傳人或許會有交集,但能以門規約束或者干擾的地方幾乎為零。」
對於師門學派之事,他從不與外人提及,但今天面對陳酒,他卻有一些話想略作說明。斟酌片刻後,他慢慢又道:「我的師承學派一代只傳兩名正式弟子,這兩名弟子在學成之後會進行學派對內修訂的智藝比試,其中勝出一人掌管離子令牌,使用學派所有資源,並且不再受學派規定的限制。另一名弟子則坐守學派,不可輕易外出活動,留守的任務就是教出下一代的兩名弟子,如此接續傳承,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了。…
剛才我說那道人是北籬學派偏門傳人,是因為只有在同屆比試中敗陣的那名弟子。攜領傳授門人的資格責任,他所傳下來的弟子才可算是北籬的主系。至於同屆比試勝出而承接離子令牌的那一位,他當然也是可以收徒的。並且他的門人弟子可以不限人數,但卻不再算是北籬學派的主系傳人。無資格參與獲取離子令牌的比試,就屬於旁系。」
陳酒微蹙着眉,這番關於北籬學派內部結構的講解,她還是第一次聽林杉提及,一時間既覺得新奇,又聽得她滿心混沌。她努力將林杉說的這些一字不漏的在自己心裏又迴轉分析了一遍,然後她就揉着額頭慢慢說道:「一代只傳兩個弟子?那萬一其中一人遭遇不幸可怎麼辦?這樣苛刻的規矩,居然能傳三百多年。真是個奇蹟。」
林杉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像我這一代的北籬門人,還未通過智藝比試,就離開師門四處行走,也屬於二十二代傳承以來的唯一特例。至於你說到的那種意外狀況,若非離開師門學派的保護範圍,在外頭遭遇了什麼惡勢力的攻擊,斬身致死,倒絕不會有無端夭折的情況發生。何況師門學派的主系弟子都是必須習得一定武藝的,尋常匪類都奈何不了。」
陳酒似乎忽然想起了些什麼。笑着說道:「你的師門應該擅長許多本領吧?老藥師雖然是偏門傳人,但追溯上去,他也是某一代離子令牌掌管者的弟子。所學藥道的本源還是來自北籬學派。如此說來,北籬學派的主系弟子雖然少,可除了習有武藝自保,也不太可能突染疾病夭折。」
林杉含笑點頭,並未再細說什麼。關於北籬學派的結構,他暫時只願意對陳酒說到這一步——或許此生他只會有這麼一次對她言及師門。
此時陳酒已經完全理透了林杉剛才的那番講解,她心裏有某種好奇心漸漸調領起來,忽然疑惑道:「不對,你說北籬學派一代只有兩個主系弟子。可是你好像除了一個師弟,還有一個師兄。這就是三個人了。」
在這話剛剛說完時,陳酒就看見林杉臉上的微笑凝住了。她心下微驚,又輕聲探問:「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是與北籬學派無關的人,會這麼說再正常不過。」林杉目光垂落到地上,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的目光才重新抬至陳酒臉上,表情已經變得極為認真起來,他說道:「酒兒,我要你承諾一件事。」
陳酒怔了怔神,因為林杉幾乎從未用這種沒有選擇餘地、毋庸置疑的語氣強要她答應什麼。
但她沒有過多猶豫,很快點了點頭,雖然沒有說話,但臉上已然一片鄭重神色。
「你記住,我只有一個師弟,卻沒有什麼師兄。如果非在必要環境裏,連我那師弟的資料,你也半句不可提及。」說完這話,林杉忽然又嘆了口氣,語氣輕緩了許多的道:「這是一個秘密。」
「我記住了。」陳酒認真點頭許諾。
直到今天,聽林杉主動言及他的師門學派,說到那些苛刻的規矩,比前幾天老藥師廖世透露的那些信息更為仔細,陳酒才深切明白,為什麼這個學派如此低調,幾乎全然隱世。
若非如此,一代只納兩個弟子,是很容易斷代的。
但這個時運悠遠的學派一直能以此規矩延續了數百年,即是沉默着卻以最具說服力的方式證明,這種規矩是有可取之處的,並且這種規矩絕難有絲毫被扭轉改變的可能。…
雖然她現在還不太明白,為什麼北籬學派不多招弟子,同屆弟子永遠只限定兩個人。
但她只需要清楚一件事,足矣讓她守諾於林杉。關於這條規定,若讓有心之人獲取,林杉與他那個久不見蹤跡的師弟就可能會有危險。而如果林杉剛才所說的那個「秘密」被泄露,那麼連帶着他那位師兄,恐怕更是難逃災厄。
然而她並不知道,林杉言及的「秘密」二字,除了包含她推敲所得的這些,還真的兼含另一重隱秘。不過,還好她尚未想到這麼多,否則她心裏燃起疑惑,林杉卻未必肯繼續解答,徒增心頭困擾。
默然思索了片刻,林杉便收起思緒。不再就此話題多說什麼。但他準備親自去那客棧看一看,就召了兩個隨侍,與陳酒一起離開了居所。
兩個隨侍。一個是跟隨林杉最久的江潮,另一個是在前幾天那件事裏獲得林杉特別留意的山良。這二人無疑都是忠勇之士。但山良的觀察力之細微敏銳,更令林杉為之欣賞,並已經起意栽培。
這二人先一步進入客棧,片刻時間過去,一粒石子從某間屋子的窗戶里彈出,落在地上。站在大門口的林杉見此一幕,這才從容邁步進了客棧的院子,然後朝石子彈出的那間屋子走去。
山良等候在那間屋子裏。江潮則不見身影,但聽客棧里變得一片安靜,走在林杉身側的陳酒大抵能推敲得出,這個忠烈無匹的侍從去了客棧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
見林杉走進來,山良只是微微躬身行下屬禮式,並不多言一字。
林杉也只是點頭示意,然後他就在這間屋子裏慢步行走起來。貼着四邊牆走了兩圈,視線也由之掃視兩圈之後,他才看向山良。輕聲說道:「三個人是住在一間房子裏麼?」
山良立即搖頭回答道:「是各住一間。」
「指給我。」
——
去了侍從山良指的另兩間客房,林杉步入其中,也是挨牆行走了兩圈。沉默着將屋子裏所有事物盡數掃入眼底,然後他就默然出了屋舍。
站在幾間客房四環的小庭院裏,林杉的目光落在那一樹開得將敗的鈴花上,然後視線略微下移,看了一眼樹下的落花,忽然側目說道:「你們就是在這裏碰面的吧?」
與他並肩而立的陳酒當即點點頭。她也已經觀察到,地上落花的痕跡,隱約顯示出兩道空缺。正是因此,林杉才有依據判斷。這兩個位置站過人,並且停頓的時間還不短。
遲疑了片刻。林杉又問道:「他還有沒有說過別的什麼話?」
剛才在居所里時,陳酒已經將她在客棧與那疑似林杉師弟的書生碰面的全過程都講了。但惟獨沒有提及書生問的那個問題,因為那個問題有意無意間涉及到了她心裏的某項未定抉擇。
此時林杉也是無心問及,但陳酒陡然聽他這麼一問,神情不禁微微一怔。
猶豫了一會兒,她終於還是告訴了他,那書生問的那個有些奇怪的問題。
「摘花的方式有幾種?」林杉輕聲將陳酒轉述的這個題面念了一遍,這本來是那書生問陳酒的問題,此時他重複念出的語氣,則仿佛是在問他自己。同時,他臉上也現出較為明顯的疑惑神情。
待他默然思索了片刻,陳酒如她所預料的那樣,聽他又問道:「那你回答他了麼?」…
「我的回答是……」陳酒話至半途忽然轉向,「……難道不是一種?」
「你的回答不算有誤,但……」林杉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微微一笑說道:「我的這個師弟,有時做事會不擇手段,所以許多疑難在他看來,都不是只有一種解決途徑。」
不擇手段這個詞,多少有些貶義。聽林杉對他唯一的師弟用了這個詞來形容,陳酒臉上浮現出微訝神情。
「他問你摘花能有幾法,問的可能不是摘取的過程,還是摘獲的結果。這樣一來,方法可就多了。」林杉仰頭望着滿樹隨微風搖曳着,如一排排小鈴鐺,但卻不能真發出聲音的鈴花,悠悠說道:「師父贈他單名一個『遲』字,就是希望他行事都能稍緩些性子,另外也是想讓他多存些慈念。」
他將目光從花樹上挪開,再次投向陳酒,慢慢又道:「不過,我倒真有些琢磨不透了,他出於什麼念頭,會問你這個問題呢?若非我對他的了解,這個問題問得可真白痴,但他明明智慧異秉,是個天才。」
又聽林杉說他那師弟問了個白痴問題,陳酒當然知道他不是真有貶低的意思,於是聽這話只覺有趣,不禁莞爾。
林杉也是微微一笑,但笑容里卻又蘊着些許疑慮。
「回去了。」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散開,攏袖朝客棧外走去。
——
對於與陳酒偶遇一面的那個書生,林杉對其身份的推斷依據雖然只有陳酒的描述,以及客棧里留下的些許痕跡,可實際情況卻大致相符,只是他缺了一個機會親眼見證。
那布衣素服的書生正是林杉的師弟岑遲,他在三年前離開京都,一路找去了川西。在川西周遭遊走了兩年以後,又找到了北邊。
他本來沒有多少信心能在北地找到林杉,因為這片地方太廣闊,可人煙稀少,卻又匪類不少,他不太可能在這片地方逗留多久。回來到這個小鎮停歇休整幾天,也是隨機而遇,他更不會指望能在這裏找到師兄林杉。
但世間之事,許多時候往往就如此存在着諸多變數。不是所有變數都會使人收穫,但亦不是所有的相逢,結局都只是失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