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98)、真假意

    -  在看見陳酒的臉龐、並確定她實是東風樓那位九娘的時候,岑遲的心裏掀起了軒然大波。

    也許多年以前,當他牽着驢回京路過東風樓前的街道時,樓上才剛剛起身、神情慵懶的九娘並未留意樓下熙攘路人中普通的他,但他卻記住了樓上倚窗發着呆的她。

    倒不是因為一見傾心的悸動愛慕——與林杉一樣,長自北籬、學自北籬的岑遲在入得師門學派開始,每一天都會兼修清心意念,數年的持續學修,自然有了一種忽略美色的自持——岑遲會記住九娘的模樣,還是因為他一心尋找的師兄。

    岑遲剛剛逃離北籬學派的那十餘年,林杉一直沒有停止對他的尋找,但卻又一直沒有收穫,導致這樣結果的原因,除了是因為岑遲在故意避開林杉,也因為他時刻掌握着他這師兄的大致所在,才能避得那麼悄然無痕。

    這對師兄弟之間的這種掌控與躲避的關係,雖然有些奇怪彆扭,但一直能維繫下來,然而這種維繫卻在三年前斷裂了。

    直到此時,岑遲才有些慌了。<  ..mbr />

    他一直避之不見的師兄,終於不再來找他了,並且仿佛徹底從這世上消失了一般,他終於感到了懼怕與孤獨。

    在那種彆扭的牽繫突然被斬斷之前,他都未曾想過,自己在精神上對師兄的依賴居然這麼強烈。

    三年前,當他得知林杉死訊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然而林家老宅里的濃煙烈火令他靠近不得,他無法親眼確認,這使他心裏一直懸空着一處,但也因此,他心裏才又一直忐忑拎着一絲希望。

    在尋找師兄的這三年時間裏,岑遲幾乎把川西每一寸土地都走過,也極為隱秘的寫過幾封信回京都,數度盤問他那做着假和尚的大師兄,仍然沒有結果。

    在川西待了兩年多,那裏的環境風景他都看膩了。考慮南昭北防軍方里有不少林杉的熟人。他才起意往北走一圈,沒準能搜得一些線索。不料北大營還未到,在路過這處小鎮時,竟讓他發現一絲線索。

    三年前林杉出事之後。東風樓的大管事九娘緊接着就避世隱居了。淺水過客看待此事。只以為她煩膩了歡場生活。對東風樓的舊事知道得多一些的人,則可能猜測她是因為傾慕之人的死去而冷淡了活着的信念。

    而對於這兩種觀點,岑遲一條也不信。

    因為他近乎偏執的認為。林杉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死了呢?陳酒這個女人,也絕非那麼的脆弱。即便這個女人可能難逃情劫,心死憔悴漸漸凋零,但這個過程絕不會快得只有一個月!

    何況在林杉的死訊傳出後的一個月里,岑遲還挑實際悄悄觀察過這個女人,只覺得那時候她雖然眼含悲戚,但還沒有明顯的死心頹喪的跡象,她已然還能管理好東風樓的日常事務。

    苦尋了三年,如今岑遲雖然還沒有真正找到他的師兄,但總算有了一點成績,先證明了自己在三年前心裏所堅持的一個假設。

    岑遲端坐在茶棚下,默然將腦海里這些或舊或新的頭緒理了理,然後他就心情愉快的挑了挑嘴角。

    「你這樣子,看起來可不像是個趕遠路累了的人。」

    一個清濯的聲音飄入耳中,是那個雲眉木簪道修模樣的中年人在對面坐下。

    面對此人,岑遲收起臉上微笑,淡淡說道:「他人呢?」…

    岑遲話里的這個「他」,指的是同行的那個帶刀青年。

    「餵馬去了。」道人並指端起擱在面前糙木桌上的粗瓦盞,先淺啜潤唇,似乎是嘗了嘗盞中茶湯的滋味,然後才二次仰脖飲盡盞中渾濁茶汁。

    如遙隔百里外的林杉所估摸的那樣,這道修模樣的中年人確實是北籬學派的偏門傳人方無。雖為北籬學派的旁支,但方無所學所長與岑遲相去甚遠,除了吞雲吐霧臥雪食露的養生延老訣,方無還痴學於占星卜卦,自稱術士。

    岑遲與方無早年就在丞相府認識了,但起初只是認熟了臉,並無多少實際交集。是後來岑遲的大師兄搭了把手,使他們相互之間認識對方真正身份,再才交往得密切起來。

    在川西尋找師兄的旅途里,雖然結果仍舊渺茫,但不可否認,方無幫了岑遲許多事情。這二人雖然師門隔了幾代,彼此在年紀上也隔了幾十歲,但在這兩年多的跋涉同行過程中,兩人實際上已經結下一份深厚的情誼。

    只是,與他們同行的還有第三個人,對於這個來自相府的同伴,岑遲與方無則是意念一致的保持着極高的防備之心。

    這兩年多以來,岑遲一行三人在山賊流寇橫行作惡、屢見不鮮的青川流域行走,許多次面臨危險,都有賴於高潛憑一身精湛武藝解圍,為此在兩年間他身上又添了幾道傷疤。

    可儘管如此,然而對於岑遲而言,他仍然心志堅定的只把這個十家將之首的高潛當做相府的耳目對待。

    三年前在獲知林杉死訊的同時,岑遲還在相府里無意發現了一些別的事情,隱約證明着丞相的勢力與謀害林杉的殺手集團有染,這令岑遲第一次對相府動了厭惡之心。

    如果林杉還活着,岑遲也許能忽略這點過節,至多也就是離開相府而已;但如果林杉真的出了什麼事,岑遲一定會不計手段,讓丞相府割肉流血。

    這是三年前岑遲離開相府時心裏的決念。

    三年以來,隨着他腳下走過的路越來越遠,但卻一次一次的只是收穫失望,他心裏的這種決念愈發深沉。這樣的他,怎麼會對一個相府派來監視他的人心存好感?至於高潛數度冒險救他出危難。在他看來,那只是高潛在履行對丞相的忠主承諾,與他同樣也無情義可言。

    得知高潛在餵馬,按他那仔細耐心的行事風格,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岑遲這才臉色稍緩,隨口說了一句:「他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心謹慎,可惜命格里踏錯了一格。」

    方無流雲一般的眉尾挑了挑,沒有立即嘗試揭破岑遲話里可能存在的另一重意思,而是微笑說道:「不小心點可不行。如果沒有這三匹馬。我們或許要被困在此地一個月。這地方太荒僻了。馬丟了不僅找不回活的,你想再買幾匹都不可能了。」

    離開林杉隱居的那個小鎮之後,岑遲一行三人怒馬疾馳兩個時辰,於晌午時分停歇在另一個陌生的鎮口茶棚下。但實際上這裏不是他們今天計劃里歇足的地點。

    照計劃。他們應該略過此處比上一個歇足點更荒僻的小鎮。馬不停蹄的在天黑之前趕到距此地約二百里地的沙口縣,然後將馬換成馬車,修整一番再上路。

    在從川西改道來北地的路上。岑遲一行三人本來是以馬車代步,不料半途遭遇流寇劫掠。流寇劫掠的目標只是財物,對方剛上來就直接揮刀砍裂一邊馬車輪,繼而削飛了車頂……高潛憑一人之勇武,雖然成功斬殺四名流寇,但再無餘力保全馬車,最後高潛反過來搶了流寇的兩匹馬,三人騎上馬這才逃離現場。…

    只是這樣一來,風餐露宿了幾晚,岑遲花了兩年多時間才將體內毒素穩定控制住的結果,又有了逆反的跡象。這幾天他的臉色明顯又有些不正常了,必須儘快到達環境設施周全一些的縣城好好調整一番。

    三年前岑遲離開相府的理由是為了找到方無,借學他吞霧食露的長生術學來化解自己中的那種奇毒,同時也抱着一絲尋找藥鬼廖世求解毒之法的念頭。但走過了這三年時光,其實高潛與岑遲相互都知道對方真正想做什麼,只是他們目前對彼此還有需求空間,所以才遲遲沒有點破這層窗戶紙。

    對於此事,雖然方無這個北籬學派偏門弟子領受了蕭曠之託,願意一路協助岑遲,但實際上他大約還是保持着中立姿態。他既不因自己的師承與北籬學派存在淵源而幫岑遲對付高潛,也沒有因為丞相府贈了他幾年的酒肉之恩,就幫身份為相府十家將之首的高潛去更深層地監視岑遲。

    方無只是一心求道,道心淡薄,有意避開一切襲擾心境的雜念。

    但從岑遲的視角看待此事,方無誰也不幫,實際上對他還是存在着頗多的益處。方無雖然不願做傷害高潛的事,可是除此一條之外,在其它方面,他對岑遲都是能幫即幫。

    岑遲無法想像,倘若方無也成了相府的耳目,他的所有行動才是真正被架空了。

    然而時至今日,因為偶遇一個熟悉的臉孔,岑遲心裏被擱置了一段時間的某個念頭又被提調起來。與此同時,對於目前他與高潛的這種互相防備但還算平衡的關係,他也已不想再繼續維繫下去。

    方無不太想點破岑遲心裏的那點想法,岑遲一時也還有些猶豫,是不是到時候將他存念已久的那個想法攤開來說了。

    兩人就麼靜靜對坐了許久,直到忽然有一小股捲地風襲至茶棚,地上乾枯的草葉渣沫攪合着沙灰飛向天空,繼而又傾瀉落下,岑遲望着那風沙眯了眯眼,方無則是下意識把擱在面前桌上的茶盞倒扣下來。

    半盞茶溢了半邊桌面,一泓茶湯溢出了桌沿,滴滴答答落下。

    方無扶着茶盞的手微滯,岑遲半眯着的眼慢慢完全睜開。

    「老道,是不是又準備朝天地感慨一番?」

    「你想說什麼?」

    岑遲與方無幾乎是同時開口,分別問了對方一個問題。這是兩個動機不同、但又差不多都是對方預料之中的問題。

    兩個人互視對方,又一齊沉默下來。

    若在往常,看着四野忽然席捲起來的漫天沙塵,刮掠推聳着平地孤立的這一座小茶棚,方無確實容易因眼前所見而凝聚精神以求有所領悟。用他這樣修道之人的理想念頭來講。水是坤地命脈,風是天乾呼吸,若能多感悟其中一絲縷,與天地壽元規律就又近了一步。

    但在此時,方無沒有像岑遲說的那樣去感悟什麼。

    他只是像尋常人那樣,在腦海里動了幾個念頭,然後開口慢慢說道:「你做決定了?」

    在剛才他聽到岑遲的話里提及「命格」二字時,他便大致能夠猜出,岑遲心裏那個決定的內容是什麼。

    這個念頭早就裝在岑遲心裏了,方無也早有體會。此時方無只是還不確定岑遲是否定下意念。沒有定下的虛念。他是不會給出明言選擇的,包括放棄的選擇。

    岑遲不答反問:「你會幫我嗎?」這才是他最想說、以及迫切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方無亦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同樣反問了一句:「你怎麼不設想,我可能會選擇幫別的人?」

    在這四周一片銀灰沙礫、人煙稀少的陌生荒僻之地。如果還有什麼人會令方無起意相幫。這個人卻不是岑遲。那就只可能是他們的另一個同伴高潛了。

    這應該是對岑遲的計劃極為不利的事情,事況若真演變成這樣的局面,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

    然而對於方無這頗有危聳意味的反問。岑遲面不改色,並未思索什麼,只立即以一種緩慢語調說道:「你即便不幫我,總也不會負了與另一個人的信約。」

    方無忽然笑了起來,輕聲說道:「如果我依然如以往那樣,誰也不幫,你覺得你能有勝算麼?」

    岑遲再次以反問的方式回應方無:「你以訪道求仙為業,那你是信天意還是信我一人之言?」

    如果此時還有第三個人坐在桌邊,一定會被這兩人你來我往只問不答的交談攪懵了神經。

    但此時處於這種狀態里交談的兩人在精神思維上卻是異常清醒,因為他們話里的決定與選擇,涉及面都不只是閒聊中的一件小事。

    「有時你的想法很瘋狂,所以我信天意多一些……」略微沉思過後,方無開口又是反問:「聽你話里的意思,似乎你有辦法使天意擺在眼前讓我選擇?」

    岑遲抬了抬肩膀,臉上顯現出一種意味難明的表情,終於不再是以問抵問,徐徐說道:「你當然應該知道,北籬學派主張之一就是不玩這套虛的。不過,因為你的信奉,而現在擺在我面前的一件事,必須問得你的主意,所以我也就信一回吧。」

    方無沒有說話,但他清濯的眼瞳里明顯閃現一抹新奇神情。

    他雖然是與北籬學派間隔了幾代的偏門弟子,但對這個具有傳承祖派意義的學派,了解得還是要比尋常人仔細得多。北籬學派主系弟子異常單薄,世人能見着都是極難的事,而能讓一個北籬弟子改變對學派要義原則的堅持,哪怕只是一次,這也是很叫人感覺意外的事情。

    接下來,他就看見岑遲喚沏茶夥計,重新取了三隻茶盞,沏好三盞熱茶。之前用過的三隻茶盞則被收走,灑在桌上的茶湯也被擦乾,桌面上的一切似乎都還原到最初位置。

    等那沏茶夥計走了,岑遲以極快速度,不知是從衣袖裏哪個角落拈出一粒白色藥丸,指端硬碾,粉末落下——落在他與方無的兩隻茶盞之間擺在桌側的那隻茶盞里——如無意外,那就是高潛等會兒餵馬完畢,回來時會坐的位置了。

    饒是方無已經做了一些心理準備,知道對面端正坐着的這人指不定要弄出什麼大動靜,然而當他看見那白色粉末落入高潛的茶盞中,他的心裏終是禁不住驚訝。


    方無略壓了壓嗓音說道:「你竟準備在這兒開始?」

    他的言辭比較含蓄,其實還是有些不忍這麼快就遂了岑遲的願。他雖然是修道之人,但他修的是自然之道、領悟之道,與世無擾、和合提升才是他心中的理想狀態。如果一定要破例一次……這未免也太突然了!

    「有什麼奇怪的麼。」岑遲臉上流露出微笑,伸手端起那有藥粉的一盞茶,輕輕搖了搖。讓些許沾在盞沿的粉末全部被深色的茶湯吸納、融化,「也許又一隊流寇橫出,將我們劫掠一番,周遭都不會有誰來管閒事。雖然也是人,但他們很可能選擇以最快的速度避開。」…

    言下之意,他在目前這個公開環境下毒殺一個人,哪怕在形勢上看來,這個人還是他的同伴,最終也不會引來多少注目。在這種荒僻的地方,官府的管束力幾乎可以忽略。如果再沒有俠義之士碰巧路過。這種地方就是殺人越貨的無阻之地。

    還好這裏居眾普遍貧窮,所以大家倒可以相安無事。不像他們這一行三人,幾天前剛剛踏入北方邊陲這片風沙之地時,沒過多久就招人耳目緊接着招匪搶掠了。

    方無輕輕嘆息道:「你既然已經把事情做到了這個境地。還跟我談什麼選擇?」

    「其實。這並非是……」岑遲語氣遲疑。話只說到一半,眼角餘光看見一道熟悉身影走過來了,他便立即將話頭掐斷了。

    「兩位先生聊到了什麼?」高潛隨和的聲音傳來。

    高潛餵馬結束後返回桌邊時。岑遲剛好先一步將手收回,所以高潛沒有看見他搖晃茶盞的那個有些古怪的動作。

    高潛只看見糙木茶桌兩邊對坐的二人臉上神情差異較大,不禁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麼事能讓一向展現氣定神閒常態的道士面露訝異,而一向常常被這道士偶然出口的道經攪得頭大的岑遲反而神情閒定?

    因為方無已經大致確定了岑遲心裏盤算的那件事,此時他再見高潛,眼神不自覺的就有些古怪起來。

    方無沉默了,岑遲則是主動起來,溫言招呼道:「你也坐下歇歇吧,這一路上都是你在忙,我也幫不上什麼,也就動一下兩片嘴皮,剛剛叫夥計給你添的新茶。」

    「有勞先生了。」高潛依言入座,微笑着又道:「一路上護送先生,本就是高某的職務所在,斷然不敢大意懈怠。」

    岑遲沒有再多說什麼感激之類的話語。這一路走來,高潛都是以下人身份自居,而在外又遊歷了三年,岑遲也更深切的感受到,有時候身份居高的確是一項好本事。關鍵還是他要儘可能製造對高潛的障礙,所以漸漸的他也自持起身份來,哪怕這身份實際還得看高潛真正的家主、遠在京都的丞相給多大面子。

    岑遲只抬了一下手,做了個「請用」的手勢。

    高潛微微頷首,端起了茶盞。

    坐於一旁的方無此時則略微將視線壓低了些。

    然而,就在高潛手中端着的茶盞邊沿即將挨近唇邊時,忽然又來一陣捲地風,那風如刀刮地,掀起一層細沙向茶棚掀來。因為角度過於詭譎,茶棚用枯草細細編織的頂蓋沒有起到遮擋作用,細沙從棚子側角潑灑進來,飛濺得滿桌都是。

    岑遲這一桌不巧正遇上風口,擱在桌上的兩隻茶盞都被這捲地風鏟進了半盞沙子,高潛雖然將茶盞端高在手,也未能倖免的落了些沙子進去。

    高潛只遲疑了一瞬,旋即放下茶盞,喚夥計過來更換茶具。

    他雖然在岑遲面前以下人身份自居,但他的真實身份是相府高等家將,生活上某些習慣修養不會輕易因為環境的改變而全部消抹。他可以暫時屈身接受這荒僻地里茶舍的簡陋,茶具的粗糙破舊,但他不會再忍耐着繼續喝摻着沙的茶,亦如他可以吃那種摻着糠麩的黑面窩頭果腹,但若沾了污泥,那他決計不肯再拾起來了。

    不過,若是茶盞端在他手中、或是窩頭被他捏在指端,憑他穩如石硬如鐵的手腕,當然不會出現這些意外。…

    或許真有天意……

    茶棚夥計很快換來新的茶具,拎高大鐵壺滿滿沏上熱茶湯。

    那夥計瞧出這三個人絕非本地人,而仔細着再揣摩幾眼他們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不難看出他們身上有種高門大戶的貴氣。儘管沏茶夥計琢磨不出這幾個貴人為何會來這荒僻地,但他還是抱着討好的心態,為風沙之事連連道歉數聲,再才離開此桌,忙別的去了。

    看着高潛端着粗陋瓦盞慢慢啜飲的樣子,岑遲微低着眼眸。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盞新沏的茶湯中。他伸手摩挲着茶盞邊沿,指腹處傳來粗瓦質茶盞的沙礫觸感,與此同時,他眼中浮現一絲疑惑神情。

    就在這時,坐在他對面原本微低着頭的中年道人方無則是抬頭望天,仿佛剛剛釋懷於某件事,長吁一口氣說道:「好大的風啊!」

    他們一行三人涉足北境已有數月,像剛才那種掀進茶棚滿桌細沙的捲地風,他們早已見得習慣。所以面對方無這一聲感嘆,岑遲看似很隨意地抬起目光看過去。心裏則只覺得他是在說廢話。

    若非岑遲根本不信妖魔惡靈之說。他剛才或許會以為,那陣風可能是對坐的道士幻化所為——此時的廢話,更是彰顯了道士施法成功後的得意心緒。

    然而他雖然不信這些,但這會兒心裏還是止不住對另一件事有些懷疑。

    莫非這高潛真的是命不該絕?

    岑遲疑惑着看向對面坐着的方無。不等對方迴轉目光。忽然又從那張表情閒逸的臉孔上捕捉到了一絲異色。

    隨着道人的視線角度看過去。岑遲很快就明白了對方驚訝的原因,他自己則是挑了挑眉,一派不以為意的漠視態度。

    這茶棚極為簡陋。只有一間土磚砌的屋舍,棚子是挨着土磚牆支出來的,下頭三面露風。這樣的破戶構造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萬一遭遇流寇劫掠路過此地歇足止渴的富態路人,順手把做點小生意的茶棚打砸一番,茶棚主人不至於損失太多建設棚戶的成本。

    在茶棚右手牆角處,擱着齊膝高的一口陶缸,客人用過的茶盞暫時就放在那裏,應該是會等積累到一定數量才會被夥計拿到棚後清洗。

    剛才岑遲這一桌三隻含沙的茶盞自然被收到了那裏,而令方無訝然的是,此時正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叟蹲在那陶缸旁,手裏抓着一隻破損了一邊的葫蘆瓢在缸里舀,舀了半瓢茶渣,不假思索就往嘴裏倒。

    方無當然沒有忘記,剛才岑遲往預留給高潛的茶盞里碾藥粉的情景,雖然他沒問,岑遲也沒有細作說明,但他在剛才已然於心裏默認那是d藥。

    摻毒的殘茶被茶棚夥計隨手棄於那陶缸里,而現在那未知名的破衣老叟正在撈缸里的殘茶,這……這萬一無辜害死一命,之後很可能也會引起高潛的懷疑……

    同行護送的這一路上,高潛的確做到盡職盡責,與此同時方無也不難看出,這個相府高等護衛對岑遲的關照也僅在於此,再不摻別的什麼個人情感。

    防備與監視之心,當然是時時刻刻存在的。

    方無不知道相府那邊給高潛的底線是什麼。是不是若察岑遲有異,可以直接斬滅?

    雖然在外人眼裏看來,方無也屬於相府閒人門客之一,但他實際上對那地方無一絲喜歡,並在近幾年裏漸生厭惡。因為只算他所知道的,丞相史靖殺了多少門客,都是一雙手指算不過來。…

    他是修道之人,哪怕這行學究並不被當世之人認同,總拿他與神棍並論,但他心裏還是堅定信奉着道家的清心寡念,不想摻和太多的俗世駁雜。扼滅生靈在他看來是俗世之中的大惡,他不願多見。

    但現在眼前的情景卻等於是在告訴他一件進退兩難的事情,阻止那老叟可救一命,但他以何種理由阻止?若不阻止,老叟死了,可能間接會把怨火燒到岑遲身上……

    就在方無猶豫之際,他眼角餘光就見岑遲忽然站起身來!

    方無心中念頭一動,但這一絲的喜意剛剛端起,很快就又被撂下。

    岑遲站起身並不是要阻止那撈殘茶來喝的破衣老叟,他只是屈臂擴胸,似乎是舒展了一下坐久了有些僵硬的身子骨。但由着他這一打岔,方無已經錯失了阻止那老叟吞飲殘茶的機會。

    一瓢混着葉渣的茶水已經「咕咚」幾聲被那破衣老頭吞入腹中,老人家滿足的吁了口氣,還衝棚下根本無視他的夥計叫道:「小二張,你家今天的茶還跟往常一樣不長進,難喝得跟潲水似的,再這樣下去遲早關門做不成。」

    被破衣老叟喚作小二張的那沏茶夥計聞聲終於側頭瞪眼看來,語氣里明顯壓抑着不悅、但又不同於真有什麼深仇大怨地扯呼道:「老不死的。你敢不敢明天別過來討水喝?看不把你渴死在半路上!從來不花你半個子兒,你倒反過來說閒話了,別影響我做生意!」

    茶棚里有一個把一隻腳架到桌上的粗魯漢子此時笑道:「老東西,說得跟你喝過潲水似的,你真嘗過潲水什麼味兒?不知道別亂講,免得影響大爺我喝茶!」

    茶棚里其餘幾個衣着也偏破敗的茶客一陣鬨笑,還有一兩個人趁勢招呼了幾聲口哨,雖然氣氛凌亂嘈雜,但也顯出這幾個人是認識的熟客。

    「充你姥姥的大爺。」破衣老叟朝坐姿極為不雅的粗魯漢子啐了口乾唾,「不過……聽你說得這話。顯然潲水這東西你比爺爺我嘗得多。爺爺就不跟你爭了。」

    茶棚里又是一陣起鬨笑鬧。

    粗魯漢子聞言並未暴怒,只是別過臉去不屑說道:「老傢伙,嘴上不留德,怪不得兒子三十多歲了還取不到婆娘。叫他跟着你一起過一輩子吧!」

    粗魯漢子這後頭的半句話就有些狠了。破衣老叟果然微微變了臉色。正要開口還擊,卻見那沏茶夥計終於看不下去了,嘶聲大叫道:「老不死的。喝飽了就趕緊給老子滾!付家老大的厲害你沒見過?打是打不過,吵嘴三十四回你哪回勝過?快別在這兒添雜碎了,沒看我這兒今天來了貴客?快走快走!」

    破衣老叟果然立即熄滅了怒火,「嘿嘿」笑了兩聲,外人不知道他心裏會不會有什麼別的念頭,但也沒有誰真會在乎這一點。

    破衣老叟背起擱在地上的一捆柴禾,將自帶的水瓢掛回腰間,不再多說一字就轉身離開了。待他背着柴禾的身影轉過去,茶棚下的道人方無才看見柴捆一側還掛着一隻獵來的野雞。已經死去的野雞耷拉着長頸,隨着老人家一步一頓地在他身邊晃來晃去,明明不算肥美的野雞在那老頭兒小個頭的映襯下竟顯得頗有些斤兩。

    隨着剛才茶棚里那一陣鬧騰,直至此時靜下來,方無這才恍然記起,他剛才好像忘了什麼事。…

    望着那背着一捆柴慢慢走遠的背影,方無輕輕嘆了口氣。

    既然過了這麼久都未見毒性發作,也許……也許是慢毒……

    方無或許連自己都未發覺,他對岑遲手段的判斷,未免太單一了些……為什麼他從未想過,可能那碾碎在指間的粉末,就只是普通的粉末呢?

    岑遲站起身來,就沒再有坐下的意思,做了兩下舒展身體的動作後,他就招呼道:「時間有些緊了,我們走吧。」

    三人行至茶棚側面,牽馬上路。結賬的時候,茶棚那夥計還諸多告罪,生怕是自己沒招呼好才使得三個貴客匆匆付賬走人。

    顯然因為這茶鋪周圍沒有了競爭同行,所以這沏茶夥計並未自察,以他家茶棚的環境,即便他口頭上招呼得再好又頂什麼用?幾句虛話,換不來舒服的座椅、精緻的茶具和甘爽的茶湯,便都是個空。即便沒有那粗言穢語吵鬧的兩個人在,這樣的茶棚休想留人多坐。

    騎馬啟程,方無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一行三人趕往沙口縣的路徑,似乎與那背柴的破衣老叟同路?!

    他看向並騎的岑遲,眼底浮現一絲驚訝。

    岑遲側過臉來,正好看見他眼中那一絲異色。

    岑遲直至此時仍然什麼話也沒多說,只是忽然揚起一鞭……抽在了方無坐下的馬臀上。

    草料吃飽、清水飲足的馬兒突然受了這一記辣鞭,還不得邁開全部蹄勁兒飛奔起來。倒是騎馬的方無心下微驚,好在他常年遊歷四野,對馬匹這種長途代步牲口的駕馭功夫不俗,才沒有被猛地甩飛於鞍上。

    雖然方無心裏頗為費解,為什麼岑遲會突然神經質地來這麼一下,但他也並未立即大叫着將心中疑惑問出聲,也沒有強行勒馬,而是抓牢韁繩專念一線地駕馭狂奔怒馬,任其奔突。

    荒野沙地上捲起兩道煙塵,岑遲在抽完方無的坐騎以後,緊接着揚起第二鞭卻是抽在自己座下的馬匹身上,很快追上了方無的馬,然後第三鞭又抽在了方無的馬上……

    就這樣,岑遲前一鞭後一鞭的抽着兩匹馬,兩騎絕塵而去,很快將後頭也已經是一臉驚訝的高潛拋出了數十丈遠。

    在三人分成雙方將彼此的距離拉遠時,三騎其實都保持着不低的前行速度。直至此時,一行三騎以相距數十丈遠的開合,向前方已經奔出了將近五里路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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