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剛才他在外面聽那幾個捧碗下屬的抱怨時,還片段聽到了一些關於廚屋裏林杉與陳酒之間發生的事情。
看見江潮自覺退走,林杉心裏暗自一笑,由他去了,然後迴轉目光看着陳酒說道:「剛剛收到的信報,北大營有一批軍資可以驗收,明天我要過去一趟。本來是準備遲幾天在染,但我這個樣子去北大營實在有些欠妥,所以今晚又要辛苦你了,連夜忙碌。」
林杉在火灼傷勢還未完全痊癒時,就已經出現了因長期用藥過量而導致的白髮增多病變,這是他的主治藥師廖世早就預料過的結果,所以也早就做了補救準備。
這個準備不是從內部建立的治療措施,而是外表上的修飾,一種很奇怪的做法——染髮。
廖世配製的染髮顏料當然不等同於墨水,這種顏料除了具有墨的顏色,並無絲毫異樣氣味。使用時,先用膏狀顏料在濕頭髮上按揉浸染停留一個時辰,再用另外一種藥水打濕,又停頓一個時辰,之後這種顏料的顏色就會比較牢固的停留在頭髮上,不會因為沾水、淋雨而掉色。
對頭髮顏色上的異變進行修飾,是三年前林杉在聽了廖世的治療預備案之後,主動提出的要求。倘若讓他的舊部知道,他因為重傷還體質早衰得這麼厲害,很可能要影響全軍各部一齊配合行動的士氣。
廖世也是藥界真鬼才,他竟能借鑑女子塗抹水粉遮瑕的辦法,最後想出了這麼個策略,並且他還真的就配製出了這種顏料。
雖然這種略帶油性的顏料並不能取代墨水的書寫能力,但如果是浸染在毛髮上,又絕對比墨汁的固色能力強上幾十倍。第一瓶染髮顏料製作出來時。林杉是拿一匹白馬的尾巴做實驗,於是這匹白馬就搖着古怪的黑色尾巴過了半年,那顏色才漸漸褪淡。
算算時間。這是陳酒第三次幫林杉染髮。
雖然他頭髮上的黑色顏料還沒有完全褪盡,但當陳酒用梳子仔細分開他的頭髮。就能清晰看見,他髮根處新長出來的那一寸長度,比起她第一次給他染髮時又多了數倍的霜雪。
「白髮又多了。」陳酒發愁的嘆了口氣,「老藥師建議的那些養發食物好像沒能起到什麼作用。」
「嗯……人都有白髮的那一天,我只是登先一步。」林杉淡淡地說道,仿佛並不如何在意這些表象。但他只頓聲片刻,忽然就又問道:「如果我的頭髮全白了,臉上也寸寸起皺。你會不會嫌棄?」
陳酒握着梳子的手微微一滯,儘管她心裏的那個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但她口頭上又沒有立即作答。沉默了一小會兒後,她反而問道:「那你會不會嫌我呢?女人的青春多麼短暫,我今年也快過三十一歲了,與我同齡的女人,子女都能到待嫁年紀了。不需要疾病的折磨,我實際已經老了,再過一兩年,也許連生孩子的能力都要失掉了。」
「不要這樣消極。」林杉神色一動。緩緩又道:「記得以前葉子青離家出走時,嘴上最常說的一個理由,就是不要年紀輕輕就把光陰都耗在嫁人生孩子這類事情上。後來我們就聊開了。她不知是從哪裏聽來的見解,堅定認為女子直到三十五歲,仍能比較穩妥的生育後代,而如果保養得細心,即便四十歲的女人,也可以做到如此。只是若真要拖延到四十歲,也的確有些晚了,對母體傷害挺大。」…
今天林杉的改變有許多。
陳酒還是第一次聽他在她面前直接這麼平靜說葉子青的事情,並且明顯有拿葉子青的話來勸她的意味。這些話又是那麼的新奇,她不禁面露驚訝。失聲說道:「這是真的嗎?」
「是的。」林杉輕輕點頭,徐徐又道:「嚴家的事你知道的。嚴廣的夫人先育有兩個兒子,卻都是因為家族怪病而少年夭折,但慶幸的是,嚴夫人就是在三十三歲時生育了第三個兒子,並且還避過了那種怪病的再次侵害,這個嚴家三子也就是嚴行之的父親。不僅能以此事例證明葉子青說的那話不是隨口找的理由,而且後來我們在東出山附近遇到廖世,從他那裏也驗證了此事。葉子青明明不會醫術,卻似乎與老藥師結有前緣,她的許多看法觀點都得到了老藥師的認同,兩個都是怪人。」
陳酒不禁一陣唏噓感慨。
陳酒對於葉子青的印象,只局限在她買下東風樓之後在樓里出現的那幾面。對於這個傳奇一般的女子在回京都以前與林杉、王熾兩個時勢下的俊傑青年同游名山秀水間的那段經歷,陳酒只能通過林杉願意回憶轉述於她的那部分內容里進行想像。
可即使資料如此有限,此時陳酒也已對那個已經遠去的女子又心增了一道敬佩。
而一想到難怪林杉會如此傾心於她,自己如何努力,似乎與她的距離都還隔着那麼遠,陳酒心裏又隱隱感到一絲酸澀。
染髮的全過程大約要用掉兩個時辰,所以林杉就隨手揀了本書翻着掃閱,待他察覺到為他梳發的女子許久沒了動作,他才擱下書問了一聲:「在想什麼?」
陳酒聞聲才回過神來,連忙加快了手中動作。時辰已經不早了,自己若再這麼走神拖延,林杉今晚能休息的時間就又要緊縮掉一截。
想到他明天要去北大營,來回一共將近有百里路程,又是一番辛苦,她就為自己剛才的因私走神而感到愧疚,對自己的所思所想當然也就儘可能的簡略敷衍了事。
「沒什麼,只是第一次聽聞……有些覺得新奇。」陳酒輕聲細語,待她將一團膏狀墨色顏料均勻塗到林杉的頭髮上,她就又輕緩說道:「你也別了,坐到躺椅上去吧,我給你摁摁頭。兩個時辰有些漫長,你先將就着小睡一會兒。明天還有重要的事要處理,得費不少精神。」
林杉依言而行,感受着陳酒恰到好處的輕柔指勁。妥帖推揉在頭上幾處寧靜心神的穴竅處,他放鬆下來的精神漸趨疏離。沒過多久,就雙肩微沉,側頭挨在靠椅上睡了過去。
————
自那天的事情過後,陳酒離開了林杉的居所,回到她自己在這北地小鎮上租住的屋舍里,休心靜養了幾天。其實她身體髮膚未受寸縷傷害,那天的遭遇大多只是假象,只是因為事發突然。雖然事後真相大白,可多少還是對她的心緒造成了一定的衝擊損害。
靜靜待在自己屋裏這幾天,陳酒連酒坊也沒去照料,存酒差不多都售空了。時至第四天,一個酒坊那邊的夥計忍不住跑來陳酒的私宅請示,得到的答覆令那夥計吃了一驚,竟是又要閉坊幾天,而且再開的日期也未給個明話。
釀酒需要一個周期,可是這幾天因為林杉這邊一直小事不斷,酒坊那邊陳酒也就疏於管理。固定周期被打斷,再加上小酒坊儲量有限,存酒售罄也難避免。…
如果是專心從商的酒家。面對小作坊容易在產業鏈上出現斷截的這種常見問題,大可藉此酒品暢銷的基礎,要麼擴大產業面積,增產供應大需求,要麼抬高產品價值,兩種應對問題的途徑都無甚問題。物以稀為貴,陳家的酒別家造不出那口感,並且這酒在鎮上賣了將近一年,口碑不錯。稍微漲些價是會導致銷量削減,但不會隱生大的矛盾。
然而陳酒沒有這麼做。
她其實並未徹底死心塌地的想落戶於北地這處小鎮。酒坊開辦了快一年,地契仍然是租賃的。並未實購下來。關於陳家的釀酒秘方,她也從未向酒坊里的夥計傳授分毫,所以酒坊缺了她照料,才會這麼快就停擺。
她對林杉說不想回京都,準確點來說,其實是她看出來林杉不會不回去了。她只是鐵了心要跟着他,知道西川那地方她肯定是跟不去了,只有留在北地這處小鎮,或許還有機會再見他回來一趟。
但前幾天林杉在勸她回京都的同時,隱隱約約還告訴她,連此地他很可能都不會再回來了,她的心境頓時塌陷了一角。以前的她若有什麼愁緒,可以在酒坊忙碌的氛圍里打發掉。
老藥師有句話她非常認同:有些人的心病就是閒出來的。讓這種天天長吁短嘆、感天慨地的人走出門外去曬曬太陽,或者跑跑步,再者下田去耙一天的地,累得屁滾尿流地回來,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一覺,什麼心裏的鬱悶惆悵自然就沒有了。
但這種「治療」辦法一般是對於無端自擾的偽憂愁有效,而一個人若真是將憂愁落到實處,就不是這種辦法能治得開的了。
解鈴還須繫鈴人,但給陳酒心上系了一道繩的那個人,或許他自己並不知道,或許他知道,但認為他告訴了她不會再回來,就是最好的解開方式。卻不料,對於陳酒而言,他如此作為不是在松解,而是又一次的束緊。
望着那夥計出門走遠了,陳酒正沉思煩擾的心事暫時被打斷,也不再繼續呆坐於屋內,而是走到了兩屋相併的院子裏。
這北地小鎮民風淳樸,但哪怕是一個鎮子的居民規模,鎮上的屋舍建築也大多低矮破舊。為了顧及安全問題,陳酒本來是要租住帶圍院的屋舍,無奈在這小鎮上尋找不到這樣條件的屋舍,最後就租住了一家客棧的半邊院子。
當然,林杉的居所可以無條件接納她的入住,但在不分晝夜悉心照顧了林杉快兩年,見他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之後,她忽然提出這個要求,要分住。林杉見她辛勞兩年消瘦憔悴得厲害,也怕留她再操心勞累,不但沒有阻止,還給予極大的支持,居所里其他的人自然不必再多說什麼。
她當然也知道這是林杉擔心她的好意,不過起初她也只是回到這裏休息了一兩個月,此後在鎮上開了間小規模酒坊,接着就常在酒坊與林杉住所那邊來往,倒是很少再回安置在小鎮客棧里的這處私人住所了。
沒想到一年以後,自己會以這種理由。再回到這裏常住。
也許等過幾天林杉離開北地以後,自己就徹底不用再去那居所,真正要一直住在這租於小鎮客棧的私舍里了。
站在小院中間一株滿枝綻放的花樹下。陳酒微微仰頭,目光定格在一根枝杈梢頭。那裏有一朵含苞待放的鈴花。比起滿樹的花開盛放,那花苞的顏色卻偏淡,還不那麼艷麗,但也是因此才尤為稚嫩動人。…
無論何種花朵,盛開之後很快即是凋零殘敗,落下泥地任人踐踏,是以有時候在某種心境的映襯下,人們回更憐惜喜悅於花苞待開還羞的美好。
有人會將花枝剪下。帶回溫室插在精緻的瓷瓶里,潤以濕霧細心修剪,以延長花期;還有人、譬如多年以前的林杉,總喜歡每日飲些杏花酒,花香化合在酒之醇香中,似乎能以另一種方式保存得更久……但世間的花有那麼多,不是每一束都能遇到惜花人,大多還是在開敗後跌入泥沼。
雖然休息了幾天,什麼事也不做,什麼人也不見。但陳酒的心緒反而更低郁,看着這能令人心生美好想像的春景,她心裏卻是一片寒涼秋風裏的百花殺景。
「鈴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她呆呆望着那枝花苞,走神得厲害,竟不知何時有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也走到了花樹下。直到他輕聲吟誦了一句,她才回過神來,心下微訝,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年輕人五官相貌比較普通,稱不上俊美,臉色也有些虛白,看起來似乎有微恙擾身。不過。在他不論是看物還是看人時,視線平穩。不偏不避,眼中神采也平和。是多讀聖賢書經,內藏秀慧,與人為禮善的樣子。他着一身淡素布衫,發頂未束冠,只用一根尋常質地的布帶一絲不苟束緊,他腳底下踏的也是一雙千層底布鞋。
在這偏僻小鎮,即便鎮上居民民風淳樸,但這兒畢竟是靠近邊塞,鄰的又是北雁那個慣有邊軍搶掠惡名的國家,所以行走其間的確需要樸素低調點好。不過這一身淡素裝束着於這年輕人身上,與他的氣質極為相符,倒不像是刻意而為。
看見陳酒仿佛略受驚擾的樣子,年輕人眼角略微下壓,瞬然微笑,抬手淺揖,但卻並未多言一字。
陳酒見狀也沒有再故作矜持,斂衽還禮,不過她與這年輕人一樣,也只是沉默着。
陳酒以前在京都東風樓待了十餘年,一雙慧眼認人的本事早就鍛煉出來了,在從正面直視了那書生片刻後,她就發現,此人其實應該已有二十六、七的年紀。只是此人臉色有些異樣的蒼白,下顎未留須,外加上他或許不太需要為生計奔波,一直生活在比較安穩的環境裏,臉上並沒有什麼滄桑痕跡,所以初一眼看去容易讓人誤判他的年紀。
到了這樣年紀的人,出現在這小鎮上,衣着卻與鎮上居民明顯格格不入,顯然他不是本地人,而且他來這荒僻地的原由可能也不太簡單的像好奇心大且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那樣只為遊學。
陳酒的視線稍微放遠,就看見數步外還站着兩個人。
一個腰後掛着一把刀的青年人,五官深刻,目色堅毅,隱有威勢,即便他不帶那把柄不離手的腰刀,也能給人頗為強烈的武人感覺。另一個中年人,三、四十歲之間年紀,留着三匝須,頭頂扎了個髫,穿着根木簪,一對雲眉飄逸入鬢,眼瞳黑而潤澤有光,絲毫沒有人到中年的那種渾濁,頗有些修於深山、采露為食的道人樣子。
這兩個人的裝束同樣與小鎮氛圍格格不入,顯然是與那目光溫平斂慧的書生一路而來。
扶刀青年人的目光時不時在花樹下的書生身上點過,看來他多半是這個書生的護身衛從。那個道人模樣的中年人則腰身挺直,束手於背,目光落在花樹之上,看他目光坦蕩悠然的樣子,仿佛再借花領悟什麼天機——他與那書生可能是師友之交。…
陳酒租住的這處客棧,雖然客源極薄,但怎麼說還是不同於民宅,每月還是能收得幾單生意,會有過路人住進來歇息個一兩天,也是常事。只是陳酒很少回到這裏住。所以才會在見到陌生旅客時,心情有些訝異。
不過,比起此地民風境況。這三個旅客自身氣質未免都太特別了些。
但這也只是令陳酒多留意了幾眼,過客匆匆。有來有往,片面之緣,與自己又有何干係呢?
忽然一陣驟風起,卷得花樹枝椏亂擺。那些如金玲倒垂的花朵已近開敗的邊沿,梗子熟軟,哪經得起這般折騰,瞬時不知有多少本可多留戀於枝頭半天的玲狀花朵簌簌飄落。花雨如霧迷人眼,也模糊了站在其間的兩個人看對方的視線。
兩人皆是微微一愣。
不是因為這場忽然而來的花瓣雨霧製造了某種氛圍。讓兩個人心動於彼此。事實上就這二人半生的歷練,早過了那種容易以一景、一瞥動心念的年紀。何況書生本是心如古井深潭的氣性,而陳酒早已心繫一人,絕無他念。
兩人只是從對方模糊了的身影里記起熟悉的某個片段。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略帶無奈憂愁詞境的句子由書生再次開口吟出,是剛才那句「春紅太匆匆」的下一段。
然而與之前不同,這句子的惆悵詞意雖然一字未改,但書生在隔了片刻後才念到這一句時,他的心情仿佛忽然變了。語氣里滿是喜悅。
這倒叫站得離他最近的陳酒覺着頗為奇怪,目光微移,她就見數步外書生的那兩個同路人也是目露微訝。
念完那小令的下半句。書生就面朝花樹春紅已稀疏伶仃的冠杈,展顏說道:「玲花有靈啊。」說罷就是深深一揖。
他仿佛對花樹比對人還要重視與禮敬。雖然世上的確有這樣的人,多為性情清高的隱士,但隱士們親近自然事物都不是沒有緣由的。可轉眼看這書生,這花樹非他栽植看護長大,並且他也不會在此多留,兩者毫無關聯,他何必敬它?
正當陳酒心裏忍不住疑惑着的時候,這家客棧為數不多的兩個夥計里被喚作阿生的那個夥計小跑進來。先往院落里看了一眼,然後向那扶刀青年走近兩步。點頭哈腰極為恭敬地說道:「這位大爺,您的馬小的已經伺候好草料。牽到門口侯着了。」
扶刀青年人點了點頭,從剪裁貼合身體的窄袖裏摸出一粒碎銀,足有一兩份額,賞給那客棧夥計,同時說道:「有勞小哥這幾天的照顧,這是房資和潤路費,就一併交給你了。」
對於小鎮這家客棧的房間租住費用,陳酒當然心裏有數,而打賞夥計跑腿幫辦差事的就叫做潤路費,她也知道,只是短租雖然比長租貴一些,但這位隨身帶刀的青年侍從似乎出手也太闊綽了點。
在思及此處的同時,陳酒同時還想到,從那帶刀青年人話中可知,這一行三人怕是在這家客棧住了有幾天了,但自己卻絲毫未知,甫一聽來着實令她心覺訝然。
難道這幾天自己的心事居然深沉到這種地步?再這麼下去怕是要累出心病,想到這裏,陳酒又是惆悵滿懷,忍不住輕嘆一聲。
聽得這一聲輕嘆,那正要轉身隨兩個同路人離開客棧的書生步履微滯,他側目看向陳酒,似乎有話要說,沉默了片刻後,他只輕輕問了一句:「恕在下冒昧,敢問姑娘,可知摘花的方式有幾種?」…
陳酒微愣。
剛才兩人相互見禮時,都不見他願意多說一個字,此時臨到要走了,他反而忽然有了一聲問?
這個問題甫一聽來,發問的動機和答案都有點問題。
一個成年人怎會不知道如何摘花?而摘花哪有許多繁雜手法?
如果不是眼前這個書生看起來氣質溫良,深瞳斂慧,向他這樣對一個片面見緣的陌生女子忽然討教摘花之法,若逢心性敏感的女子,實難不把他與某類歹人思及一塊兒。
但這書生不僅問得奇,看他提問時臉上認認真真的神情,似乎他真的疑惑於如何摘花,又仿佛要摘一朵花這種尋常事情,真就有了千變萬化的手法,而他許久困擾於如何選擇,迫得向生人討問。
不過,既然陳酒與此人只是淺緣一面。所以她雖然心裏存疑,回答的卻是最簡單的那層意思,輕啟唇瓣道了二字:「一種。」
「嗯……」書生遲疑了一聲。然後淺淺一揖,「多謝姑娘相告。」
說罷。他就轉身隨兩個同路人一起離開這處小院。
走出客棧大門,三人分別蹬上坐騎,皮鞍上左右掛着由那客棧夥計準備好的水囊乾糧。那體型膘健的馬兒甩頭擺尾,精神十足,見主人歸來,直欲任性狂奔。但是在未離開小鎮居民宅戶緊鄰的範圍時,這三個騎客都略微壓着手中韁繩,並不張揚飛奔。只是碎步踏行在小鎮破敗坑窪的石壘街道上。
小鎮街道寬度有限,又時不時逢着街道左右有背扛農具準備下田春耕的農夫行走,佔去一些寬度,愈發容不得三騎並行。那隨身帶刀的青年人便主動落後五步,讓那頗有些仙風道骨的中年人與書生並肩騎行。
修道模樣的中年人也正好心有疑惑,並騎緩行於書生肩側時就慢聲說道:「賢弟剛才那一問頗具意味,只是為何問向一陌生女子?」
「摘花之法並非只有一種。」素服書生面含微笑,「我應該問方兄,這才是明智的選擇。」
「呵呵,賢弟曲解了。愚兄此言並非是指那女子智拙。」中年人摸須一笑,接着說道,「摘花之法。的確只有一種,你要問我,我也只會這樣回答。只是,女子嬌美比擬花容月貌,你直接向一個女子問摘花之法,不怕惹佳人羞惱麼?」
書生聞言,仿佛直接忽略了道士模樣的中年人後頭說的那半句話,而是忽然對摘花之法心起極大興趣,立即發表了自己的見解:「我可不這麼認為。要讓一朵花離開花枝。可以有許多辦法。比如剛才那一陣疾風,我若是有心摘花人。即可得滿載。」
道士模樣的中年人聞言笑了起來,不過在他的笑聲里並沒有輕視意味。而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笑聲由心而發。過了片刻,他含笑說道:「以手為摘,憑鐮為割,承風……是為刮落之花,原來你所問的摘花之法有幾種,實際上問的不是獲取的方式過程,而是獲得的結果。結果可數以千萬計,但形式也只一種。」
書生快得不留痕跡地蹙了一下眉頭,然後感慨一笑,說道:「你這道士,念起道經來,跟某個常將佛咒掛嘴邊的傢伙沒什麼兩樣,不把人攪得頭暈死不休,看來我剛才沒問你才是明智的。」
道士模樣的中年人沒有理會書生話語裏忽然冒出的不敬之辭,也沒有再說話,他含着笑意故而微微壓低的眼皮下,明亮的雙眼泛着若有深意的光。…
書生避開不理他剛才說的那番話的後半句,實際上不是因為他不在意,而是他也藏掖着半句話,要到避開後面那名武隨的時候,才會全盤吐露。
對於這一點,悟道多年的中年人隱隱能感觸到,所以他剛才那一問,只是再次的試探,確定書生藏着話不便說時,他才好謀定策略,與書生再約一個單獨說話的恰當時機。
而對於並肩騎行在前面的那兩個人於幾句閒話里達成的某種默契約定,不緊不慢跟在後頭的青年人並不知悉,他只以為素服書生是與那修道隱士一起耳濡目染久了,才會略微改了些以前不苟雜思的性情,也常常會說一些虛渺莫測的話語了。
——
待那數十步開外緩慢前行的三騎出了鎮前牌樓,真正提韁揚鞭,駿馬撒開四蹄,三騎在出鎮的土路上疾馳成了一條煙,一路悄然跟隨到臨近鎮口位置的陳酒才從一道屋牆後頭現出身影。
京都的東風樓不僅後台老板頗具身份,而且這座尋歡所在之所以能得到大人物的庇護,也是因為它存在於京都的某種特別作用。
曾經主管了東風樓所有外圍事務的陳酒,除了在識人本事上得到極強鍛煉,她這跟蹤人的本領也兼帶着得到一定磨練。
雖然因為武功薄弱,她的跟蹤術當然比不上林杉管理的二組那群「貓人、鳥人」,但只是跟這一小段路,而且被跟蹤者走的是坦蕩大路,要一路跟下來而不被覺察,以陳酒的能耐當然是綽綽有餘的。
站在路口望着土路上那急速遠去的一道煙塵。陳酒回想着剛才她看到那個書生騎坐馬背上的後背身影,有些驚訝於自己的最終推斷結果,恍神片刻後。她又有些後悔自己剛才沒有抓住機會,藉口讓那書生留下幾筆墨寶也好。
微怔着神走回客棧。陳酒前腳剛邁進門檻,就看見跑堂夥計阿生滿臉笑容的走了過來。他剛才受到那個青年住客的大賞錢,一直高興到此時臉上笑容都掛着沒散,也屬正常。
客棧里唯一的短租客人離店啟行遠去,夥計也得了閒,陳酒看這阿生出門的樣子,八成是要去鎮上小菜館悠閒解饞去,本不以為意。只與他隨意打了聲招呼。
但就在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忽然又心起一念,叫住了阿生,溫言詢問了一聲:「阿生,那三個客人是什麼時候住進來的?我怎麼絲毫未察覺?」
「您回來住的第二天,那三個客爺就到了,您真的未聽到一絲動靜?」客棧夥計阿生先是疑惑了一聲,緊接着他又自言自語了一句:「不過……那三個客爺可算是小的見過最斯文的人了,待人溫和,說話文縐縐的。就不似某些人慣用呼喝吆喝的語氣。那三個客爺洗漱飲食也都頗為講究,細緻着呢,就不似某些人推挪掀動得哐蹡亂響。連外街的人只怕都能聽見他們住店了……」
陳酒在小鎮上開設酒坊,酒品極具口感,這家客棧的夥計阿生也是知道的,一年以來光顧的次數也不少。平時陳酒見他也算半個萍水相逢的熟人,時常會長他一些斤兩,來往時間稍久,阿生也不拿她當見外之人,有些心裏的牢騷話在她面前並不見外的就說出來了。
陳酒眼斂笑意,聽着他後頭說的雖然都是瑣碎廢話。卻不立即打斷,只在心裏暗道:銀子的作用還真不單調。收買人心最快的還是利益,放在這偏僻小鎮也是一樣。…
「呃……就是這樣了……」待到道盡心裏憋屈了一段日子的偏見和從某些客人那裏受來的氣。阿生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話多且廢了。尷尬一笑,他在仔細做了一番斟酌後才又說道:「恕小的失禮,看您這幾天心事重重的樣子,連酒坊那邊也不管了,可能真就忽略了許多身邊發生的事情吧。」
「是這樣……」陳酒淡淡一笑,「沒事了,你忙你的去吧。」
阿生點頭轉身正要走,不知為何又轉了回來,遲疑着道:「小的剛才看見您追了出去,步履焦急,莫非……您認得那三個客爺?」
「是認錯了。」陳酒敷衍了一句,正要轉身的她忽然也停下了腳步,看着阿生斂容說道:「也是有些奇怪,少見像他們這樣闊手的客人,不免多留了個心眼。阿生吶,像這樣的大賞錢,接的時候要注意着點。」
這理由說得有些勉強,但阿生感受到了陳酒的好意提醒,並未細想,只誠懇納言道:「小的受教了,謝您指教。」
——
陳酒在客棧住所里沉寂惆悵了幾天,直至今天在花樹下偶遇那個怪語求問的書生,在模糊了視線的花雨中,從那書生身上捕捉到一絲熟悉的影像,她才忽然又有了一個走出自己的屋舍,去向另一處屋舍的念頭。
沒想到將自己幾乎凍結的心緒撼動出開解裂痕的,會是一個陌路人。
在離林杉的居所還有百來步遠時,陳酒看到那道建構毫不花哨但卻極為熟悉的門階,看着門口那兩個只是模糊一眼即能教出他們名字、甚至還能輕鬆數出他們所喜飲食的門衛,儘管只是間隔了三天未至,她卻禁不住心生一種莫名感觸,說不出是喜是懼。
待她再走近十數步,門口那無比機敏的兩個門衛也認出她來,只是兩個門衛雖然對外是家僕裝束,但遵的都是軍令,輕易不會挪崗,便只站在門階兩旁朝她微笑示意。
等陳酒邁上石階,那兩個門衛簡略寒暄幾句,便退回兩側,只平攤一隻手做了個請入的動作。
陳酒進出這處為林杉所置的隱秘居所,不會受任何阻礙,亦不必多此一舉的需要派人引路。
不過,這兩個門衛在看到多日不見的陳酒時,心裏其實都有着一個大疑惑。他們很想知道陳酒這幾天不在這兒,也不在鎮上的小酒坊里,那會去了哪兒做了些什麼?要知道在他們的印象里,陳酒似乎沒有這樣「消失」過,酒坊還是這處院落,她的身影總會處於其中一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