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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天早上,王哲應該也已經察覺到楊陳的情緒了,這事要擱在常人眼裏,的確也是太容易招疑,他不過是告別一個好朋友,卻要做出防賊的姿態,交給他朋友的一個僕人一樣東西,說是拿去防身。
憑當時王哲拿出這東西時,他臉上的那種神情表露,這錦袋裏的東西應該價值不菲……
可是他為什麼不直接把它給他的好友?
而他如果覺得一定要把這東西交給朋友的僕從保管,為什麼要選他這個才進宋宅沒幾天的生人?
在拿匕首挑開錦袋縫線的時候,楊陳對手中這個自己保管了幾天的袋子,腦海里忽然產生許多想法。這或許是一種忐忑心理影響出的結果,因為一直以來,他都很遵守王哲的囑託,從未像今天這樣,有過試圖自行打開這袋子的念頭。
此時,他感覺自己仿佛要揭開一個大秘密,又似乎有一個大麻煩將要跟着這秘密的揭釋,降臨到他頭上來。
就在楊陳這一晃神的工夫里,托着錦袋的手勢稍偏,他就看見一樣事物從內襯縫得平整光滑的錦袋中滑了出來……
——似是一條魚!
金屬鑄造的一條「魚」從錦袋裏滑落,摔在地上,但撞出的聲音並不如何清脆。
那是因為,這東西並非鐵製。
楊陳遲疑着撿起那條魚,只見它體型尖削,如果不是身上有鱗紋魚尾,倒有些像一枚令箭。
只不過這魚形令箭造得也太小了些,托在手心,長度還沒超過巴掌的寬度。
但仔細觀察這樣事物,它或許真的很貴重。楊陳所能見到的貴重。是指它的質地,這魚形令箭從顏色和重量上估量,似乎是鑄金而成。
楊陳隨手顛了顛這枚事物。腦中正無端思索着,這時屋外忽然傳來莫葉的喚聲。聽那語氣,正是來催他的,他才回過神來。
匆忙先應了屋外的人一聲,又翻看了一下錦袋的里側,並未發現什麼紙質物,楊陳心裏稍安,暫時打消琢磨那條魚的事,稍微整理了一下屋內的事物便出去了。
……
憑楊陳的生活閱歷。的確很難看出這隻魚形令箭的真身,倒不是說他見識淺薄,只是,能一眼認出這東西
代表着什麼意義的人,生活際遇多少得與皇廷有點接觸。
此時如果是葉諾諾看到這東西,她一定會萬分驚訝的呼出三個字:「金鯉令!」
當今皇帝只有兩位皇子,這魚形令箭也有兩枚,都是皇子貼身攜帶的信令。二皇子擁有的魚形令箭為白銀鑄,體現本色地稱為「銀鯉令」,三皇子所持的則是鑄金質地的「金鯉令」。
這兩種令箭的持有者都可以自由出入南昭境內所有的防禁區域。禁宮大內自然也包含在內,拿着這信令,即便人還站在京都城門外。想見到在皇宮御書房辦公的皇帝陛下,中間走的這段路,幾乎都可以直接邁過。
而金色的魚形令箭比銀色的那種會增加一條特權,即是可憑此信令自行調用軍方力量。
雖然賦予信令的調兵權力在人數上進行了控制,一萬兵卒為頂點,但若這一萬人憑此令箭的基本權力,在京都內外可以暢行無阻,此特權的榮耀與實力便可能合併到一個可怕的高度。
這是皇帝留給他的兒子的特權,讓他們既享受皇權榮耀。又避免受到什麼權臣的脅迫,有話可以直接到他跟前來說。…
特別是對於他的三兒子。皇帝這麼做,等同於在整個南昭境內。給他留了一支隨叫隨到的萬人隊。
但三皇子卻在幾天前,把這樣挾領無上特權的信令交給了他好友家的一個馬夫。
三皇子王哲在交託魚形信令給楊陳時,雖然沒有解釋這樣信令詳細,但他叮囑的那句話,卻是實實在在的。
這樣信令雖然不會一離開錦袋,就自然消失,但它的確只能幫楊陳一次,並且是在他深陷危機到一種自己的力量已無法自救的情況里時,才能動用這袋子裏的信令。
否則,若在尋常時間裏,讓識得此物的人發現,這種只有皇族才能擁有的東西竟出現在一個平民手裏,恐怕他不但不會因為此物獲得什麼好處,還會惹來無盡麻煩。
原本王哲也不確定,楊陳今後會不會有機會用到這東西。
而楊陳自己也是一直堅守着王哲所託的那幾句話,起初他心裏高漲的那份好奇心,也在平靜日子的延續過程里,漸漸淡下。
但這種牽強維繫着的平衡,卻還是這麼快就因為一個小波折而打破。
不過對雙方而言都很幸運的是,楊陳不識「金鯉令」的作用,一時間只把它當成一隻純金鑄造的貴物,既不拿它顯擺在外,也沒將其丟棄。
只是不知道在今後的日子裏,楊陳會不會因為發現這隻魚形信令的鑄金質地而曲解了王哲的意思,在囊中羞澀時拿它熔了「解難」?
……
在送莫葉去葉府的路上,索性無事,楊陳又將他所知道的葉府情況都說給莫葉聽了。
但由於楊陳之前來葉府一趟,從頭至尾都沒有真正進府,他對葉府事件的了解,只局限於外界聽聞,他雖然是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卻仍不太具體。
待到莫葉親身走進葉府內,她才真正有些吃驚,陪她一起進來的楊陳也有些能感覺到了,葉府上下,似乎浮着一縷要辦喪事的氛圍。
葉府僕人大多都還認得莫葉這個前幾天在府中養傷的女孩子,楊陳剛一說他們兩人是來自宋宅,守大門的家丁立即將兩人迎去了府內會客廳,熱茶很快奉上。
在非重大節日期間,對於兩位較為隨意到來的閒客,葉府的基本待客之道,還是做得比較周全的。看見這一幕。莫葉也是覺得稍微安心了些,看來葉府雖然遭了事,境況卻還沒壞到全局亂套的地步。
然而她並不知道。她現在還能看到的這樣比較穩定的局面,除了葉府所有僕人對家主的忠誠信諾夠堅定。還有一份功勞,在於阮洛的坐鎮主持。
如果沒有阮洛出面,當着所有人的面做出承諾,以及溫言勸慰,現在會客廳里服侍他們用茶的僕人,以及府中其它位置的僕人,現在估計還一齊六神無主地跪在葉正名臥房前的庭院裏呢!
莫葉無心飲茶,人雖然還穩坐在椅子上。心神卻已經快要飛到屋外去了。
而葉府的僕人也無心待客,大小兩位家主都病倒了,也無人出面接待那兩位閒客。不過兩位客人到來的消息,很快便陸續傳到府中兩位主事大丫鬟那兒。
兩個丫鬟知道莫葉來了,各自都是精神振作了一點。雖然莫葉可能幫不了她們什麼忙,但在這個葉府有難的時候,熟悉的朋友到來,總是可以在精神上給己方一些鼓勵安慰的。
關鍵一點,還是因為葉府兩個主事丫鬟都知道,莫葉與葉大小姐之間的誼情。她們看見自家小姐剛才在哭昏了以後。中途醒來過幾次,是醒一次又哭一次,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正心急如焚,此時莫葉到來,使她們忽然想到,也許這個與自家小姐有過換命交情的人,或許能讓小姐找到一絲安心的定力?…
小丫還在廚房招呼煮藥的事。她一個人既要負責熬煮老爺和小姐的兩份不同的藥湯,還要管全府將近二十來位僕役驅寒的湯劑,為了防止藥味串合,熬藥的炭爐分別放在廚房以及其左右一共三間房內,一時無法分神別顧。
看來她之前與小玉商量的分工行動。是很有實際作用的,此時的她便可以全心全意管着煮藥的事。其它瑣碎多變的事,自然有小玉顧攬。
而小玉一聽莫葉來了。很快便來到前廳,話不及多說,直接就把莫葉引去了葉諾諾的閨房。
雖然小玉與小丫是分別在兩處得知莫葉到來的消息,但她倆人在得知這消息後,心中的想法其實是極為一致的。假如現在將兩人的位置調換一下,迎接莫葉的人是小丫,她也一定會這麼做,無須再找他人商議。
這麼做的目的只有一個,希望莫葉能夠勸慰住葉諾諾,讓她不要再以淚洗面。
所以在從前廳到葉小姐閨房之間的這一條很短的路途上,小玉以更短的話語,將葉府發生的事說給了莫葉聽,她講此事的方式,也因為話語過短,而變得極為直接,與莫葉從楊陳那兒聽來的消息,給她帶來的感覺完全不同。
莫葉驚訝得良久說不出話來。
而在走入葉諾諾的閨房之後,看見葉諾諾辮髮散亂、額前汗濕、嘴唇乾裂、雙眼紅腫,淚水已將兩邊臉頰侵染出數道紅痕,莫葉即便不聽她半聲哭泣,她自己也已經是濕了眼眶。
這是一種自發性的感情流露,在看見自己心目中佔有不輕地位的人傷心欲絕時,不需要理由,自己也會跟着被扯痛心弦。
莫葉邁過房門,還未走近,坐在床上耷拉着頭的葉諾諾似乎是忽然生出心眼,驀然抬頭,目光直直看向房門處的莫葉,痴怔了片刻後才忽然開嗓喚道:「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哭久了,嗓子干啞,在稱喚莫葉時,只喊出了一個字。
但這個字,卻比葉諾諾平時習慣喊的那四字稱謂,更為敲痛莫葉的心。
莫葉腳下步履加急,行至床邊挨着床沿坐下,葉諾諾便已撲倒過來。
擁着她顫抖着的身子,莫葉只覺得失去了快樂與活潑的葉諾諾,便宛如淋雨後的貓,當渾身蓬鬆的絲毛都耷拉下去,才知它其實是那麼的弱小。這讓她在擁着她的時候,雖然知道她現在需要溫暖安慰,自己卻又不敢太大聲、太用力。
擁着又開始啜泣起來的葉諾諾,莫葉得以暫時將目光從她那雙哀傷至極的眼眸上挪開,這才與同樣坐在床沿的阮洛對了一下眼光。兩人此時似乎心意通達,不用多語,只用眼神就交流了雙方的情緒以及接下來預備的安排。
阮洛沖欲言又止的莫葉輕輕點頭,似乎是在說「我明白」。然後他就站起身,離開了葉諾諾的閨房,將屋內空間留給了床邊那對姐妹。
目送阮洛的背影出門。莫葉才注意到,一直侍立在房角的白桃。
白桃的身影映入眼中。莫葉第一個想到的,竟不是白桃這個人的形象,而是她或許在撿到自己的白色小瓶子以後故意私藏的行為。
這是一種很奇特而古怪的念頭,莫葉的心緒,也忽然複雜了一瞬。
還好這個時候白桃沒有與莫葉對視,否則她一定不難發現莫葉眼中的那絲異色。
當白桃看見阮洛要出去,她也自然而然的進步跟隨。…
不知是從何時起,白桃的心緒。總是容易受到阮洛的影響,特別是當阮洛離她很近時,或者她在聽聞阮洛有事時。
——或許當初王哲要選一個近身侍奉在阮洛身邊的人,其實應該就近取源?白桃對阮洛的在乎,已有了超出主僕之義的深淺度。
在得知阮洛將在外府過宿時,白桃的心弦就已經在浮動,宋宅那個小丫鬟的隨口一提,不過是在她心裏擦亮了一點火星。
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或許直到現在。白桃連自己也都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心火可以燒得那麼快!
其實在每一個女子心中,都埋藏有這種火的種子。只是白桃心中的火種,似乎是恰在阮洛住入宋宅時被點燃。而心中從未着過火的空間裏,一旦點燃,火勢不可謂不猛。
然而可能是因為這把火不是阮洛主意去點的,所以他絲毫無法體會白桃的心境,還有些覺得她跑來葉府是多餘的行為。只不過因為阮洛性格溫和,這種不太好的感覺只是擱在他心裏,絲毫沒有對白桃表露出來。
但是不表露也不代表就能接受,當阮洛看見白桃跟着他出了房間。他遲疑凝神了片刻,便停步側身望着白桃說道:「白桃。我在這邊,其實也不會有什麼事。但是宋宅那邊的事,我一時無暇打理,還得有勞你一人照顧。在近段時間裏,大管事怕是回不來了,宋宅那邊可離不開你。」
這話在旁人聽來,似乎滿是器重之詞,但白桃此時眼裏最重要的事只是阮洛,所以她在聽完這番話以後,誇讚的意思倒沒聽出多少,只是很清楚的聽出,阮洛在招她回去。
這已不是阮洛第一次「趕人」了。
可是白桃心裏雖然不樂意,口頭上卻又找不出反駁阮洛的話。她躊躇了片刻,終是只能應諾一聲。
在與阮洛分開後,將要邁出葉府大門時,白桃漸漸冷靜下來,很快她也想到了莫葉,以及莫葉遺落的那個小白瓶子。
怎麼自己在離開宋宅到了葉府後,莫葉那丫頭這麼快也過來了呢?
一念至此,白桃下意識伸手探入袖中,卻摸了個空。
白桃的心緒微微一沉,但又很快浮平:料那丫頭也沒有隔空取物的能耐,估計是自己一不留神,又遺落在了什麼地方,總之那丫頭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身上。至於那小瓶子,能找回來最好,找不回來也無妨,反正又不是自己的東西。
只是關於阮洛的事,要不要去跟她解釋一聲?
想到這裏,白桃轉身朝府內看了一眼。
陪送莫葉來葉府的楊陳,此時也正順路要再陪送白桃回宋宅,見白桃忽然停步回頭,楊陳隨口問了一聲:「還有什麼事忘了麼?」
楊陳並沒有動什麼心思的一問,倒使得白桃忽然心生一種想法:是啊,剛才自己是忘了對莫葉說阮洛的事,也等不及自己都跑來葉府了。只是自己也沒說不告訴她啊?是她剛才那會兒在洗澡,又不要旁人近身,自己才將這事暫時擱起,擱着擱着就忽略了……
但自己絕沒有故意瞞着她的意思。
白桃也知道,莫葉有王哲的特別囑託在身,所以關於阮洛的事,她有權在第一時間了解全部。
所以儘管自己沒有向她轉告楊陳的話,她還是能來得那麼快,想必是主動去問過楊陳了。…
而此時楊陳也一定有了指責自己的意思,指責自己瞞着莫葉?
白桃看向楊陳。忽然一笑,說道:「我覺得我應該向莫葉道一聲歉,因為我沒有及時把你帶回來的話轉告給她。我應該跟她一起來的。而不是留她在家,自己一個人過來。」
楊陳能感覺得到。白桃臉上的微笑,綻現得有些突然。她在微笑之前,明明有些深思的意頭,不似太輕鬆。
但他沒有深究這些,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個馬夫,或許是該有點防人之心,但這不表示自己要主動去與人計較。
楊陳也是微微一笑,心中所思到了嘴邊。也已是轉了幾圈,簡略得只剩一句話:「我們現在已經走到大門口了,白姑娘與莫姑娘的事,擱到明天說也不遲吧?」
白桃聞言,速度極快地凝了一下神,然後笑着點點頭:「也是,那就明天再跟她說吧。」
……
莫葉擁着葉諾諾,靜默等着她哭了片刻後才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勸了一句:「諾諾,別哭了。再這麼哭,你的眼睛會哭壞的。」
莫葉也不知道勸慰人應該說怎樣的話,她沒有多少這方面的經驗。稍微擅長一點的,只是直言問題的根源。
但一想到眼睛會瞎的問題,葉諾諾還真就止住了哭聲。不過,她只是平靜了片刻工夫,很快就又淌下淚來,同時還嘶聲道:「瞎了便瞎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莫葉聞言大吃一驚,她實在難以想像,平時那麼活潑開朗的葉諾諾。會忽然就變得這麼消沉,說出這樣喪氣的話。
「你在胡說什麼?」莫葉忽然握住葉諾諾的雙肩。將她的身形扶正,從自己肩側挪開。四目對視。莫葉嚴肅而認真地道:「你怎麼會想到尋死?早上的那個你去哪兒了?如果不是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你說出這句話,我幾乎要懷疑你還是不是你!」
葉諾諾怔然看着莫葉,眼角還掛着尚未滴落下來的淚珠。
自她在父親的臥房哭昏過去以後,阮洛抱着她歇在臥房開始,就不時有人來看她,而不論是誰來了,無不對她溫言軟語的勸慰呵護,但惟獨莫葉不是這樣。
不僅如此,莫葉此時說話的語氣,比起頭一句時,又更顯得嚴肅了些。
但葉諾諾卻由此冷靜了一點,不知是不是被不同的聲音驚到。
其實葉諾諾會止不住的哭,根本原因除了悲傷過度,還有一些任性的成分。她還是個半大孩子,性子一上來,便聽不了勸,此時如果有個人能吼她一嗓子,或許能真正清一清她的神智。
不過莫葉在如吼一般對葉諾諾說出剛才那番話時,她其實並沒有想到那些技巧之類的東西。
她只是在看見葉諾諾止不住的哭勁兒時,心裏有些煩躁,而在聽見葉諾諾說出求死的話時,無論這話是不是擲氣之說,已經是將她的煩躁推到更高點。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她很厭憎「死」這個字眼。
她倒不是怕自己死——早在得知師父死訊的那一天,她就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她只是在決定繼續生活下去以後,很厭憎處身於充斥着死郁氛圍的環境裏。
無人知道、也無人為她解答,其實她會有這種性格趨向,是因為她還無法面對自己的另一面,弱者的那一面。她將自己在某一天凝成的畏懼藏了起來,並很小心的一直不再去觸碰它。…
但是葉諾諾還沒有學會如此忍耐。
她心中若有情緒,很容易就會表露出來,即便她也知道有些情緒需要克制,但她無法克製得太久,如果受到他人的逼迫,這種薄弱的克制力會崩潰得更快。
在與莫葉對視了片刻後,葉諾諾忽然開口說道:「很早以前就有人說,我一出生即剋死我娘,也是因為我的存在,才使得葉家人丁難旺,都是因為我……現在爹也成了這個樣子……」她撐着把自己憋了許久的委屈說完,話至最後,終是忍不住聲淚俱下。
莫葉心中頓時又是大吃一驚。
她實在難以料想,像葉諾諾這樣開朗的女孩子,心裏竟會埋有這麼陰鬱的心結!而她說的這番話,仔細想想,也是陰損得厲害。但莫葉快速回憶了自己對葉府上下的印象。又暗自生疑:憑葉府這樣和睦融洽的宅內環境,應該不會構成這樣的言論啊?
至於有關「掃把星」或者「不祥人」的說法,其實莫葉也不是沒聽說過。只是在她的生活際遇里,基本沒有那類愛搬弄口舌是非的人。所以她也極少思考那方面的事。
此時忽然聽葉諾諾提了一句,莫葉的心裏忽然閃過一道白光,她的臉色霎時也變得蒼白起來。
葉諾諾見莫葉忽然什麼也不說了,臉色也變得很怪,她一時只以為連莫葉也相信了她是「不祥人」,不禁怔住了,過了良久才攢起心裏僅剩的希望,顫着聲問道:「你……你也是這麼想的麼?」
她的聲音落下後。又過了片刻,莫葉才像回過魂來似的,忽然僵着脖子點了點頭。
她這一點頭,幾乎等於把葉諾諾還有一絲期盼的心徹底擊落深淵。
葉諾諾是多麼希望莫葉能搖頭,但如果莫葉真如她所願的否定了,她或許又要懷疑,莫葉只是為了安慰她,才故意說了違心的話。
有時候你對一個人好,對方未必會領情,但你若對一個人惡。對方反而能記得很清楚。
然而莫葉此時的行為,卻未必是想對誰好,她只是在表達她自己最本心的情緒。這與葉家的事無關,反而是葉諾諾剛才那一句話提醒了她,讓她心裏也動了一個與葉諾諾想法類似的念頭。
在點頭之後,莫葉還有話沒說。
「諾諾,你有沒有試想過,命里犯克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看着莫葉以平靜到分不清是認真還是玩笑的神情說出這句話來,葉諾諾再次怔住了神。
莫葉忽然深深嘆了口氣。然後她站起身走開了幾步,不過並沒有離開這間屋子。只是站在離屋內離葉諾諾的床隔了幾步遠的位置。她站住腳後,也不找張椅子坐下。就以這種有些奇怪的方式與葉諾諾四目對視。
她像是在躲避着什麼,又像是不想讓葉諾諾沾到她身上的什麼東西。
「你們葉家族人興不興旺,與你有什麼關係?你總共才出生了幾年,能有那麼大的能耐,克到祖宗頭上去?而令堂大人的病逝,你也已聽你父親說過,是她在還未出嫁時,身體就極差,冒險生下你,是她自己做好的決定,跟你有什麼關係?」
莫葉徐徐說出的一番話,幾乎直擊入葉諾諾的心底。
其實關於克命之說,葉諾諾以往在私下裏也找過她的幾位好友傾訴過,好友的解答自然是偏向於勸慰她,而解答的內容,也與今天莫葉所說,十分接近。…
然而聯繫起莫葉剛才說的那句話,葉諾諾隱約間又覺得,莫葉真正想說的話,恐怕不是這些。
其實莫葉先說的這番話,未必就不是她真想說的話,不過她也的確還有一段話,放在了後頭,待她在話語稍頓後緩緩說出來時,令葉諾諾聽來更覺震驚。
「我從一出生開始,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我有一個待我如父的師父,還有一個待我如母的嬸娘,但我曾問他們,為什麼他們就不能直接做我的義父、義母?他們從來沒有正面回答和解釋過我的這個問題?你可知道為什麼?」莫葉的話說到這裏,忽然有些古怪的笑了笑,「今天我得感謝你,為我指點迷津。」
「問題的答案,就是因為:我是一個克命之人。」莫葉面色平靜,在說出這句話後,抬起手屈一指,卻是面向葉諾諾,自己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數年前的我,還為這事跟師父、嬸娘賭過氣,現在想想,真是奢求太大。我這樣的人,有煞氣惡骨傍身,誰敢做我的父母?」
這番話,莫葉本意是說得一半真一半假,但是當她將話說完,她忽然心生一絲錯覺,幾乎是自己說服了自己。
隨口而出的一番話,本來是想對葉諾諾施展轉嫁之計,如果能讓葉諾諾不再那麼痛恨自己,至少把她那雙快要哭瞎的雙眼保護下來,自己先背點惡名,也就不算什麼了。
但她沒想到,話說到後面。越發順溜,越發不覺得那是在故意騙誰,而像是一字一句都在說自己。
而就在她恍神暫停說話之時。忽然聽葉諾諾大聲叫道:「不……不是這樣的!你不必為了安慰我,就故意往你自己身上潑污水。我不領受——」
她的話說到最後一個字時,聲音拉得很長,激烈地表達出了她的情緒。
莫葉回過神來,稍整心緒,她準備再下重話——當然,還是她自己攻擊自己。
「一個月前,嬸娘不辭而別……」說到這句話,莫葉目色微黯。
嬸娘不能準確算是與她不辭而別。但嬸娘的離開,留給她的印象,又的確只像是一場夢的來去那麼突然。不過對於這個細節,莫葉並沒有在此時說給葉諾諾聽,她只在她面前強調了這件事的突然性質。
輕輕嘆了一口氣,莫葉很快又接着說道:「師父也在不久前別去了,他可不是去了什麼地方,而是死別……」
為了體現自己「不祥人」的惡劣性質,遠比葉諾諾強硬,以至於葉家的事全是她「影響」出來的。莫葉搬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而不是虛構出一對父母讓她剋死,這是因為她怕自己演得不夠逼真。遷移不了葉諾諾的注意力。
但當她搬出這兩個人來,堆砌言語讓她剋死他們,她的戲演到後半場,又似乎太逼真投入,涕淚俱下的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在編話,還是誤打誤撞說中了實情。
自己也許真的是個不祥人呢!
「我只在你家住了幾天,你家就變成這樣了。或許那天你不該救我,因為還有一種可能,即使你不救我。我也不會有事。」莫葉遲疑了片刻,忽然又說道:「據說命含克星的人。都得自己的命夠硬,才能有足夠的煞氣克人。我長大到十歲。只生過一場病,你能比得了我麼?」
待莫葉說完這句話,葉諾諾怔怔看着她,沒有再哭,也沒有再說話,似乎終於相信了。…
莫葉自己似乎也相信了自己的話,她呆立原地片刻,忽然怪笑一聲,跑出了屋子。
見着這一幕的葉諾諾才算稍微回過一點神,心裏隱約感覺到一絲不安。對於莫葉的話,她的確相信了些許,但她此時最多的感受,還只是覺得原來近在眼前也有一個自己的「同類人」,倒不至於這麼快就真把自家的災劫過錯全加在莫葉身上。
她是醫師之女,本該遠離那些鬼神之說,更相信手中實實在在的醫學治療手段,但迷xin的東西往往就有一種特性,這類以言論為載體的精神毒-藥,攻擊的就是人的精神。即便是一個絲毫不相信鬼神論的人,當他的精神處在一個十分迷茫無依的境地里,理智變得薄弱,那些常常縈繞在耳邊的流言,便會一齊跳出來。
擁有實質載體的學術和只有泛泛論卻極為攻心的鬼神說,葉諾諾在本心上還是偏向前者的,只是由於葉家的變故來得太突然,使她一時幾乎承受不住,以前在女學館學習時,得罪的一些人還擊她的刻薄話語,便頓時如魔魘一樣一齊跳了出來,讓她心裏產生了一種或許在這次家劫度過後她回想起來都不肯承認的極端思想。
而此時,莫葉前一番斥問的話,以及後一番目的為轉嫁罪責的誑語,即便還沒有將葉諾諾心頭重壓的那道魔魘連根拔除,那也已能讓她的精神清明個七、八分。
至於她心裏還遺存的那二、三分猜忌,現在她已無暇去細想,因為莫葉剛才突然怪笑一聲,然後跑出屋的行為,讓她意識到一個新的危機,使她漸漸感覺後背生寒。
在莫葉後腳剛挪出門外時,屋內床上的葉諾諾也只是遲疑了一瞬,緊接着就從床上跳了下去。
她本能的想要去追莫葉,可她只顧心裏着急,一時卻忘了,之前她受了太大驚嚇,手腳早已脫力。她剛剛下了床,還未站起,正想抬步邁出,卻只是晃了晃身形,便趴倒在地。
此時門口恰好有一名端着藥碗的丫鬟走了進來,她本來在剛才堪堪躲過忽然從門裏衝出來的莫葉,哪料到剛一進屋,就看見自家小姐趴在地上,她端着湯藥的手再也穩不住了。
藥碗斜滑出小圓托盤,褐色藥汁灑了一地,那丫鬟卻管不得了,末了連手中的托盤也一併扔了,她只是撲通一聲跪在葉諾諾面前,已是被嚇得不輕。
趴在地上拄着雙臂撐起身子的葉諾諾一抬頭看清那丫鬟的臉,急忙叫道:「莫葉……」
她不是把這丫鬟當成了莫葉,而是一時心急,心裏的一句話只說出來兩個關鍵字——她此時最擔心的那個人的名字。
丫鬟見小姐的精神尚好,只是看樣子她似乎正在為什麼事感到十分急躁,丫鬟略定了定神,緩言問道:「小姐是要找莫姑娘?她剛剛不是才從這兒出去了麼?」
「快!快去找她!」葉諾諾大喘了兩口氣,拼力又喊道:「找到她以後看緊她,我怕她要做傻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