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28)、還有後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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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葉雖然沒有完全放下自己對白桃設的那層心防,但在近幾天裏,倆人良好的相處過程,還是讓她對白桃心懷的態度融和許多,在一些生活的細節上,她不可能做到像防賊一樣防着白桃。

    關鍵是她還無法想像,以白桃給她的印象,令她初時很難想像,白桃會門縫窺人。她亦不會知道,白桃沖她而來的這類「小動作」,今天不是第一次。

    只是白桃數次這樣行動,都沒獲得什麼她覺得有價值的收穫。上次她進入莫葉的房間,只是從莫葉接的書冊里看到那張阮洛寫的字條,這一次她的收穫稍微豐厚了點,但還是讓她沒有探出這樣「收穫」的底細。

    回到自己房間的白桃關上房門後,在小桌旁坐下,沉默了片刻,才從衣袖裏摸出一隻小瓶子。

    這隻小瓷瓶沒有瓶口,具體來說,是製作它的工匠將瓶口用泥漿燒融了。瓶身外圍塗有純白如玉的顏料,只是現在這瓶子磨損得厲害,表層的白漆脫落了不少,但也是由此,讓白桃隱約看出,這瓶子似乎是內外兩層合鑄的。

    白桃盯着這隻小瓶子,眼中疑惑神情愈漸堆厚。

    這瓶子,是剛才莫葉進宋宅,抬腳邁過那高高的門檻時,她一袖子一揚給甩出來的。

    當時白桃就走在莫葉身邊稍後一步,看見這一幕的她眼快手急,下意識一招袖子,即將它挽進了自己的衣袖裏。

    白桃不會在莫葉面前顯露她的武功,但如果這隻瓶子真如她最初想得那般,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香料瓶子,她或許會將其歸還,只是要找個側面的角度。以掩飾自己收走這瓶子的舉動。

    要知道,凌空取物,可不是容易的事。

    然而當她看過這隻小瓶子後。她很快便改變了這一想法。不止是因為這隻瓶子不是女子慣用的香料瓶,還因為白桃從這瓶子上看出了許多疑點。

    但她也只是看出了疑點。看了良久,也無法探知瓶子的疑點具體是什麼,因為這瓶子閉合了瓶口。

    白桃微微眯眼,盯着托在手心的那種瓶子,又凝思了片刻,這時她腦海里忽然滑過一個新的念頭:莫非這隻內層白如玉,外層則似乎全透明的雙層小瓶子,其實只是一個瓶形的珍寶玩物?

    以那莫姓姑娘的年紀。喜歡玲瓏剔透的玩物,也是心性使然。

    但是看她剛才那緊張的樣子,似乎這又不是一樣簡單的玩物。

    白桃下意識里握着瓶子,湊近耳側搖了搖。

    沒有晃音,手上也感覺不到震顫。

    看來這瓶子如果不是一個實體,那就是空瓶,只是分量還是有一點,這可能是因為外層瓶子封鎖起來的裏層瓶膽,其實是什麼珍貴的玉石琢成的玉膽吧?

    可如果真是玉膽,為什麼要這麼全包圍的封藏起來?

    玉器不是應該琢成美觀的外形。懸掛身外,才能體現它的裝飾作用麼?以這種方式和手法收藏玉料的行為,實在太怪異。

    何況。如果不是小瓶子外面的那層白漆開始剝落,人眼根本無法發現內里還有一層。

    這不是要把裏面那種玉一樣的東西作為裝飾品,而是要將其藏匿起來。

    白桃翻動了一下手中的小瓶子,忽然心生一絲將其砸碎的念頭。

    然而不等她將這一想法付於行動,她又快速將小瓶子塞進袖內,然後起身打開了房門,扮出將要出門的樣子。…

    門外隔了幾步遠,正有一個宅中丫頭走來。這丫頭恰好是要來找白桃,見白桃剛好出門來。那丫頭臉上自然流露出笑容,還未走近就已在打招呼了。

    如果白桃起身開門的行動慢幾步。而外頭那正在走近的丫鬟步履快一些,那丫鬟或許會覺察到。白桃在大白天裏門戶緊閉地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似乎有些古怪。

    然而毫釐之差,終是讓一個尋常僕人忽略了這一點。

    後宅一般情況下不允許宅中家丁涉足,因為宅中所有女子的起居生活都被劃分到了這一塊兒,那丫鬟來找白桃,實際只是要帶一句話。

    得知楊陳回來了,阮洛卻留在了葉府,白桃才意識到,楊陳一行人只是要送葉家小姐回府,居然耽擱了這麼久。

    而不知道他是因為什麼緣故,居然只有自己一個人回來了,白桃有些擔心阮洛,連忙跟着那丫頭急步去往前院。

    楊陳轉述了阮洛的話,本來是要讓自己家裏的人放心,但等白桃了解了葉府之事的過程,得知阮洛居然準備全擔葉家的事,她不禁愈發擔憂。

    見楊陳身上大片衣裳都被雨水打濕,原是他在葉府大門口等了太久的緣故,白桃連忙又招呼人燒熱水……一應瑣事吩咐下去以後,白桃稍微得閒,又擔心起阮洛來,一時倒忘了剛才她還在質疑那小瓶子的事。

    她的顧慮神情,引起身邊一個丫鬟的注意,不過那丫鬟只是提議了一句,而白桃竟就動了那個念頭,簡略交代了一下宅院裏的事,就離宅去了。

    顯然,她是去了葉府。

    她倒走得急,身上擔的事隨手一甩,可苦了她留下的那個丫鬟。望着白桃的背影遠去,這丫鬟才回過神來,知道白桃沒開玩笑,她是真走了,這丫鬟可就為難得不行了。宅中大管家還沒回來時,所有的事可都是要等白桃拿主意的啊!

    倘若此時有一個能洞悉一切的人在場,一定不難看出,何止是莫葉因為心系師父的遺物而亂了行事分寸,此時的白桃不也正是因為心繫一個阮洛,很快也是心緒浮亂?

    白桃託事的丫鬟站在宅門口躊躇了良久,直到看見白桃的身影已經沒入街頭轉交,她這才準備轉身回宅內,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了躺在青石路面的那隻小瓶子。

    或許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莫葉丟失小瓶子的地點,差不多也是在宅門口這個位置。小瓶子雖然被白桃有意留下,然而她因為心繫阮洛。在出門時,恰是在這個位置。也將小瓶子遺落了。

    當小瓶子被宅中一個尋常丫鬟撿起,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歸還。因為不確定這瓶子是誰遺落的,這丫鬟準備把瓶子交給宅中暫為主事的白桃,但因為白桃剛剛走了,這丫鬟想了想,便準備把它交給看樣子與白桃關係很親近的莫葉。

    兜兜轉轉,瓶子終於還是要還到莫葉手裏了。

    只是。當這丫鬟問了幾個僕役,找着莫葉的所在後,她行至沐浴房,卻見房門敞着,裏頭哪裏還有莫葉的人影?

    莫葉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個遍,還把衣服脫下來反覆抖了都,仍然沒有找到那隻小瓶子,此時的她哪裏還有心情洗澡?

    然而,她把自己「剝」光了後,還是跳進了寬深的浴桶里。但她沒有屈指緩緩搓揉自己的肌膚,而是抱着頭、皺着眉、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沉到熱水下面。…

    此時。唯有窒息的感覺,能讓她稍微冷靜下來一些。

    待她從熱水下面冒出頭來,她果然已不似剛才那樣焦躁,但那是因為她找到了一條新的理由來說服自己。

    隨便裹了一件衣服在身上,也不管它多麼單薄,自己的頭髮也還在滴水,莫葉就跑出了沐浴房,沿着她能想到的、剛剛走過的路尋找起來。

    於是,當那撿到小瓶子後來找她的丫鬟來到了沐浴房外。就看見屋門大開,空蕩蕩的屋子裏。一地水漬。

    好在一地的水漬稍微映出了一些莫葉的腳印,讓那丫鬟又衝着莫葉的腳印找了過去。在大致方向沒有錯的情況下,兩人幸運的碰面了。

    莫葉重新拿回小瓶子,心裏大鬆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身上的寒冷,雖然在瑟瑟發抖,卻又滿臉喜悅。

    那丫鬟心裏少了一項記掛,也是精神一緩,不過她來還瓶子,本意是要請莫葉幫忙把這瓶子轉遞給白桃,但此時只要腦子沒壞,是人都能看出,這瓶子的主人正是莫葉。

    在那丫鬟看來,這事似乎太湊巧了點。

    因而那丫鬟在離開之際,忍不住問了一句:「莫姑娘,這瓶子竟是你的東西?」

    莫葉先是本能地點了點頭,隔了片刻,她才恍然回過神來,一時間腦中各種念頭錯綜交疊,有片刻工夫里亂成一團。

    那丫鬟見莫葉只點頭不說話,她猶豫了一下後才道:「我本來還以為它是白姐姐的,所以來找莫姑娘,希望你幫我轉交一下。現在物歸原主,反而可以省一趟跑了。」

    丫鬟隨口一說,這話聽第一遍,也沒什麼問題。然而莫葉失物復得,她的精神一旦放鬆下來,心神冷靜之時思維即會變得敏銳許多,立即覺察出這丫鬟話里有問題。

    莫葉本來想問她「你怎麼知道這瓶子就是白桃的?」,但當這句話快到嘴邊,她忽然改了口。

    垂眸思索片刻,她再抬眼看向那丫鬟,心神已完全冷靜下來,臉上還綻現一抹微笑:「白桃姐姐是不是有什麼事耽擱了,你沒直接找她?」

    一提這事兒,那丫鬟臉上現出愁容來:「白姐姐前腳出去,我一轉身就撿到這瓶子,想還給她怕也是追不上了。我怕這瓶子放我那兒會遺忘了,因為看樣子白姐姐要出去很久,所以我才來找莫姑娘幫忙。」

    莫葉心神一動,她本來開口又要問那丫鬟「這瓶子是你看着它被白桃落下的?」,然而這話在將要說出口時,她再次換了話語,語氣也只像是隨口一問:「出去很久?她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做麼?」

    「呃……」這丫鬟忽然想起,似乎正是因為自己多嘴提了一句,白桃才會急着跑去葉家,所以她在回復莫葉之前,很是猶豫了一會兒。

    「白桃姐姐好像是去了葉府。剛才那趕車的馬夫回來了,說表少爺還留在葉府,具體原因他只與白桃姐姐說了,我雖然不知道詳細,但看得出來,白桃姐姐很擔心……」

    「什麼?」

    不等那丫鬟把話說完。莫葉又是感覺到一陣驚訝,並且心底漸漸冒出一絲慍意,清早發生的事又浮現於眼前。

    綜合起這種種殘碎的事端。以及它們可能存在的因果關係,莫葉突然覺着。皮膚外層的那些寒意,仿佛鑽了一絲進了心底。

    但她很快又兀自搖搖頭,告誡自己要冷靜。…

    也許白桃是事出有因,可能是太擔心阮洛,也有可能是阮洛讓楊陳帶了什麼話給她,安排了要緊事兒吧?

    ——只是瓶子的事又該做何解釋呢?

    自己從外面回來,之後等着熱水備好準備沐浴,中途並沒有去什麼地方。如果瓶子是丟在了大門口,不會沒別人發現,一直擱到剛才,才被眼前這丫鬟撿到。

    原因或許只有一個,那就是白桃先撿到她遺落的瓶子,然後又被她自己第二次遺落。

    但莫葉難以相信這個事實,如果一個小瓶子的遺失與重獲,中間經歷的這些波折都是真的,那白桃此人……因為她拾瓶不還的行為,她的形象在莫葉心裏第一次發生動搖。

    ……

    如果莫葉今天丟失的只是普通的一瓶香料。那可能還不至於牽動她的神經敏感到這種程度,但這隻瓶子不同!不過,如果她遺落的不是這麼奇怪的一個小瓶子。或許白桃還不屑於藏匿。

    又或者……白桃如果不是因為太心急擔心阮洛,她也不會有此疏漏。

    天意這東西,真的存在嗎?

    ……

    見莫葉在得知阮洛未歸的事情後,臉上顯露的神情與剛才的白桃有些相似,那來還瓶子的丫鬟只當是莫葉也在擔心阮洛,不但沒懷疑什麼,還出聲勸慰了幾句。

    從這丫鬟反勸的話語裏,莫葉明白了這丫鬟曲解了她的意思,但她一個字也未辯解。全都順勢應承下來,因為她此時偏偏就要別人曲解她的心緒。她暫時準備將剛才心底浮現的那絲對白桃的懷疑情緒深藏。

    與那丫鬟分開以後,莫葉先回了自己的房間。深思良久,先把小瓶子藏在枕芯里。

    早間改扮小廝打扮的時候,莫葉就把她的那兩本小冊子着空留藏在房間裏了,所以在海邊淋雨的事,並未影響到它們。但在此時,她已然切身體會到,自己的這間臥房也已變得很不安全。

    她忽然想起伍書的話,雖然有些不舍,但還是很快做出決定,等到明天,一定找機會把那兩本冊子移出去,藏不了就毀掉。

    至於小瓶子……莫葉沉默坐在屋裏愁思良久,目光一瞥之際,看見了她早上換下女兒裝時,同樣留在衣裝上的那隻繡得有些歪扭的錦繡荷包——那是葉諾諾送給她的防身藥水包——她心裏忽然有了定記。

    ……

    楊陳洗完澡,抱着幾件換下的衣服,準備去井亭那邊以清水隨便搓揉一下,便晾起來。衣服並未染上髒污,不過是被雨水打濕,若是擱在以往他走馬四野,估計直接就拿去晾了。然而現在的他不自覺間就考慮到自己現在的生活境遇改變太大,心境不知不覺也改變了些。

    終究還是因為剛才在葉府門口看見了二皇子,以及葉府門口跪拜一片的場景,使他稍微受了點刺激。


    抱着衣服往井亭那邊走,楊陳還在回想着葉府門口的見聞,最後不禁默默諷了一聲:即便皇帝天王舍臉一見又如何?換不來自己的安穩舒坦。

    他正自個兒獨想着「安穩舒坦」,一不留神沒防着迎面跑來一個人,差點撞上他。

    楊陳身懷武藝,雖然武技有限,但基礎功夫還是反覆練習得很紮實的,倒沒那麼容易被撞翻。當他看見迎面衝來那人時,雖然反應稍微遲了一點,但他只身形稍偏了一下,還是堪堪讓了過去——如果此人能殺個回馬槍,可能楊陳就再拿不出後備招式了。…

    不過這人顯然沒可能有這麼好的身手,她只是宋宅眾多丫鬟中的一個,再尋常不過。

    急步而來的丫鬟心裏也正記掛着一件事,有些恍了神,待她發覺自己快要撞上一個人時,想要偏身躲開似乎已經來不及了,於是她乾脆一眯眼,準備挨撞。

    她萬萬沒有料到。楊陳居然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裏閃身去了一旁。

    於是她只能結實地摔在地上。

    躲避撞擊,是楊陳的本能,而他有練武的底子。動作反應自然也會比尋常人敏捷一些。不過,當他看見眼前那姑娘硬挺挺的直接摔在地上。自己的腳底板似乎還能透過鞋底,感受到那姑娘以骨肉撞地時,地磚上傳回的輕微震動,他忽然心生一絲憐惜與悔意——如果剛才自己也不躲,她可能不必摔得這麼重?

    在扶起那丫鬟時,楊陳將她仔細打量了幾眼,然後才問道:「你沒摔壞哪兒吧?」

    那丫鬟在踉蹌着站起身後,雖然時不時伸手揉一下自己的胳膊肩膀。但對於楊陳的詢問,她只是連連搖頭。

    見對方自己都說沒事了,楊陳轉身就要離開,不過他還沒走出幾步遠,就聽見身後傳來那丫鬟的喊聲:「等等。」

    ……

    與那丫鬟聊了幾句話,楊陳自然與她相熟了稱呼,只是讓他頗感詫異的是,這個名叫小花的丫鬟匆忙急行的原因,竟然正是要找他!但等他問她有什麼事時,她又有些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

    從剛才倆人險些撞到一起開始。小花就跟着楊陳的步履沒離開。同行至井亭,楊陳站住腳步,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小花姑娘。你來找我,真的只是為了幫我洗衣服?」

    小花微怔了怔,隔了片刻才認真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

    楊陳靜靜看着小花,沒有說話,也沒有將手中待洗的衣物扔到盆里。小花望着這樣的他,隱約也已感覺到場間氣氛里蘊起一絲怪異。

    兩人如此像是在僵持着什麼似的,彼此不語地面對面站了片刻,最後還是楊陳輕嘆一聲。直言說道:「你想經我這兒打聽什麼,就儘管問吧。否則我即便想偷懶,也不敢有勞您啊。」

    小花聞言微微低下頭。扯着自己的衣袖仍然沒作聲,但她的臉色明顯比剛才紅了許多。

    楊陳見狀只聳了聳肩,沒有再說什麼。

    他沒擁有過什麼安樂享受的日子,一直過着近乎流浪的日子,也就錯過了許多旖旎風光。今天算是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看到一個少女害羞的樣子,但不知怎的,他除了在初看見那張白嫩小臉一下子就現滿紅暈時,覺得有點新奇,之後便只默然感嘆:女子的嬌羞,還真是挺麻煩。

    如果令小花表露如此羞態的原因出在他身上,他也許會有一些別的溫柔感想,但在此之前,他與小花絲毫沒有交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設想。而若拋開感情因素,還原事情本體,那么女子的矜持羞澀對他而言,近乎就是白痴忸怩作態了。

    自井裏打了一桶水上來,把衣服扔盆里浸泡,楊陳望着既不說話又不肯走的小花,他猶豫了一下,忽然說道:「你該不會是想問阮少爺的事吧?」

    對於宋宅里已經共處多年的僕役群體而言,楊陳只是一個新來的幫工,也就是陌生人,在大家相互之前還未太熟絡的時候,他所擁有的對其他僕人而言有價值的消息,便極可能是朝向某一個人了。…

    楊陳並不遲鈍,也沒那麼容易自作多情,他只不過是給了眼前女子些許矜持空間,但見對方一直無動於衷的樣子,他自己又不習慣總被一個陌生女子這麼盯着,只好主動把話問出口。

    事實也是正如他料想的那樣,在他的話音剛落下時,不需要再等小花出聲確定,楊陳已經能從她臉上神情轉瞬變化里捕捉到一些小細節。

    若心裏提前設下了正確地埋伏,而後再觀察起別人的心思,將會變得容易許多。

    所以這一次不等小花肯不肯開口說話,楊陳便如自言自語一樣徐徐又道:「阮少爺在葉府有些事要辦,可能會有些麻煩,不過這麻煩是葉府的,與阮少爺自身無關。」

    直到這時,小花終於才肯開口,只說了兩個字:「真的?」

    「即便你覺得我在騙你,那我也找不到第二說法了。」楊陳看着小花,嘴角一挑,心裏暗想:莫非是這小花姑娘喜歡上宋家阮公子了?可阮洛不是說他此前一直在外郡麼?他在宋宅不過才住了幾天,這未免也……

    心思走遠,他一時也忘了。自己還面向小花注視着對方,反而讓對方在他臉上眼中,捕捉到了一些他的想法。

    小花的臉更紅了。愣在當場良久,終於鼓起勇氣支吾了一聲:「小哥。你、你別誤會,我只是幫小草姐姐來問一問……」

    到了此時她才說這樣的話,編造的嫌疑未免太大。話說到一半,她自己似乎也已意識到這個問題,有些說不下去了。

    不過楊陳沒有直面拆穿她,還靈機一動,順水推舟說了一句:「那你快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你的小草姐姐吧!」

    楊陳這話一出,仿佛像是給小花解開了一道枷鎖。

    這一次。她回復得很快,也沒有再矜持猶豫什麼,只「嗯」了一聲,立即轉身跑開了。

    這回倒輪到楊陳怔住了,暗道:女人啊女人,是什麼讓你的忘性變得這麼大?剛才不是還說要為我洗衣服麼?

    不過,他雖然在心裏暗笑一句,倒不是真想要那丫鬟給他洗衣服,只是剛開始在宋宅里生活,他都感覺諸多不適應呢!哪還會有太多奢望。

    眼看衣服泡在水盆里也有一陣時間了。楊陳準備揉兩下就晾起來,按自己的習慣動手也是非常省事的。然而當他剛剛伸雙手抄進水裏,卻忽然如手在盆底抓到了刺蝟一樣。渾身一震,就差濕頭髮沒有立起了!

    雙手僵了一下以後,楊陳連忙將泡在水裏的衣服拎了起來,凌空一抖,緊接着就有一個濕嗒嗒的錦袋掉了出來。

    若在平時,見這東西還在自己衣兜里,楊陳應該很高興才對,但此時他卻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是多希望,至少在他洗衣服的這會兒功夫里。這東西別出現啊!

    他身上本來不會攜帶這麼精緻的事物,這錦袋是幾天前。王哲找他同行去搬書時,在臨別之際交給他的東西。

    他現在還能很清楚地記得。當王哲把這錦袋給他時,他臉上嚴謹鄭重的神情,還有他重複過一遍的一句話:

    「不到必要時候,不要打開這隻袋子,因為它只有在你第一次用到時,才能幫到你。」

    只能用一次,難道袋子裏包的是紙?楊陳此時回想起王哲說過的話,只覺得頗為煩憂。

    一不留神,居然就把王哲重託叮囑過的東西糟蹋成這樣,楊陳心裏頓時生出頗多罪責感,不禁暗道:女人誤事!如果不是剛才那小丫頭來打攪,他很可能會在洗衣服之前,先記起衣服里的東西。…

    這種煩惱頭緒在腦海里快速掠過,楊陳深深嘆了口氣,便將這個念頭打住。在拾那錦袋之前,他心想,弄成這個樣子,不打開查看一下也不行了。而當他將那錦袋拾起在手,他下意識握緊手掌,想擠去那袋子浸透含着的水,就在這時,他的手感覺到袋子裏有硬物。

    「不是紙?」

    他心頭頓時又微微一喜。

    「那會是什麼呢?」

    楊陳將錦袋又捏幹了一些,袋子裏應該夾了一層軟棉絲,因為浸水而失去柔軟彈力,才會讓他直至現在才發覺袋子裏裝的是硬物。

    猶豫了片刻,楊陳仍是決定打開它看個究竟。如果真是硬物,那便是有實體存在的東西,難道還會一離開袋子就消散了不成?而轉念一想,如果裏面既有硬的東西,又夾藏有什麼紙質事物,那自己此時若不檢查一下,可能再過一會兒,就是想挽救也來不及了。

    但井亭這兒過往閒人太多,實在不適合在這裏就開包檢查這隻王哲鄭重叮囑過的錦袋。

    匆匆把衣服絞乾了甩到晾繩上,楊陳就準備回自己的住所。但他剛轉身,就又見一個人迎着他走了過來,見那人披頭散髮,他只以為是什麼閒行僕役,但當他看清那個人的臉龐,他不禁有些詫異。

    來的人是莫葉,她身為女子,卻來到宅中男丁分用的井亭旁,其實正是要找楊陳。

    只略微交談了幾句,楊陳知悉了,莫葉來找他,居然也是為了阮洛的事。

    此時楊陳心裏記着錦袋的事,又念及剛才自己就是因為招呼這事而疏忽了錦袋。情緒不禁變得有些焦躁起來,暗道:才剛送走一個,轉眼就又來一個。難道這是天意準備捉弄我?

    他本來沒有耐心與莫葉招呼這事兒,但他的心念很快又轉向了。因為他在莫葉的臉上看不到絲毫女子忸怩之姿,比起剛剛跟屁蟲一樣跟到這兒又什麼都不肯直說的丫鬟小花,莫葉說話時的態度明顯硬朗許多,句句直問達問題的根本。

    莫葉來找他,是真的有事。

    提及正事,楊陳的心緒稍微冷靜下來一些,在詢問了莫葉幾句以後,他再次詫異起來。但他這次詫異的不是飄渺的天意。而是有指向的人心。

    沉吟片刻後,楊陳平視莫葉,緩緩說道:「阮公子的原話,除了叫你們不要擔心他,雖說沒有一定要你過去,但他也說了,如果你一定要過去看着他也行,這終究是王公子交託給你的事。」

    莫葉遲疑了一聲:「他留給白桃的話是什麼?」

    楊陳微微搖頭:「倒沒具體留什麼話給白桃,不過白桃是宋宅半個主事,他沒有對她處處叮囑。也是看在憑她的經驗,已能獨自主持一些事的原因吧?」

    莫葉留心到楊陳話語裏的經驗二字,她忽然心生一絲有些古怪的情緒。一時也沒有開口說話。

    楊陳旁觀莫葉的沉默,想了想後說道:「剛才我回來對白桃說這些事時,你不在她身邊,是不是你有什麼事耽誤了,她心急阮公子,恰好又忘了轉告你?」

    莫葉初聽他這猜測,也覺得還說得過去,但她一想起剛才耽擱了自己的事,便很快憶及小瓶子遺失與復得的經過。對於白桃,她差點就要撤去的疑慮。頓時返復,並還變得深沉起來。

    「楊哥。我想去葉府一趟。」沉默了片刻的莫葉忽然開口。…

    「好。」楊陳答應得很利索,不過轉瞬間他又猶豫了一下:「你得等一會兒,我要收拾一下,才好送你過去。」

    莫葉直到這時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注意到,楊陳也是剛剛沐浴過的樣子。心緒動了動,莫葉忽然擺手道:「不了,楊哥,我一個人去就行了。剛才回來那一趟,可把你的馬累得夠嗆,不能再為我一個人,又麻煩一次吧。」

    「你說得也對。」楊陳很想順勢就同意了莫葉的決定,但他對莫葉的態度,或者應該說是重視程度,明顯要高於剛才那個忸怩丫頭,這除了因為兩人之間有過數次交集,還因為王哲離開宋宅的給他的囑託。

    所以在楊陳口頭認同了莫葉的話之後,很快又補充說道:「天色將晚,我想我還是得陪你走一趟。不駕車,我們還可以步行過去,終是不放心你獨行啊。」

    莫葉聞言,心中一暖,也沒有再堅持什麼,點了點頭。

    楊陳快步回到自己的住所,剛關上門就急忙從衣袖裏掏出那隻錦袋,還好自己手勁大,即便只以單手握緊,也能將袋子含着的水擠幹了,否則這濕袋子藏在衣袖裏,沒準要把剛換的乾燥衣服染濕半邊袖子。

    若是如此,剛才在莫葉面前,可能就藏不住了。

    稍微鬆了口氣,楊陳不再猶豫,取出自己以前走馬四野時隨身攜帶、但在這幾天只是藏在床板下的匕首,手法熟絡的挑開了錦袋的縫閉線。

    錦袋的內側,縫合針法也很精緻,楊陳不由得有些感嘆:貧民家身上穿的衣服,補丁一直要縫到漏風補不住了才罷手,但在富貴人家,只是一個荷包,不僅用料講究,外表美觀,連這裏面的料子和針法,都這麼精細,倒不知這麼頗費工時的精緻,存在什麼意義?

    如果楊陳已經知道了王哲的真實身份,他或許就不會有剛才的那種想法了。

    因為在這世上,有一類人,要慎用常人的眼光去判斷他們的一切,他們即是:皇族。

    不能說他們不是人,但也很難否定,他們可能會在登上位頂之時,無論是從精神層面,還是從生活層面,都會發生超脫一切尋常人觀念的改變。

    只說體現在他們身上的這種生活外表的精緻度,其實很難判斷他們這樣精益求精的改造外表,是否真的只是為了滿足個人享受。

    有些事物看着美觀,但未必全都適合自己得到,或許將其加諸在自己身上,只會變成一種折磨。

    身為皇族,可以與生俱來地擁有很多東西,但同時也從身份註定了的那一天開始,同時也有很多東西自己無法選擇。

    譬如王哲,原本他與好友分別,大致也就隔個一年半載,即是能再見的。但他這一次走,卻對這再見的時間為幾何而絲毫拿捏不定,只因為他拿不定此行所為的事,今後會如何變化。

    他將要面對的,不是尋常人能完成的任務以及要盡的義務,但他身為皇子,便只能選擇迎接,不能言棄。然而他也不過只有一副血肉身軀,催他走遠登高的,其實主要還是經過反覆錘鍊後的精神靈魂。

    而旁觀這類人的行事風格,如果不聯繫起他們的身份,便會讓人感覺處處都透着古怪。

    自初見時開始,楊陳就一直沒止過對王哲身份的質疑與猜測,這種情緒,在王哲將一個錦袋交給他時,快要上升到頂峰。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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