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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葉在跑出葉諾諾的房間後,又信步往前衝出了一段路,但葉府就那麼大,總共只有內外兩重院落,她沒跑幾步遠就看見了外圍院牆,只能停下腳步。
一停步,她便又不自禁地想起剛才在葉諾諾的閨房裏說的那番話,此時她又回想了一遍,仍是愈發覺得,話至最後,真就是在說自己了。
莫葉重重搖了搖頭。
在今天以前,關於她剛才親口說的那些情況,她設想過許多因果,唯獨一次也沒有想過是因為自己命有克星。
這可能跟她的成長環境有關,她崇敬和學習的是一個不相信鬼神論的師父,她也因此受了很大影響,考慮問題多從引證角度出發。唯心論向雖然也有,但真的極少。
然而一旦這種想法被挑起了頭兒,各種念頭編織到一起傾覆下來,在她心裏體現得又是這麼濃重的一筆。
莫葉忽然有一種心堵鬱氣直欲窒地感覺。
就在這時,她忽然隱約聽到一個老者的聲音,宛如從虛空中來,但又似乎聲音頗大,一字一句說道:「你便只當這是做了一場大夢,是夢就該醒了,可行?」
因為那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出現得很突然,聲線的傳遞又頗有些虛空感,並且話語的內容恰好很符合此時莫葉的心境,這使得她不禁怔住。
但那聲音好像還有後話,只是「他」後頭說的話,語調不再有最初莫葉注意到那句話的硬氣。
莫葉凝神側耳,總算讓她又聽出了那聲音的分毫。
「倔兒,你還準備一直這麼躺下去?」
聽清了這句話,莫葉心裏頓生疑惑。
若說最初聽到的那句話。語氣與內容還頗顯出了些玄境,那後頭這句話,整體聽來則是十分通俗。並且句首那兩個字,似乎有辱人的意思。
——這不是神怪在說話!
莫葉站在原地屏息凝神。等了片刻,終於又聽到那聲音傳出,這一次她不僅是要聽,還約摸捕捉到那聲音的源頭方向,挨着牆往一旁慢慢挪步過去……
……
聲音的源頭,其實是發自葉老爺的臥房。
莫葉在跑出葉諾諾的閨房後,也沒有仔細看前路方向,只知道心中鬱悶複雜至極。想要發泄出來,卻沒想到她不知不覺跑到了葉正名臥房的背後。
一般來說,一間屋子至多三面留窗,背依的那面則是結實的一堵牆,因而屋內的聲音在穿過這堵嚴絲合縫的牆壁後傳出,牆外的人聽來,會覺得聲音似乎消失了方向感,甚至因此體會到一絲空靈意味。
仿佛地底來聲。
當然,這只是莫葉結合她剛才本來就有些涉入玄渺之境的心理,而還腦海里產生的一種錯覺。這叫腦子越想鬼,心裏就越生鬼。
事實是,當阮洛剛剛離開葉諾諾的閨房時。太醫局醫正嚴廣便到府了,嚴廣只與葉府眾人寒暄幾句,行客套禮式,也未來得及喝口茶,步履不停地直接就進了葉正名的房間。
而當莫葉近乎與葉諾諾吵起來時,葉正名病房裏的情況也不太妙,等到莫葉從那邊房間跑出來,這邊房間裏,嚴廣也已經吵起來了。
他衝着安靜躺在床上的葉正名大叫:「倔兒。」
但他如此連斥幾聲。床上三十多歲的倔兒葉正名絲毫不為所動。
倒是神智恍惚的莫葉恰好在葉老爺病床後頭,隔着一堵牆。終於從嚴廣吼出的那幾聲「倔兒」里,聽覺了一次。便回過神來。…
不過,莫葉被驚醒的原因,是她在初次聽到那聲音時,只把它當成了神靈的誦念。而一直安靜、或者應該說是刻意沉默着躺在床上的葉正名,對這聲音表現出與莫葉截然不同的淡漠態度,恰是因為他很清楚對着他說話的人,只是一個凡人,也幫不了他。
在這世間的凡人里,能解決他難題的,便只有那個被稱為「皇帝」的人。
在他葉正名心中承認的皇帝,只是姓王的那一位。
但王帝卻一直沒有為他做那件事。
他若不點頭,那就連他的兒子都無力插手,何況一位醫官,哪怕做到醫正又如何?臣子都做不到的事,臣工還能近身沾手麼?
……
葉正名學醫的啟蒙之師,是有着雙重名聲,且形象較為難看的藥師廖世,而他的藝成之師,功勞大致要算在嚴廣身上。或許葉正名從剛入太醫局開始,以一個生員的身份,卻處處受到時任醫正的嚴廣頗多照顧,這其中存在嚴廣遵照皇帝口諭的成分,但不得不說,幾年相處下來,兩人之間的師徒情分,是確鑿存在的。
所以看着葉正名「賴」在床上沮喪頹廢的樣子,無論是從師徒之情、還是從年紀輩分上來算,嚴廣連吼葉正名幾聲「倔兒」也是十足擔得起的。他甚至還可以罵得更破面子一些,葉正名也拱不起理跟他置氣。
身為葉正名的半個師父,在宮中為官資歷極高的嚴廣,對於葉家的事,其實也是稍有耳聞,所以他隱約能推敲出,葉正名是在為什麼事賭氣。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葉正名都忍了這麼些年,一直都能保持很平靜的態度繼續等待,怎麼就在一個月的時間裏,驟然說變臉就變臉?
難道是因為林杉出事?
但林杉出事的時候,他也參與了醫治,當時他也沒現在這樣的態度轉變啊?
怎麼反而到了事情暫時過去之後,他的情緒才突然激漲得這麼厲害?
或者說,是自己猜測錯了,他真的只是意外墜馬?
所以,儘管嚴廣知道他的這個學生早已學成足夠料理自己的醫術,皇帝那邊也沒有口諭說讓他走一趟,他還是來了。
一接觸到葉正名,診斷的結果很快也出來了,說是墜馬導致臥床不起。還常常陷入昏迷,實際上他連骨頭都沒有摔折一根。
嚴廣頓時覺得很惱火。
如果葉正名是為了葉家的那件事,才表現出這副樣子。嚴廣真想診斷他一個「智齡倒退」的病結。
罵了幾聲以後,嚴廣也歇了聲。但他不會就此罷手,只靜坐了片刻,他就再次起身走到葉正名床前,負手肅容說道:「你想這樣到何時?要我請針,你才肯起嗎?」
不知是嚴廣說中了此時還能唬到葉正名的哪幾個字,床上躺着一動不動的人忽然坐起身來。
嚴廣眉尾微揚,諷道:「終於肯詐屍了?」
葉正名墜馬受傷的事,雖然有一部分是裝出來的。但他也的確是有幾處關節部位挫傷得厲害。骨頭雖然沒有摔得寸斷,想必身體上也還是有幾處骨裂內傷的。所以他雖然性命無虞,但渾身的疼痛如被碾子軋過一般,也實在是怪折磨人。
他躺在床上不肯動,勉強倒也說得過去。
不過,他若想以此請求辭官,那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午間他剛剛被二皇子派人送回來時,那會兒的他真是昏迷了一小會兒,但在被女兒叫醒後,他的神智便漸漸清楚起來。可是一想到二皇子還沒走,他便將昏迷的戲一演到底。…
此時嚴廣也來了,葉正名知道嚴廣十分忠誠於當今皇帝。所以準備連他也瞞了。
但他一時忽略了嚴廣的醫術,他的偽裝受傷,在嚴廣面前是瞞不住的。而他的事,嚴廣也是知道一些的,所以他甚至連自己裝病的心理為何,都有些瞞不過嚴廣。
再加上嚴廣那所謂的「請針」,嚴廣手上掌握的那幾道針法,可謂是要他痛,他便不會覺得癢。而要他癢,他便可以癢得想抓破自己的皮——除非他是真癱在了床上動彈不得。
同樣有些惱火地坐起身之後。葉正名皺眉忍了忍全身各處傳來的疼痛感,旋即瞪了嚴廣一眼:「你個老不修。才跟廖世聊了幾天,就把他那一套都學來了?」
嚴廣也沒在意葉正名在言辭上對他的不敬,只是視線微微抬高,傲然道:「沒你厲害!從他那兒拿來的藥,都不經試的,就用到了二殿下身上!」
未等葉正名還口,嚴廣緊接着又說道:「你若想死,直接從祭天台上跳下去,死得該有多乾淨?」
葉正名立即睜目道:「誰說我想死了?我只是懶得見王家的人。」
「唉!」嚴廣忽然嘆了口氣,有些突兀地打住話題,稍許沉默之後開口道:「你不想死就好,老朽也懶得理你,走了!」
他說走就走,倒讓葉正名怔神無語了,頓聲片刻後才大叫一聲:「你來就是為了這個?」
嚴廣沒有回應他。
葉正名緊接着又喊道:「嚴老頭,你可別去王家人面前亂說,聽見沒?」
嚴廣在臨出門之際,忽然回頭瞧了他一眼,冷笑道:「沒聽見。」
葉正名剛聽見嚴廣說出這三個字時,差點沒拽着身上的被子直接赤腳跳下床追出去,然而當他動了這個念頭時,嚴廣的背影已經沒入門外。
視野里沒了這個人,葉正名暫時也就沒了與空門框較勁的興頭,一歪頭就繼續在床上「挺屍」。
……
嚴廣在離開葉正名臥房後不久,臉上連那絲冷笑也沒有了,他微低着頭,忽然無聲嘆了口氣。
他隱約能知道,葉正名在為什麼賭氣,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幫不了他什麼。忍了這麼多年,葉正名的心神熬得厲害,嚴廣也能體會到一些。
他在朝中越是恪守規矩,其實就等于越是在僵硬的按照規矩克制自己,長此以往,要麼憋成神經病,要麼丟失本我。
然而自己能幫他的,最多只是給他治一治身體上的傷,想辦法斷了他可能要求死的念頭,僅此而已。剩餘的部分心神執念,除了葉正名自己調節,或者皇帝那邊做出點實在事,才能真正根除。
微微搖了搖頭,嚴廣暫時放下心頭的這些紛紛擾擾,也不想再多在葉府打攪。
老嚴家與葉家這位後生的關係,外是職屬上下級。內是半個師徒的關係,交情已經近到可以直免許多客套禮式程度,常常來往間只說一句話。過府不坐的經歷也是有的。
但抬起頭準備拐彎就出門去的嚴廣卻忽然又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看見了一個熟人。
望着站在庭院一角。眼神有些怯意看過來的那個少女,嚴廣略一凝神,遲疑了一聲:「莫褚言?」
莫葉微微愣神,旋即答道:「是。」
……
莫葉剛才挨着牆壁尋找那聲音,一路摸索而來,終於繞到葉正名臥房的前面。在她剛剛看見屋內站着的嚴廣與坐在床上的葉正名說話時,她着實被嚇了一大跳,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意識到自己正在偷聽別人談話。雖然她也是無心如此,但還是很快自律地退走。
還好在她看見屋內情形的那一刻,也是葉正名剛剛坐起身、嚴廣跟他吵得最激烈的那一刻,兩人都沒有注意到屋門口弱影一現。
但剛剛退出來,還沒走多遠的莫葉忽然看見嚴廣竟出來了,她還以為自己的行為被嚴廣發現了,在面對這位爺爺級前輩地目光打量時,她有些心虛膽怯,也屬正常。
可是當她準備好虛心接受批評時,靜默片刻後的莫葉卻聽嚴廣只說出了三個字。那三個字瞬間勾起她心中那段恬靜美好的記憶,令她心神頓時緩和下來。
在京都,應該沒有人知道她在那偏縣書院裏得的字號。除非是故人。
而若將邢家村算作莫葉的故鄉,那嚴廣這位真正根生於那邊的京中長者,也算是她的半個同鄉長輩了。
……
莫葉可能一時忽略了一個問題,嚴廣怎麼會認得她?甚至她自己都還不認識他。
而如果按照常理來推算,嚴廣可能真不會認識她這個小輩。
儘管嚴廣每年都會回鄉小住兩段日子,他在老家置的宅子離莫葉求學的書院隔得並不遠,但書院學子那麼多,嚴廣即便有機會去書院找幾位老夫子閒聊,也不太可能將目光鎖定在眾學子中的某一人身上。
然而實際情況卻恰好是這麼古怪。嚴廣為了看一看這個由林杉養大的帝王家女,借着與在書院中教書的老鄉好友喝茶聊書的便宜。觀察了莫葉好幾天。
幾年前,莫葉悄悄把她一直未斷飲的那種藥劑的方子偷了出來。想要進行改造,陰差陽錯借邢風的關係搭上嚴行之這條線。嚴行之又把藥方帶回去給爺爺嚴廣研究,儘管嚴行之將藥方略去了一部分,但嚴廣還是從這方劑配比的張狂規律上,看出了廖世的影子。
順藤摸瓜,漸漸就查出了莫葉的身世以及所在。
當時的嚴廣只是在回鄉休假的時候,閒情逸趣到心頭,好奇心使然,才想近距離觀察一下這個牽動朝中數人生活及精神的孩子,長大後究竟會是什麼樣子。只是當時莫葉在書院裏一直都是少年裝扮,嚴廣只清晰記住了她的臉孔,別的無甚印象。
此時在葉宅再見莫葉,她着了女裝,他才能觀察得更周全。
雙眼微眯打量了莫葉片刻,嚴廣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孩子與葉氏賢妃長得只有五、六分像,從她爹那兒繼承來的樣貌倒是不淺,只是不知道待她再長大一些,樣貌會不會再生不同?
被這樣一個看着有些陌生的長者盯着看,莫葉心裏有些緊張,忍了片刻,終於忍不住,輕輕問了一聲:「請問,爺爺您是……」
嚴廣眉梢一動,也總算是收了像剛才那樣不停盯着莫葉打量的神情,面露一笑,說道:「小姑娘,你應該還記得嚴行之吧?我是他的爺爺。」
隨着嚴行之這個名字落入她耳里,莫葉的腦海里也頓時浮現了許多個片段的記憶,她不禁怔住。
但還沒等她回過神來,這默然對視的爺孫輩二人,就都被憑空而來的一個聲音引去了注意力。
「莫姑娘!」
是葉府大丫鬟小玉找來了,看她臉上神情,顯得很是焦慮,當她走近莫葉,第一個舉動就是抓住了她的手腕。
看見這一幕,嚴廣不禁有些疑惑。…
小玉隨後才看見了嚴廣。連忙又鬆開莫葉的手,端正認真地向嚴廣福身一拜,恭敬喚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旋即又抓緊了莫葉的手腕。
「跟我走!」小玉只肅容說了三個字。即拽着莫葉跑開了。
小玉本來是得了自家小姐那邊的命令,要快些找到莫葉,免得她可能要做傻事,所以在找到莫葉之後的第一個行動,就是拉着她走。但嚴廣並不知道神情的這些過程,而聯想起莫葉的真實身份,與這處葉宅的主人之間有着絕對連繫的身世,在他看來。這一幕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在莫葉被小玉拽走之後,嚴廣還默然在原地站了許久,當他再次抬步向葉宅大門走去時,他的腦海里,已隱約形成一個連貫的念頭。
因為這個念頭,在臨出門之際,嚴廣還下意識朝葉正名的房間看了一眼,心中暗道:原來你就是因為她的到來,才忽然情緒失控麼?但讓這兩人匯合一處的際遇,到底是誰的安排呢?就算是林杉把她帶回京都。皇帝那邊沒動靜,他也不可能就把他直接放在葉家,這不太像是他的做事習慣。
又是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嚴廣收回目光,表面上一字未露,慢步離開了。
……
被小玉拽走以後,莫葉恍惚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
而在知道小玉如此緊張的原因以後,莫葉心裏的確有處心思動了動,但是面對廳中圍着她輪番勸說的眾人,她最後選擇將那個念頭埋在心裏,臉上堆起輕鬆笑容。
對於她在葉諾諾閨房裏說的那番到現在回想起來還讓旁人覺得有些可怕話,莫葉只解釋了她這麼做的半數原因。當時她開口的起意。的確也是想用轉嫁之法,暫時把葉諾諾困心的罪過移到她自己身上。豈料說着說着,她自己竟然入戲難退!
當然。在面對眾人進行解釋時,莫葉並沒有說出她入戲難退的這一部分心理改變。
——既是演戲,哪會那麼容易入戲忘我?除非是心裏的那絲真,與戲裏所演產生了共鳴貫通。
然而莫葉所謂的演戲,內容實在是個忌諱,所以莫葉只是有選擇性的解釋了一部分她之前作為的初衷,不想讓此時圍着她皆是一臉擔憂的幾個人再深入思考這一問題。
就此打住吧!
儘管如此,莫葉還是沒能逃得了數人輪番的說教。
說教完畢,那些人各自忙碌去了,人聲立清,她又頓時覺得,身周環境過於冷清了。
吃完晚飯,莫葉在廳中坐了一會兒,但很快她就坐不下去了,因為空蕩蕩的客廳就她一個人待着。葉老爺出事了,前幾天她印象里那個處處透着淡淡溫暖人情味兒的葉府,瞬間就清冷下來,似乎變得比風過堂不凝的寬敞宋宅還要清冷。
出了客廳,莫葉慢慢踱到了庭院間。葉宅不大,今天又因為出了事,屋檐下以及迴廊間的燈火全部點燃,素色燈籠紙將燈光也暈染成淡素顏色,很容易就映亮了庭院間每個角落。
也許是因為心中有事牽掛,也許是受了庭院間過於明亮的燈火所影響,莫葉在院子裏來迴轉了幾圈,直到她回到屋檐下,在上台階那會兒稍微抬了一下頭,才發現天空中懸滿的星辰,閃亮而幽遠——這天,白晝時烏雲密佈、大雨瓢潑,但到了夜裏,悄然就天清雲淡了。
望着滿天星辰,莫葉忽然心生一個想像,假如將這晴天雨天的順序換過來,是不是就可以改變今天這些不好的事?或者將早間的雨降落的時間往前推進半個時辰,那麼葉叔叔回來時可能就不會騎馬了?…
在這個念頭剛從腦海里冒出來時,莫葉眼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一絲新奇神情,不過她很快又自個兒搖頭止住了這個想法,默然在心裏說道:以前師父就不止一次地說過,他不相信人的意念可以改變天氣變化,更別提左右時間了……
不知不覺又想念起師父,莫葉目色忽然一黯,嘆了口氣。
「你在擔心葉家的事?」
阮洛的聲音忽然傳來,莫葉微微愣神,視線稍偏,就看見由對面行來的他,已經距自己很近了。
不知不覺竟走神得這麼厲害。但又並非是阮洛話里所提的那件事,實是自己心裏現在還不能說出口的一個秘密,莫葉只能勉強一笑。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承認,大致應該是在敷衍?
阮洛沒有立即開口說什麼。只是默然走到莫葉身邊,然後抬頭朝她剛才看向天空的那個角度看了一眼。
繁星點點,數逾千萬計,阮洛不可能找准莫葉剛才抬頭看的那顆星,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而他仍會這麼做,只是試圖參與進莫葉仰望星空時的那種心境。
今天聽了葉諾諾轉述莫葉在閨房裏說的那番話,讓阮洛頗感吃驚。雖然他對旁人說,那是莫葉開導葉諾諾的獨特方式,但這不表示他心裏對此就一點也沒有存疑。
此時周圍環境裏人聲漸靜,當他看見莫葉一個人在仰望天上繁星,他心裏的那絲疑惑很自然便浮上心頭。
剛才他那一問,不過是作為一個旁的敲擊,見莫葉有些回答得含糊其辭,阮洛微微頓聲後,再才問出他真正想問的話來:「那麼……你是在想你下午說過的話?」
莫葉聞言向阮洛側了側頭,下意識就想說「我沒有」這三個字。但她只開口說出了一個「我」字,後面的兩個字忽然猶豫在喉。她的這種猶豫語氣,無論準備說的話內容將會是什麼。都更像是在承認一件事,而非否認。
聽她近乎承認了某一件事,阮洛目色微動,但他沒有立即對莫葉說一些安慰的話,只是緩言又問道:「任何事都有其兩面性,這你是知道的吧?」
莫葉點點頭,但她臉上又現出疑惑神情。她不是不知道阮洛講的這個道理,只是猜不到阮洛接下來想要說什麼。
照常理來看,阮洛此時是想勸慰莫葉。即便他在話里提到事情的雙面性質,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應該是偏向於支持莫葉的良好方面。
但實際上他接下來說的話,只像是在觀念中正的闡述一個事理。並未偏向任何人。
「『掃把星』在民間有兩種說法,一為掃親克友,是為禍星,一為掃邪祛惡,是為福星。我小時候有過一段軍營生活,軍隊當中有一類觀天取相的術士,不管他們是否有窺天通靈之術,總之他們對於那種會拖着殘影掃過天際的星辰,也心懷兩種看法,一為天相預兆人間大人物的消失,一為天界星君下凡人間,帶來祥瑞。」
在緩緩說完這番話後,阮洛移動目光投向莫葉,再才像是在對一個人說話,而不是類似剛才那樣,近乎在自言自語。
他問莫葉:「我所知道的說法,就有四種,但憑我的足跡去過的地方並不多,不難猜想會不會還有更多的說法。只是這麼多的觀點,聽說它們的人,應該憑什麼去選擇相信呢?」
是啊,應該憑什麼去相信呢?…
莫葉的思緒,在不知不覺間,已受到阮洛的帶動牽引。
阮洛看出莫葉的臉上流露出思索的神情,而不再像剛才仰望星空時那樣滿面迷茫,他微微一笑,接着說道:「如果你仔細分析一下,應該不難發現,這類說法的兩面,其實是兩個極端,亦蘊含了它的兩種答案。」
莫葉終於忍不住道:「這也有答案?」
「有的。」阮洛輕輕點頭,「只看你願不願意採納了。」
莫葉目色微凝:「是什麼?」
「答案,也是兩個極端。」阮洛臉上笑意稍斂,以一種近似在平靜與認真之間的語調緩緩說道:「要麼你絲毫不信,要麼你就認真去鑽研它。」
莫葉目露詫異,遲疑了一聲:「這種……也是可以鑽研的麼?」
「我沒有參悟過這種學識,所以我無法親口為你解答這個問題,但我兒時在軍營里的確見過一類人,能夠做到觀天相測風雲,不過他們也只是能做到被動窺天,而非主動操控。」阮洛說到這兒,也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後他抬手指向天空,緩言說道:「這就好比我指那片雲彩時說它的背後有一顆星,但其實我所說的只是我先於你看到的,而非是我憑空一指,就能幻化出星辰。」
莫葉眼中現出濃厚的困惑神情,她沒有再說話。
阮洛忽然笑了笑,攤手說道:「還是說回『掃把星』這個問題吧。這東西就像一個魔障,你若絲毫不信它,它便自己煙消了;你若信這一套。深入去鑽研它,你便可以控制它為你所用;但你若半信半疑的牽繫它在心中。它便成了一種困住你的魔障,沒有意義,卻十足能害你,這樣虛無的東西便也可能有了實體。」
莫葉陷入了沉默,良久,她才如自言自語一樣喃喃開口道:「何時為虛,何時為實,怎樣信與不信。又憑何取捨?」
阮洛也沉默了良久,隨後緩緩說道:「信它時有,不信則無,你心裏的準則是如何劃取,在乎本心,你能控制自己的本心所向麼?」
莫葉看向阮洛,在與他對視的時候,雖然她心裏仍還沒拿準選擇,但她已能感受到他眼中的那份平靜,似乎也在解釋着什麼。
驀然間。莫葉忽然想起了另一個人的雙眼——便是在海邊遇見的那個少年。
那少年眼裏的平靜,與此時阮洛的目光有些許相像,但細細回想。又不儘是如此。如果拿那少年作為參照,阮洛的眼神雖然可以平靜至極,但至少還能有些溫度,而那少年在用眼看人時,仿佛只是在看一樣死物。
他是如何能做到像那樣望空一切?
就在莫葉走神至此的時候,她忽然感覺眼前的光線虛晃了一下,類似油脂灼燃的異響同時傳來。莫葉下意識一抬頭,就看見屋檐下掛着的一隻燈籠不知從何時起,忽然渾身着火。火苗迅速竄上系掛燈籠的繩子,眼看着燈籠搖搖欲墜……
待莫葉目光微垂。她忽然驚叫起來:「火!小心!」
她的聲音剛落下,未及多想。便傾身朝阮洛撞了過去。
當阮洛也看見那隻着火的燈籠即將墜落時,他先是微微愣神,旋即也朝莫葉所站的角度,然而他的目光還未落定,就被衝撞過來的莫葉撲倒在地。
隨着莫葉與阮洛一齊摔在地上,頭頂上那隻燈籠終於也帶着火光墜落下來。…
阮洛眼角餘光睹見那燈籠落下的位置,似乎在兩人的腳上。會不會燒到他們的鞋子、或者說具體會燒到誰的腳,阮洛並不知道,他只是忽然忘卻了後背撞地的麻痛感覺,在一瞬間鼓足力氣,長伸雙臂,一手攬在莫葉腰側,一手則扣緊她頸後,擁着她再冷硬的石階上滾出半圈。
原本莫葉撲過來,將他推倒在地,此刻只一瞬間的工夫,兩人上下所處的身位就發生了翻轉顛覆。
從房檐上墜落的燈籠,在落地後,裏頭燈盞盛的油濺上燈籠紙,催得燈籠上沾的火苗「嘩—」一下燃得極旺,明亮的火光宛如同時點燃十盞燈籠,將屋檐下方空間裏的每一寸角落都照得清晰至極,亦照亮了屋檐下石階上以極近距離怔然對視的一對少男少女。
為了避開忽然當頭落下的着火燈籠,兩人剛才都極度緊張,但兩人實難料到,避火的結果會變成這樣,兩人不禁都怔住了,只能聽得見對方的心跳聲:很快,很重。
除此之外,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凍住,而兩人似乎被同時點了穴,雖然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喊:「這樣不妥」,但兩人幾乎在同時都喪失了活動的力量。
兩人腳後的那隻燈籠不堪烈火透支它可供燃燒的能量,光耀火焰持續的時間短暫至極,傾盡它的全身,也只是燒了數息時間,瞬間便墮入黑暗。
光明太短,渲染得黑暗地降臨也變得頗為突然,這種明暗交替的視覺感受仿佛因此凝出實質,擊碎了凍住這兩人的空氣。
身周環境裏的光線陡然一暗,兩人的心頓時也都一齊下沉了一分。
阮洛迅速自莫葉身上挪開,站起身後,雙手有些不自在的牽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袖擺。莫葉則未站起身,此時的她有些不敢去看阮洛的臉龐,索性只是坐在原地,別過臉去。
屋檐下少了一隻燈籠,使得兩人所站的位置,光亮比別處要黯淡許多,此時兩人臉上的神情也因此變得模糊難辨。
站着的阮洛側目看了坐在地上的莫葉一眼,他忽然身形一僵,沉默片刻後才聲音極低地道:「對不起,我剛才是看見那燈籠差點要……」
「我知道。」莫葉忽然開口,截住了阮洛的話,「我沒事,我……」
此時她只要聽見阮洛聲音的分毫,便會想起剛才兩人相擁對視時的樣子,她難承心中羞意。
但當她自己一開口,她又發現,此時她連自己的聲音都不敢多聽。
仿佛此時只要靜默着就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