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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銳留在耳房,琢磨那幾塊青石方磚,不斷用手叩擊表面,力道或輕或重,再與沒有問題的相比較,結論是怎麼都不能發現不同之處。
他很奇怪:就算是密道入口,上面也是鋪着青石磚,指節叩擊在上面的聲音能有多少差別?大哥怎麼一聽就辨別出不同之處?他最擅長的不是征戰殺伐、奇門遁甲麼?奇門遁甲裏面總不會教人這些。那麼,是何時何地積累的這種經驗?
一頭霧水。
有護衛進門來,蕭銳吩咐他們把密道撬開,入口只能是在地底下才能輕易打開,在上面要費點兒功夫。
蕭錯出現在門外,叮囑一句:「謹慎些。」他不希望護衛為這種事出閃失,凡事都該避免萬中之一的意外。
幾名護衛齊聲稱是。
蕭銳走出去,遲疑地看着蕭錯,想問他記起來沒有。
蕭錯看出他的心思,道:「沒想起來。也沒必要。」
清風快步走進院落,到了兄弟二人面前行禮。
蕭錯吩咐道:「閔採薇病重時,哪位太醫、大夫為她醫治;她身亡之際,有哪些人在近前;閔府內外有無與她樣貌相仿之人——將這些知會管家,命他派人儘快查實。」
「是!」清風應聲離開。
聽這話里的意思,蕭錯像是根本不相信閔採薇當初是詐死。
蕭銳眨了眨眼睛,竭力轉動腦筋,試着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分析這件事。
官宦之家,閨秀詐死——這其實是沒必要的。如果閔家連這種事情都能允許,那就不如將閔採薇逐出家門,或者把人送到庵堂——連詐死的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人,還留着她做什麼?
而一個女子,要做出詐死的戲,需要做的功夫未免太多:要讓房裏的下人全部守口如瓶,要收買為她醫治的太醫或大夫,還要瞞過她的父母手足……林林總總,比痛苦的活着更麻煩。
聽二夫人說她是病重身亡,不是染了使人面目全毀的惡疾,更不是落水或是燒死的——也就是說,她死的時候,容貌不能有顯著的不同之處。
而如果閔家明知道閔採薇是詐死卻成全了她……那是說不通的,一點兒益處都得不到,且是一看就有後患,閔侍郎除非瘋了才會坐視不理
。
又或者……蕭銳猜想着一些罕見的情形。閔採薇有無可能找到一個與自己容貌相仿的人代替她死?
也不可能。
最主要的原因都不是找到那樣一個人有多難,而是閔採薇為什麼要死。
不論怎麼想,做閔家閨秀也要比不人不鬼的情形好上百千倍。
閔採薇是真死了。二夫人看到的那個閔採薇,是有人冒充。
——想明白這些,蕭銳用力拍了拍額頭,意識到自己之前的看法過於想當然。
益明快步走到蕭錯面前,呈上一個信封,恭聲道:「目前只查到這些。」
蕭錯頷首,抽出幾頁信紙,一目十行地看完。
蕭銳湊過去,「我看看行不行?」
蕭錯遞給他。
蕭銳一字一句地閱讀,了解到閔侍郎與閔採薇的生平。
閔侍郎閔忠,時年四十五歲,年輕時隨軍征戰,任參將。二十五歲起,先後任四川總兵、廣東總兵、雲南總兵、甘肅總兵,八年前回京,在兵部行走。皇帝登基前一年,朝廷洗牌,閔忠官升至兵部右侍郎。
此人的優點是戰時擅防守,公務上心思縝密,愛財而不貪,自有謀財之路。
此人的缺點是年輕時好美色,在四川、廣東任上,曾納美妾、養外室。但是妾室、外室都不曾登堂入室,閔侍郎在京城的府中,一直只有髮妻和一名成婚之初添的妾室,膝下包括閔採薇在內,三子三女。
閔採薇是閔家長女,庶出,生母難產而亡,自幼養在閔夫人名下,擅音律、女工。十六歲病故,死因是咳血、心疾。
蕭銳看完之後,很是不解:通過怎樣的途徑查到的?又是如何這麼快就辦到的?要知道,閔侍郎好色這一節,等同於是揭人的老底。
蕭錯負手向外走去,邊走邊吩咐益明。
蕭銳連忙追上去,待得益明快步走遠之後,問道:「哥,我想明白了,這事情大抵與閔採薇本人無關。現在我該做點兒什麼?」方才蕭錯吩咐清風的話,只是要給他一個說法罷了。
「你覺得呢?」蕭錯反問。
蕭銳費力地思索着,「去查找閔侍郎曾經養的那些美妾或是外室?」
蕭錯嘴角一抽,「為這種事浪費人力財力?」
「沒事沒事,我這幾年賺了不少銀錢……」蕭銳說到這兒,見蕭錯下巴抽緊,連忙改口,「細想想,的確是不妥。」哪能滿世界尋找別人年輕時染指過的女子呢?
「賺了不少銀錢?」蕭錯忽然岔開話題。
「是。」蕭銳承認之後便急着澄清,「我可沒打着你的名號胡來,做的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這方面,我還算有點兒天賦。」
蕭錯微眯了眸子,「有工夫賺銀錢,沒工夫打理庶務?」
「……」蕭銳一愣,隨即索性耍賴,「我那點兒家當,比起咱們家裏的產業,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況且,賺錢是一回事,打理庶務是另一回事——你看我這樣子,怎麼對付得了那些老奸巨猾的管事?我起碼得再歷練個十年二十年……」
「閉嘴。」蕭錯措辭不中聽,神色卻是溫和的,透着些無奈。庶務就是個燙手山芋,他想趁機扔出去,偏生二弟對別的事都無所謂,一提到庶務就反應奇快話特別多,打死也不肯接。
蕭銳唇畔現出大大的笑容,「哥,你也別總為這個心煩。等三弟回來,我幫你押着他打理庶務。」
蕭錯微微蹙眉,「省省吧。他打理庶務的話,兩年就能把家底敗光。」蕭錚天生沒長那根筋,到現在都不會心算,能被管事糊弄死。
蕭銳哈哈地笑起來。
蕭錯睨了他一眼。
蕭銳連忙強斂了笑意,閉緊嘴巴。
蕭錯撿起之前放下的話題:「你若是願意,大可去閔府一趟,找閔侍郎或是閔夫人探探口風。」
蕭銳正色思忖片刻,頷首道:「明白了。我等閔侍郎下衙的時候過去。」是他的結髮妻被嚇得不輕,這件事只能由他出面。
蕭錯叮囑一句:「要留意他的神色。」
「知道。」蕭銳不滿地嘀咕,「你怎麼總把我當傻子呢?」
蕭錯沒理他。
蕭銳自覺抱怨無用,說起別的:「依你看,那條密道的盡頭在何處?」
「就在這宅院周圍。」蕭錯不認為此事還有細究的必要,轉了話題,「你所知一切,只管如實告知二弟妹。」
蕭銳頷首,「這是自然。」
「我四下轉轉。」蕭錯信步走開去。
蕭銳回到耳房,雖然曉得密道已經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還是想滿足好奇心。
此外,他也清楚,若是可能,要嘗試找回當初負責修建這所宅院的工匠,看看到底是誰被什麼人收買了。
再就是,他還要考慮一個可能性:成國公府的人近年來可曾與閔侍郎府內外那些女人結過仇。至於閔侍郎放在外邊的人,不需尋找——投石問路之後,閔侍郎應該就會派人前去詢問,他派人盯住閔府的僕人就好。
不能什麼事都等着大哥吩咐,若是那樣的話,這種兄弟齊心的事情再不會有下次。
裴羽那邊,因為事態有了喜人的進展,心神完全放鬆下來,指揮着帶來的丫鬟婆子給二夫人收拾衣物首飾,尋常名貴的家當也一併帶回去。待得過兩日,二夫人身體好一些了,親自帶人過來,把庫房裏的家當都搬到侯府去。
將近酉時,裴羽準備回府,蕭銳那邊也有了消息:密道另一端,就在宅院西側的一個小樹林裏。
蕭銳匆匆忙忙知會了蕭錯、裴羽,便策馬離開別院,趕着去見閔侍郎
。
蕭錯則策馬去往京衛指揮使司,要吩咐屬下一些事情。
如意仍是與裴羽一同乘坐馬車,大概是玩兒得乏了,一路都乖乖地臥在她身側。
回到府中,下人們把帶回來的箱籠送到聽風閣。裴羽思忖片刻,喚木香去見了見二夫人,把她在別院的見聞如實告知,以免二夫人繼續擔心。不中用的下人如何安置,也是二夫人該斟酌的。
**
將近戌時,蕭錯回到府中,問過管家,得知蕭銳還沒回來,徑自回了正房。
丫鬟已經鋪好了床,裴羽去洗漱了。
蕭錯沐浴更衣之後,考慮到蕭銳回來可能來正房見他,便將裴羽備好的一襲錦袍放在床頭的小杌子上,倚在床頭看書。
裴羽回來的時候,穿着月白色的寢衣,外罩一件披風,頭髮還沒幹透。她遣了服侍的丫鬟,坐在妝枱前,自己動手梳理頭髮。
蕭錯斟酌片刻,將下午蕭銳說的關於閔採薇的話告訴了裴羽,問她:「你怎麼看?」
裴羽斂目思忖片刻,轉過身形,認真地望着他,「這樣一來,我先前倒是誤會了閔採薇——她已病故,我卻以為她當初是詐死,實在是不應該。」
蕭錯有點兒意外,「怎麼說?」
「你想啊,」裴羽將想法娓娓道來,「如果閔大小姐當初病故和你有關的話——哪怕她是被你氣得病倒,閔侍郎都不會坐視不理,不為父女情,也要顧及家族的顏面。但是,我聽你之前提及閔家,分明是沒什麼印象,這意味的就是你們於公於私都不曾起過爭端,至多是泛泛之交。當初閔侍郎都不曾因為女兒的事情與你計較,又怎麼會縱容女兒詐死之後來驚嚇你的弟妹?——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不是這個法子。」
蕭錯留意到了她對閔採薇稱呼的轉變,亦不能忽視她看待事情的冷靜、客觀。
裴羽繼續道:「再有,閔大小姐就算因為你傷心欲絕,也不大可能做出這樣聳人聽聞的事情。這分明是瘋子的行徑,她不會的。」
「這又怎麼說?」蕭錯是真的不明白。
裴羽笑容明快,「喜歡你的女子,品行不會差到那個地步的。就算是心如蛇蠍,也該是特別有心計、城府的人,不可能用這種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就算閔大小姐因愛生恨,也應該活着想法子——挑撥她的家族與你為敵,甚至於另嫁個與你一向不合或是比你位高權重的人,這些才是尋常女子會選擇的路。」
這小女子看待事情的角度與他完全不同,一時分不清是有道理還是歪理。畢竟,話里話外太看得起他。蕭錯牽唇微笑,「你怎能篤定,看上我的沒有瘋子?」
「瘋子怎麼有耐心唱這一出秋後算賬的戲?」裴羽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跟她爭論這種事,「女子的心思,你不明白的。」
蕭錯輕笑出聲,「只一會兒沒見,竟像是大人了。」
裴羽抿了抿唇,笑。要是在前兩日,她一定會為之不滿,現在不會了。現在她有自知之明,在他面前時不時就犯傻,偶爾顯得懂事一點,他當然會意外
。況且,他說話越隨意,意味的越是沒把她當外人。
她轉過身形,對着鏡子將一頭長髮用簪子松松綰在腦後,起身走到床前,瞥見錦袍,問他,「你等會兒還有事?」
「嗯。」
「今晚只管放心,就算你出門我也不攔着。」裴羽喜滋滋地說出這一句,便想到了他說過她「用人靠前不用靠後」,自己先理虧地笑了。
「出門也不攔着?」蕭錯笑笑地問,「出去幾日呢?」
裴羽要想一想才能回答他:「那可不行,你不能總變卦。」都說他是言出必行的人,怎麼到了她這兒,就隨時隨地都想食言呢?
蕭錯移開長腿,示意她歇下。
裴羽解下披風,放到床尾,窸窸窣窣上了床。
蕭錯掀開鋪在外側的錦被,「有話跟你說。」
「好啊。」裴羽依言在外側躺好,「什麼事?」
蕭錯取出記載着閔侍郎、閔採薇生平的信件,遞給她。到底事關內宅,讓她心裏有底只有好處。況且,已然有了牽扯,日後兩家的內眷或許有需要碰面的時候。
裴羽仔細看過,「我都記下了。」沉默片刻,道,「這樣說來,閔大小姐的身世有些問題——說是庶出,生母難產而亡,可是閔侍郎府中認可的不是一直只有一個妾室麼?那人不是到現在還好端端的麼?那麼,閔大小姐的生母,是閔侍郎在外期間添的妾室還是外室?你應該抓緊查一查閔大小姐的生母,看她還在不在世。」
蕭錯已對她有些刮目相看了,「你對這類事的反應倒是敏銳。」
裴羽給了他一個「你又小看我」的眼神,「我娘家是清清靜靜的,可有些小姐妹家裏卻是烏煙瘴氣,時不時就有人跟我訴大半日的苦,要麼就是把別人家妻妾、嫡庶爭寵鬥法的事情當笑話跟我說。我聽得太多,對這類事了解得就多一些。」
蕭錯側轉身形,和聲問她,「是哪個跟你訴苦,哪一個跟你講別家的是非?」他覺得她那些小姐妹的品行委實參差不齊。
「這可不能告訴你。」裴羽笑盈盈地道,「我要是傳閒話的人,誰還敢跟我說體己話?」
「告訴我也算傳閒話?」蕭錯繼續逗她,「我是你什麼人?」
「……那也不告訴你。」裴羽扁一扁嘴,「誰叫你以前對我愛答不理的,只當是我在報仇。」說到這兒,留意到他穿着中衣晾在外面,分出一半錦被給他蓋上,「真是奇怪,你就不覺得冷麼?」
「當你在報仇?」蕭錯心裏啼笑皆非的,撐肘看着她,「你報仇的時候還少麼?」
裴羽眨了眨眼睛,明白過來,「是不是晚間總打擾你?慢慢就好了……吧?」說着已經笑起來,帶着點兒淘氣,「習慣了就好。」這是他曾對她說過的話,此刻,她奉還給他。
蕭錯審視着她,忽然發現,自己眼裏的笨兔子,很有變成小狐狸的潛質。他語帶笑意,慢條斯理地道:「沒錯,習慣了就好。」
裴羽這才記起他是什麼情形下說的那一句,心跳不由漏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