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軍官在最後一刻再次改變主意,他希望自己能堅忍不拔、心狠手辣,但他還沒做好當壞人的準備。
「別碰它!」
警告沒起作用,他轉身跑向院子裏的油燈,憑着對道士法術的粗淺了解,他知道只有這件東西或許能抵擋藍花的魔力。
小秋根本沒聽到軍官的提醒,他的心幾乎就要破胸而出,在夥伴們的鼓勵目光中,他一把抓住了藍色的花莖。
一股舒服至極的涼意瞬間傳遍全身,整個人似乎泡進了清涼的河水裏,全身毛孔奮力張開,讓那河水進入體內,甚至浸潤到了五臟六腑。
涼意匯聚到頭頂,飛出體外的時刻,第二股感覺緊隨而至,那是冰涼之後再適宜不過的溫熱,小秋立刻滲出一層細汗,身子舒服得幾乎要蜷縮起來,就像是嬰兒躺在母親的懷抱里。
小秋全身綿軟,已經忘記要折斷藍花,夥伴們也不催促,臉上都是迷醉的表情。然後第三股感覺來了。
痛,小秋十二年的生命里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痛。前面的一涼一熱像是在沖刷塵封已久的容器,現在是大刀闊斧地改造容器,小秋只覺得身體裏有一柄鋒利的刀子在熟練地貼着骨頭剔除血肉,中間沒有一刻停留。
「啊——」小秋的尖叫聲刺破了深夜的寂靜。
少年們都被這出人意料的一聲驚醒了,惶駭萬分地互相張望,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跪坐在屋子外面。
「快鬆手。」芳芳第一個反應過來。
小秋不是不想鬆手,可他被粘住了,看上去嬌弱的藍花一點也不留情,從花莖里似乎伸出無數支細小尖銳的觸手,刺破皮膚,一圈圈地纏在骨骼上。
風婆婆的院子裏,軍官已經從木頭頂端拿下油燈,聽到小秋持續的慘叫,他又猶豫了,手裏的油燈是唯一的保護屏障,如果扔出去沒有效果的話,他就會處於極度危險之中。
他對魔種的了解並不多,可一名五行法師只是被魔種碰了一下就死在森林裏,軍官可不想冒險。
「把他拉開!」軍官沒有多想,只是希望這一招能好用,可以不必使用油燈。
少年們正驚慌失措,聽到軍官的建議,立刻付諸實施,二栓和芳芳各拽住小秋的一條胳膊,大良、二良等人也紛紛上手幫忙。
小秋的手掌沒有離開藍花,野林鎮的少年們卻一連一個,誰也脫不開手,忍不住叫嚷起來。
「熱死我啦,我快不行啦。」
「我快要凍僵啦。」
「為什麼我總在發抖?」
「糟啦,我的胳膊……我的全身好像都要融化啦。」
每個人的感覺和反應都不一樣,小秋體內那種刀割般的痛苦卻因此減輕了一些,他已經清醒了,知道大事不好,「都鬆手,不要碰我!」
想鬆手已經不可能了,野林鎮的九名少年就這麼連在一起,各自感受着不同的折磨,而那朵藍色的花,就在他們眼前逐漸枯萎。
「把內丹吐出來!」躲在院子裏的軍官托着油燈,又出了一個主意,看到少年們的慘狀,他更不想撒手了,「魔種肯定是為內丹來的。」
小秋知道軍官是對的,因為胸腔里的那顆內丹——他覺得應該是內丹——正在一個極狹小的範圍內瘋狂地亂轉,他已經感覺不到真正的心臟,胸腔里一跳一跳的只是那枚內丹,它在對抗魔種的入侵,可是孤立無援,從主人那裏得不到任何支持。
小秋不是李越池,沒有五行法師的修為,內丹被困在一具弱小的肉身里,只能發揮出極小的力量。
小秋的右手抓着花莖,左臂被幾名少年緊緊拽住,努力乾嘔,卻吐不出任何東西來。
藍花已經枯萎過半,像是皺紋叢生的乾瘦老婦,露出猙獰之貌。
二栓是離小秋最近的人之一,大喊一聲「讓我來」,伸出空閒的左手,塞進小秋的嘴裏一通亂搗。
小秋還是沒吐,反而牙齒緊咬,險些將二栓的手指咬下幾根來。
「等等。」危急時刻,芳芳在一群男孩子中間腦筯卻最清晰,「內丹能對抵抗魔種,吐出內丹,咱們就更擋不住了。」
小秋停止努力,二栓又急又怒,扭頭沖路對面的軍官大叫:「還不過來幫忙?」
軍官望見二栓那張通紅的臉,心中一陣恐懼,推開柴門走到路上,幾步之後停住了,「你叫二栓?」
「對啊,你快想想還有沒有別的招?」
軍官嘿嘿笑了兩聲,接着臉色一沉,嚴肅地說:「告訴你吧,我姓辛,叫辛幼陶,乃是西介國堂堂正正的王子,是你們這群小笨蛋的主人,奉父王之命來邊疆從軍歷練,沒想到會遇到蛇妖,一時不慎落到你們手裏。瞧,這就是你們綁架我、折磨我的代價。」
辛幼陶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油燈,發現燈光已經開始變弱,忙抬起另一隻手護住,繼續對驚呆的少年們說:「我得走了,我要去調集小耳堡的玄符軍過來除妖,希望魔種不要殺死你們,而是讓你們都變成妖。」
辛幼陶辨別方向,順着官道向西方小步跑去。
二栓暴怒,「臭小子、王八蛋,快給我回來,我要把你揍扁……」
辛幼陶是不會回來的,他已經下定決心,整座野林鎮所有居民的性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名王子重要,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想成為真正的王者,就得當機立斷,既然少年們不聽勸被魔種入侵,他沒有必要冒險救人。
西介國王子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夜之中,帶走了唯一的光源。
正是盛夏之時,少年們卻都感到身上驟然一寒,剛剛嚷着太熱的愣子,身子一哆嗦,帶着哭腔說:「咱們……是不是都要死啦?都怨小秋,要不是他搶走芳芳,要不是他非要摸這朵花,就不會有事了,禿子也不會死……」
少年的心像是淺淺的石盤,裝不下多少水,更換得也快,愣子這番話一下子將大家都帶入恐慌當中。
只有二良憤慨地說:「小秋找過你們幫忙嗎?大家都是自願的,連禿子也是,剛看到這朵花的時候,你不也發呆了?這時候說什麼閒話?」
要是在平時,愣子肯定會向二良挑戰,可他現在一點爭強好勝的心情也沒有,抽抽噎噎地哭起來,「我不想死啊,我爹剛找人給我打了一張大床,我還沒睡幾天吶。」
大良在這群少年中間年紀最大,膽子卻一點也不大,「我爹說明年就要買小牛,我要給自己家放牛了……小秋哥、小秋哥,你想想辦法。」
「小秋哥」是牧童們的習慣稱呼,比小秋大一歲的大良也這麼叫。
事已至此,二栓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有啥可怕的?死就死了,咱們九個人死在一塊倒也熱鬧……」
「要是死不了變成妖怪呢?」愣子本是二栓最好的朋友,這時卻沒心情幫腔,「那個王子軍官說了,他要帶玄符軍來除妖,我要是變成妖怪,我爹不會讓我進家門的,哇……」
自從兩年前將一名流鼻涕的小孩打得抱頭求饒之後,愣子已經很久沒當眾哭得這麼厲害了,就連爹娘舉着棍棒滿街追打的時候,他都沒服過軟。
二栓一陣氣悶,他也不想變成妖怪,最後成為蛇怪的下場,被戳得全身都是窟窿,於是臂上用力,希望將小秋拉開,或是自己能鬆手,可是沒用,他的整條右臂軟得像麵條一樣,只有手掌牢牢握在小秋胳膊上,動不得分毫。
「拿匕首!」小秋叫道。
「啥?」
「我懷裏有匕首,二栓,你把匕首掏出來,把我的手腕砍斷。」
二栓大悟,立刻伸手到小秋懷裏,摸出那柄鑲着紅寶石的匕首,張嘴咬住鞘身,拔出了匕首,舉起來就要向小秋手腕上砍去,他唯一後悔的是那柄大劍留在了屋裏,要不然早就能用上了。
「等等。」芳芳叫道,漲紅了臉,她感到全身輕飄飄的,沒有其他少年拖累的話,隨時都以飛起來,這種感覺並不好受,因為她在變輕的同時,也變得稀薄了,似乎就快要消融在空氣里,「不要砍他的手。」
二栓舉起的手停住了,愣子在他身後催促:「快點吧,那朵花快要被咱們吸光啦。芳芳,你不用着急,斷手的小秋也能當你丈夫。」
小秋也大聲道:「還等什麼!」
二栓再不猶豫,匕首砍向小秋緊握花莖的手腕。
已經枯萎成一團的藍花突然再次怒放,像是一條伺機待發的野獸張開血盆大口準備發起致命的一擊。
二栓怪叫一聲,手上一軟,匕首掉在地上,緊接着野林鎮的少年們同時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動,向四面八方飛去,落在十幾步以外。
只有小秋沒動,藍花低垂,再次枯萎,它只想要一個人。
「它真是來找內丹的!」二栓叫道,坐在地上,跟別人一樣,再也不想靠近小秋了。
芳芳卻站起身,發了瘋似地向小秋跑去,二栓和二良同時躍起,緊緊拽住她。
小秋從地上揀起匕首,懷着滿腔憤怒,對那朵萎靡的藍花說:「想要內丹?我這就給你。」說罷,高舉匕首向自己的胸口刺下。
匕首正要下落,小秋腦子裏突然出現一個聲音,威嚴、冰冷、無情,用不可置疑的命令語氣說:「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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