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繡五福流雲的襁褓里,加壽小姑娘雪白面龐,剛醒來淚珠噠噠。這還是在外面,余氏方氏只匆匆見過,就把蓋襁褓的粉色巾帛還蓋上,加壽應該是正看稀奇,這就看不見,哇啦哭得更凶。
袁訓忙把女兒晃幾下,看上去倒不手忙腳亂。
關安滿面敬佩,捅捅蔣德:「我不佩服小袁將軍打仗,我就佩服他會抱孩子。」聽上去這位就沒有孩子。
老侯在旁邊聽到,揭了袁訓的底:「這是包得緊的襁褓,抱起來跟包袱沒區別。等回到房裏,把炭火燒上,只着衣裳的小孩子你再看他,還會抱才是能耐。」
北風頻吹,袁訓聽到這話,道:「那樣軟軟的,我可就不會抱。舅祖父你也不會吧。」老侯雙眼對天,不回答他這個問題。
安老太太在車裏伸出頭來,揭了老侯的底:「你舅祖父有兒子時,也是抱過的,跟你一個樣子,不包上襁褓就不會抱。」
笑聲起來好大一片,老侯裝着惱羞成怒:「二妹,帶上你就是不好,下回我再出京,我可不帶上你。」
「哥哥你弄錯了,是我帶着你出來,你怎麼就敢忘記?」安老太太嘀咕:「當上欽差就不認人嗎?」
老侯尋思尋思:「咦,還果真你帶我出來的,如此甚好,晚上飯錢歸你付清。」安老太太又給他一句:「到我親家家裏,你不用付錢。」
老侯失笑:「也是也是。」對袁訓努嘴兒:「既如此,袁大人,這外面風大,把令愛千金送車裏去吧,你前面帶路,帶我們逛逛你的家園,還有你的雜貨小店。」
袁訓捨不得放下女兒,拿身上大披風一裹加壽:「我抱回去吧。」袁夫人黑了臉:「送回來吧,她小呢。」
見母親在惱,袁訓不情願的道:「好吧。」把女兒送回車裏,半個身子伸進來,猶不忘記和寶珠悄語道:「晚上我把加壽抱到我們炕上去玩。」
寶珠眉開眼笑:「好啊。」
小夫妻這樣不覺得有什麼,車裏坐的兩個奶媽均紅了臉,低下頭不敢亂看。
這就進鎮,用過午飯,安置各人住處,忙忙的就到晚上。
……
金簪子挑亮燭芯,房外已是烏沉沉的天。雪在傍晚愈發的大,輔國公再想看書品茶倒是不泛有雪陪他。
袁家小鎮上,屋瓦蒙的雪白,和天色相襯,似天地間獨崢嶸。
簪子是寶珠手中的,收回來,把鏤空紅梅金絲簪子放回發上,獨坐在炕上的她側耳去聽對面動靜。
才剔亮的燭光下面,家常也穿着蔥綠盤金小襖,水紅鑲珠裙子的寶珠,似畫中人。
她小巧微彎,宛如山水般自然的鼻子,對着的是一個木書架。烏油油一把子好雲鬢,上對的是陳年的舊梁頂。
這是袁家舊居里,袁訓的房間,那窄窄小小的一間。隔壁,是郡王妃的舊居。
又一次回到這裏,寶珠心頭說不出的安寧,有如春山春水春江波,流轉起伏總帶溫存。又似春月春明春無痕,自在總在內心中。
袁訓不在她身邊,他進鎮前大話把女兒今夜放在炕上玩耍,這就去接女兒。寶珠聽着房外北風呼呼,斜倚着等候。
又擔心這裏寒冷與京中不同,不知老祖母可凍手凍腳?又想到舅祖父年高的人,儘管以前在山西呆慣,這一回再來可還能抗得住寒?
在這裏住過年的寶珠領教過這裏的冷。
好在有炕,她微微而笑。
袁夫人周到,先來信讓人備住的地方。
她是舊居,那一間不小,又是大床,帶着加壽睡。床前擺下榻,兩個奶媽睡且服侍。
忠婆忠心,中間堂屋裏設榻湯婆子,她晚上在那裏,又說可以支應兩邊,一處袁夫人,一處是寶珠袁訓,夜裏好要東要西。
對面是郡王妃和袁訓的舊居,住下寶珠袁訓,和加壽的另外奶媽。加壽吃最打緊,奶媽們得在最方便的地方。
這小院正房就這幾間,安老太太和老侯就住到隔壁。
隔壁早早騰出來,寶珠去看過,刷得一塵不染,紅門白牆,並沒有刻意擺上名人字畫,反而依着這農居小鎮的風格,掛的是一對門神,天官賜福。還有年年有餘,富貴滿堂,搖錢樹,聚寶盆等等,不但安老太太婆媳樂得合不攏嘴,就是老侯也連說有趣。
老侯外官多年,也曾下鄉私訪過,但住這樣的房子過年,還是新鮮的。他們四個主人佔據兩個院子,下房裏住下人,住不下的全住到再隔壁去。
婆婆也在,丈夫也在,祖母也在,嬸娘們也在。還有從寶珠小到大,潛意識裏生活在安家的老侯也在,任憑外面北風呼嘯,寶珠的心只在安然中。
還有她的寶貝女兒,那稀奇寶貝加壽也在。人生之美滿,應該是家人俱在身邊,俱都安樂有餘吧。
沉浸在美滿中的寶珠聽到腳步聲,她歪着面龐,先對門帘子打起一個大大的笑容。見帘子打開,袁訓空着手進來。
「嘻嘻,」寶珠不出意料的打趣他:「是女兒不肯跟你來嗎?」
袁訓在她身邊坐下,清清嗓子,正容正色地道:「母親有話,你們自己玩吧。」一笑,把寶珠摟在懷裏:「我的親親乖寶貝兒,沒有女兒玩,玩你吧。」
「我代你沒羞,你說出話來今晚帶女兒,我就知道你不成。」寶珠在他懷裏拖長嗓音:「哎喲喂,這可不像
:「哎喲喂,這可不像中探花那樣的容易的呀。」
燭紅搖影,把寶珠如花笑顏映襯得更加的動人心魄。袁訓則擺出惡狠狠湊上來:「探花是容易中的嗎?你中一個給我看看。」
「人家要生孩子。」寶珠嘻嘻。在這裏又想到陳留郡王的話,寶珠借用一下:「稀奇寶貝麼,這是姐丈說的。」
袁訓跟着嘿嘿:「快別提他,姐丈說話不算,說給我兩個妾,我想正好,過年沒錢打發寶珠,賣人也是錢不是,來的路上我才想到他沒給,竟然給自己省下一大筆。」
他竟然這樣比喻,寶珠豈有不跟上的?嫣然噘嘴附合自己丈夫:「就是嘛,這錢讓姐丈省回他錢袋子裏。」
眨巴着眼睛,這就想到過年的錢。寶珠忙討要:「去年的,今年的,一起給吧?」
「去年的?」袁訓挑眉頭裝想不起來:「去年沒給你嗎?」
「沒給嘛。」寶珠嘟起嘴,扳手指頭算:「前年還有一袋子錢,去年我和加壽兩個人,竟然一枚也沒有。」
袁訓恍然大悟狀:「去年加壽不能玩,不給也罷。」
寶珠屏住氣對着他看,把個笑臉兒殷勤到十分,十分地提醒他除去加壽好女兒,另外還有一個叫寶珠,她能玩得動錢。
她的丈夫看到後,一臉的我明白,問道:「不是前年給了你錢,大前年也給過?」
「大前年?」寶珠臉兒黑了:「大前年只給一枚,還是借阮家表兄的,你倒忘記不成。」把十分的笑容收起兩分,估計揣荷包里慢慢用。
寶珠伸出手希冀:「大前年的今年補一回?」
袁訓端下巴:「大大前年我記得多給過你?」
「大大前年寶珠還不認得你。」寶珠叫出來。
「那大大大前年,大大大大……前年?你再想想,夢裏也沒有給過一枚?」
寶珠吃吃笑得喘不過來氣,扯住袁訓滾在炕上,彼此的心跳聲充斥在耳邊。燭暈此時成了色媒人,把紅暈層層疊疊地映上寶珠心頭和面容。
她心頭閃過繾綣,她心頭走過旖旎,成親後有過的纏綿相聚思念全湧上心頭,寶珠以為袁訓下一步是解她衣裳時,把她按在胸前的袁訓靜靜的開口:「寶兒,對你說件事。」
他語氣中不同於此時柔情的鎮靜,把寶珠從陷於眷戀中扯出。寶珠啊上一聲,道:「好啊。」
身子一輕,讓袁訓拖坐起來。
燭光搖曳,袁訓端正而坐,把寶珠還抱在懷裏,但他的神情已透出要說正事,寶珠也就跟着端莊起來。
腦袋依靠在他身前,往上抬眼睛瞍他。捨不得剛才的溫柔瀲灩,寶珠往腦袋後蹭蹭,嬌聲問道:「是說大事情嗎?」
「也大,也不大。」袁訓可能察覺自己太過認真,放鬆一下,把寶珠面頰捏捏,道:「母親本來打算自己對你說,現在我回來,她讓我說。」
聽到是袁夫人的話,寶珠為表鄭重,動動身子就想要坐直。袁訓按住她,柔聲道:「不用,就這樣聽吧,這事情,」
隨即他露出不知道如何說起,寶珠不禁奇怪。在她認識袁訓以後,就沒見到他有什麼為難事。唯一為難的,在事後想想,就是他離開自己的那幾天。
當時以為他離京絕情絕意,後來想想他一直在為難,只是寶珠心情悲傷,沒看到就是。
今天,他又為難,而寶珠是看在眼中的,寶珠握住袁訓手:「是什麼,對我說說吧,也許我能出個主意。」
「是……」袁訓欲言又止,忽然推開寶珠下炕。把燭台放到窗台上去,把炕桌子搬開。靠牆有嬌黃正紅天青淡紫數床錦被,袁訓先把寶珠抱開,把床鋪好,扯上寶珠解衣裳睡下來。
他赤裸上身,寶珠只着裏衣兒,夫妻相擁到一起,袁訓滿意地道:「這樣說最合適,你聽我慢慢道來。」
寶珠見到他這樣的舉動,縮在他懷裏竊笑。
「你知道母親出身於國公府,」這是袁訓的頭一句話,隨着話,他的眸子也深邃,似回到袁夫人舊時的回憶。
寶珠忙點頭。
「只看舅父對母親就知道,母親是個嬌女。」袁訓在這裏插話,露齒一笑:「以後我們加壽也是。」
寶珠忙點頭,嫣然如花。
舊事,隨着窗外北風徐徐展開。
「外祖父母一生,只有舅父和母親兩個孩子。外祖母出自項城郡王一族,」
寶珠在這裏愕然,然後才記得自己似乎聽說過。
「舅父為人孝敬,在外祖母年高,不能年年歸寧後,是舅父年年去看外祖母的母族。有一年,他認得一位小姐,兩個人情投意合,遂成親事,」袁訓在這裏苦笑:「就是如今的國公夫人,我們的舅母。」
寶珠呼一口氣,忍不住用極小的聲音道:「竟然是情投意合過的?」
「正是因為情投意合,」袁訓嗓音冰冷若院外飄雪:「才有下面的事。」
「舅父成親後,家裏就只有母親沒有親事。外祖父母對母親愛若珍寶,怕母親親事上不如意,許母親自己挑親事。舅父和母親只有兄妹兩人,平時就互相疼愛,新進家門的舅母,由此生出嫉妒之心。」
寶珠大氣也不敢喘的聽着。
她本就伏在袁訓懷中,袁訓此時更把寶珠擁入懷中,像是這樣反能從寶珠身上汲取些力量,才能從容說下面的故事。
事。
「舅母嫁進來時,母親離成親年紀本就不遠。這又一年一年的打首飾打嫁妝,你也看過部分母親的嫁妝,你住城裏沒住大宅子,大宅子裏你去看看,全是上好的木材,沒有一件不精心,沒有一件嫁妝不是一年兩年才打造而成,這就讓舅母更加嫉妒。」
寶珠屏住呼吸。
「第二年桃花開,國公府里,專有一處園子給母親遊玩。母親遊玩習慣,時常不帶丫頭,獨自在裏面流連美景,或做詩或做畫,也不受人打攪。但是,偏偏有一天,母親正在掐桃花,透過桃花,她看到有一個人。」
袁訓的嘴角邊,若有若無的有了笑容。寶珠也猜出來,蹭蹭袁訓,笑彎雙眉:「是父親?」
「是父親。」袁訓微笑。
透過袁訓的笑,寶珠已能看到十里桃花接天紅艷,美貌動人的少女,在桃花中見到姿容絕世的少年。
父親是病弱的,病弱的人大多蒼白無力。桃花下的蒼白,想必是奪目的美。而紅艷下的無力,又讓人油然憐惜。
沒有親眼見到,寶珠已瞬間想像到那魂魄相接的頭一次注目。
陶醉中,寶珠也想到一件事,她的心頭微顫,往袁訓懷裏縮縮,小聲問道:「父親是怎麼進去的?」
國公府的內宅,男子孔武有力也未必進得去。
見問,袁訓把面龐又埋在寶珠肩頭,在那雪白處不知他是什麼表情。只低低地道:「舅母讓人帶進去的。」
寶珠打個寒噤,這就想到當時母親正當青春,正是懷春年紀,又是掌中明珠,家有權勢,她和父親是怎生的能般配?
舅母這一計,果然惡毒。
雖然這裏面把自己公公掃進去,可寶珠想想加壽長大,遇上這樣的事情…。前輔國公夫人的心碎,這就到了寶珠身上。
見袁訓動也不動依着自己,寶珠推他要聽下文:「後來呢?」
袁訓抬起面頰,笑容加深:「父母親一見鍾情,他們在樹下說了很多的話,多的沒有問父親的姓名和住址。分開以後,母親對父親念念不忘,母親為人,剛毅堅強。」
寶珠忙點頭。
「見到父親出現,就知道與舅母有關。後來又有確鑿證據,父親是舅母遣人帶進家門。母親徑直去見舅母,舅母還不承認,母親說,要麼你告訴我他家住哪裏,要麼她去告訴外祖母,說舅母私帶男人進宅。」
寶珠在這裏氣憤:「這本來就中舅母下懷吧?」
「是啊,舅母的意思就是這樣,不過她也沒想到母親沒問父親姓名就是。但有一條,」袁訓又笑得很開心:「父親能打動母親的心,她倒沒有看錯。」
寶珠無話可回,湊上去親了親他。再問下面的話。
「母親拿到父親的住處後,第二天就套車出城,說去親戚府上。外祖父母從來依順,並不禁止母親出門遊玩,也是母親一直是他們放心得意的女兒,這一回外祖父母沒有察覺。」
寶珠又陶醉了:「見面時是怎樣的?」
「我也想知道,可母親說到這裏,就不再多說。」袁訓含笑,顯然他也猜出父母親再見面,必然是情動山河般。
寶珠心痒痒的:「能再去問問嗎?」
「我再三的追問,母親才說第二面見到父親,他們長談有小半天,母親說她自以為看書勝過大同府所有人,就是山西有名才子,母親見過也就一般。但父親,是母親見過最博學的人。」袁訓分外驕傲,再指指自己的臉:「自然的,父親生得也不差。你看我,就知道了。」
這句話卻不是吹噓或故意炫耀,袁訓生得像父親這一點上,中宮疼愛他,郡王妃拿弟弟當命根子,皆有這原因在內。
寶珠認真的過來,扳住她自己丈夫的臉好好看了一回,點頭夸道:「果然生得好,撲哧,」這就明白,寶珠放聲而笑:「哈哈,沒皮沒……」
笑聲靈動,似能止住北風。這是袁訓愛聽的,但今天他一把握住寶珠小檀口,咬住寶珠小耳朵:「小呆,這裏屋淺。」
寶珠忍下笑容,待袁訓鬆開手,悄悄地把話說完:「沒皮沒臉的,你誇自己。」
「你還要聽,還是不聽?」袁訓斜眼。
寶珠嘟嘴告饒,把兩隻手拱上一拱。她本就雪白,又生產後養得豐滿,這就更肥肥白白的似小豬仔般可愛。
「跟加壽快一個樣子。」袁訓打趣她過,把寶珠重按在手臂上,往下再說父母情事。
「母親是個謹慎的人,她出城見父親三次,又把父親家鄉來歷全打聽明白。身世既清白,母親不嫌父親出身平凡,遂對外祖父母提出親事。」
寶珠心頭一跳,眼前浮現出一對老人震怒的場面。她可憐兮兮插話:「很生氣吧?」
「生氣極了。」事後說起當初,袁訓面有笑容,但當時震怒,俱在話中:「外祖父外祖母到舅父,都堅決不許。母親一定要嫁,就滿府里查這件事是怎麼出來的?」
探花郎淡淡:「舅父當即要休妻,前項城郡王在世,堅決不許。為這件事前郡王幾回登門,紅臉白臉全用的乾淨,好處威懾一樣不少,才保住舅母沒有被休。」
這件事回想起來,也是一波三折,讓人內心不能平靜。袁訓就說一段,停一停,像在自己品味,也方便寶珠問話。
「這般說來,舅母倒成就父母親的姻緣,」寶珠嚅囁道
寶珠嚅囁道:「那,你和姐姐不是應該感謝她才對?」
袁訓聳聳肩頭:「如果只是這樣的話,也是應該感謝與她。」
「但是,舅母是事先打聽清楚父親命不長久,才定的這條計。」
寶珠哆嗦一下:「舅母是怎麼知道的?」
「不但舅母知道,就是母親當天也就看出。父親是在祖母肚子裏受驚,不足月出生,是個先天不足之症,生下來就醫藥不斷,面相上並不難看出柔弱。」
袁訓在這裏嘆口氣:「祖母一家都務農,本來能顧溫飽。為保父親,賣盡家財,又把姑母也賣。也許是太想留住父親,這就感動老天,父親竟然一天天長大。賣姑母的錢,祖父不再務農,搬到這鎮上開家小店,這裏守着官道,有時候往來的人不少,祖父又勤謹,店給祖母守着,他往來大同販賣,竟然手中有浮財,又買下一些田產。再尋姑母時,確有尋過,已找不回。」
寶珠小聲道:「隔壁箱子裏,有姑母的舊衣裳。」
「那有幾件是姑母被賣到人家裏,那家人給衣裳,換下的舊衣。姑母又讓再賣後,人是尋不回來,只把舊衣尋回來。」袁訓眸子裏添上沉重,姑母由被賣而到中宮,不用怎麼尋思,也是步步驚心,步步艱難。
故事到這裏沉重,寶珠想到父母親愛戀的不易,又想到姑母經歷過的艱辛,難再發出一言,摟住袁訓脖子,面容戚戚擰了擰身子。
似這樣就能拂去蒼茫般沉重。
袁訓親着她,兩個人面頰貼住面頰,都要從對方身上得到點溫度。那心頭一點的寒涼,還得人心的溫度才能重新回到融融。
「總算老天是公正的,好人自有好報。」寶珠柔聲安慰袁訓:「你這般的能幹,姐姐也嫁得好,姑母如今是六宮之主,父親和祖父母泉下之靈,也會得到安慰的。」
耳鬢廝磨中,小夫妻更感受到他們能在一起的理當珍惜。他們把鼻尖抵住對方鼻尖,把紅唇接上紅唇。貪婪的吮吸的是對方的情意,竭力付出的也是自己的情意。
喘息細細,讓心頭更湧出澎湃。流連對方,流連對方的方方寸寸。
紅燭晃過又晃,晃得燭淚堆出老高。袁訓鬆開寶珠,帶着滿意的微笑:「你又纏我,話還沒有說完。」
寶珠怎麼會依這樣的話,帶着飽食饜足伏在枕上笑:「我就你,誰又讓你就我的?」這一會兒溫暖感動,能聽得進天下的傷感事。就用腳尖踢袁訓小腿:「喂,說的喲。」
「我累了。」袁訓裝睡。
耳邊是寶珠的仿佛自語:「不說便罷,母親明兒問起,你說沒有說完,就是加壽那么小,也要笑你的吧?」
這話真管用,袁訓睜開眼,對着她笑:「你真的想聽完?」
「聽完。」寶珠明睜雙眸。見這和家中相比算是陋室的房間雖小,卻有表凶在此,這就勝似天下所有的美景勝地。就此睡去,很是不願。
寶珠笑嘻嘻:「你不肯說,看我呵你癢兒,你就肯說了。」
在手上吹口氣,果然來呵袁訓。
袁訓又按她入懷中,佯怒一下臉兒,重新說起來。
「外祖父母不能阻止母親,只能答應。母親有了姐姐後,外祖母強行讓舅父過繼,並為姐姐女家去求男家,為姐姐姐丈定下親事。舅母在府中備受冷落,她的陪嫁總有怨言。舅父又處死兩個,這才平靜無事。但她事先打聽過父親命不長久,總是居心歹毒。母親自嫁父親,從不後悔。在父親去世後,雖不見得對舅母懷恨,但也不願與她走動。我長大後知道這事,也不願意與舅母走動,我以前見到她,都是避開。姐姐更不用說,從不理她。」
就問寶珠:「你怎麼看待這件事情?」
寶珠深吸口氣:「母親實在令人敬佩。」
「嗯?」袁訓露出笑容。
「換成另外一個人,嫁給父親還不過得哭天搶地嗎?換成另外一個人,讓父親偷看了去,還不大怒把這事情辦成血雨腥風嗎?就算也和母親一樣對父親一見鍾意,事後知道父親身子不好,也必定是一面的深情,一面的痛哭自己命運不好。」
寶珠幽幽地道:「可見人時常怪自己命不好,是自己沒處置好才是。」
腦海中浮起無數晨昏,袁夫人手捧手札,如痴如醉的活在舊日夫妻情深里。無數夜晚,袁夫人從容誦經,為丈夫超度,還是活在舊日夫妻情深里。
像是沒有一天,她不在情深裏面。這情深不僅是她對愛戀的抒發,也同時包圍住她,把她的日子點綴得很是滋潤。
所以袁父去世,袁夫人白了頭髮,但又生下一子,女兒也嫁得如意,她面容又極是年青。
因種種情況而沒有男人陪伴的女人,日子滋潤,人也就跟着滋潤。袁夫人即是如此。
小夫妻再次相擁,袁訓低低語聲在寶珠耳邊:「不想你這般了解母親,也不枉母親亦是了解你。」
「母親說我什麼?」寶珠眸閃如星。
「母親說你能幹,又說她自父親去世,就封閉心門,不願恨舅母,也不願接納於她。但看到舅父為她而夫妻失和,母親心中不忍,卻無力也不願做些什麼。這是母親的話,下面是我的話。」
袁訓淡淡:「父母由舅母而成姻緣,才有我和姐姐,看着舅父,本當與她走動。但我和表兄們以前不和,以後呢,能用則用,
能用則用,不能用我也不想來往。」
他唏噓:「可能我是母親的兒子,我心裏瞧不起她。她的陪嫁看她過得不好,後來還弄出詛咒父親的事情。雖然與她無關,到底由她才起這事,而且牽線姻緣,也實在想讓母親少年守寡,以為笑話。」
「到底,那是我的父母親,我不允許任何人碰他們一碰,何況是這麼歹毒的心。」袁訓嗓音黯然:「可舅父對我慈愛如親父,舅父也上了年紀,舅母也深受教訓,舅父再沒有對她好過。給她一個兒子,都知道是酒醉後有的。數十年,舅父不進她的房,數十年,舅父一個人孤單,他內心苦楚,無處去說。」
袁訓苦惱:「父親已逝,舊事我不想再提。但要我和舅母說話,我寧可去跳黃河。」
「那就不說便是,我們孝敬舅父,不用孝敬舅母。」寶珠維護地道。
袁訓若有所思:「所以,母親說寶珠是能幹的,寶珠性子好,後天我們去舅父府上做客,如果遇到舅母出來,應酬她的事,就交給寶珠。」
他柔聲地道:「小寶,母親說與舅母走動,或與舅母不走動這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吧。」怕寶珠還不能明白,袁訓又道:「我和母親都不干涉。」
半晌,寶珠回過神。把袁訓面頰一揪,就不肯答應。怕忠婆聽到,寶珠放低嗓音,但是哇啦哇啦的,內心抗拒到不能。
「上有母親,又有夫君,什麼時候輪到寶珠拿這主意?」
「你能幹唄。」袁訓哄她。
寶珠臉兒苦苦的:「可我也想跟在你們後面,母親說走動,我沒什麼。母親說不走動,我就不用理會。這事兒怎麼能交給寶珠決定?」
把袁訓晃一晃。寶珠不無哀怨:「明天你去回母親,說寶珠拿不好主意,寶珠笨得很。」
「我們就要去舅父府上做客,舅母假如出來待客,我是不理她,母親也不想說話,你不拿主意,你也別理她。」
寶珠傻住眼;「她若是和我說話,我不理她?」她低低驚呼:「這事兒我干不出來,」對袁訓更加的幽怨:「舅母能不出來嗎?」
「祖母也去,嬸娘們也去,她真的不出來也就罷了。但她若出來,我們都不能看到她,祖母難道不奇怪嗎?」
寶珠雙眸茫然:「是啊?又不犯着特意對祖母解釋這事情,笑話倒不笑話,舅父面子上總不好看。」
「所以這事情交給你,母親也沒說一定要你應酬她,你若不理,你就先去對祖母解釋這事,」
袁訓說到這裏,寶珠奮力打斷:「不行!」
她叫得太急,把袁訓嚇了一跳。
寶珠自悔焦急,重新放鬆面容,默默想上一會兒,才不情願的對袁訓說出心裏話。
「我從小兒沒有父母,祖母以前總是恨呀恨的,也不能親近。我不能去說服祖母改變心思,只能想自己以後嫁的人家,是個和和氣氣的人家。托賴祖母心思改變,舅祖父和舅父作主,為我們成就親事。」
寶珠深情地望向袁訓:「從我嫁給你,除去你從軍那幾天,再沒有一天不好。姐姐們不明說對我說,也看得出來她們在想,寶珠怎麼能過得這樣好呢?又有祖母疼你像親孫子,可憐她一生沒有過自己的孩子。親戚們全是誇讚的,奶媽和紅花兒也說趁心。這樣的好日子,我不能添上污點。」
她咬住唇,凝視袁訓:「我嫁的人家是最好的,也果然是最好的!」半點不如意的事也沒有,就是有,寶珠也當它不存在過。
袁訓張開手臂,要把寶珠緊緊抱住時,寶珠又哀哀憐憐:「怎麼能把主意給寶珠選呢?」又傷心起來。
袁訓忍無可忍,哈哈大笑起來。在這笑聲中,天大的難事,也不會放在心上。於是,就只有一件難事出現。
忠婆在外面低語:「小爺奶奶睡吧,這屋子淺,仔細吵到小姑娘。」
……
第二天,寶珠不正視這件事也不行。安老太太讓人把寶珠叫去,邵氏張氏都在這裏。從京裏帶來的箱籠打開,在給輔國公夫人挑見面禮。
老太太心滿意足,自從她出京到了山西,自己揣摩着,沒有一天不是更滿意。
「寶珠啊,你嫁的這樣好,也是你的人好才是。」
寶珠自然要道:「這是有祖母在,有舅祖父看着祖母,才有這樣的好人家。」
安老太太日子趁心,人更謙遜起來。像是過得趁心的人,都有幾分謙遜。
「這是你的福氣,才有這樣的好婆婆好丈夫。話又說回來,這樣的好人家,我們也不能丟臉面。你是見過國公夫人的,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們聽你的主意,好備禮物給她。」
寶珠弱弱,這又是讓寶珠拿主意?
當家女主人,拿主意是她的本分才是。
可寶珠如實地說:「沒和舅母多說過話,她的喜好我卻不知。」
「那你說說見面時,她穿的是什麼,戴的是什麼,我大約能估摸出一些來。」安老太太是很想把國公夫人頭一面就處好。
寶珠心頭嘆氣,先不說不想說母親讓算計的事,再就只看祖母不想丟母親人的這情意,寶珠更不願再提舊事。
她就幫着選出幾樣,一定貴重,也一定精緻,安老太太手面不可能比國公府大,但為了親家和好孫婿,不敢怠慢他們親戚。
老太太就一個兄長,她一生深
,她一生深得南安侯照顧。由自己推親家,又親眼見到輔國公和袁夫人兄妹一樣情深,不然這親事可就出不來,兩個手足情深的兄長,才結成寶珠和袁訓的好親事。老太太感激不盡,如果這是在京里,她可以把家底子掏出來送禮。
寶珠不能掃她的興,又不願污自己家,一個字沒提舊事。回來坐上半天,覺得這事情也是的,只有寶珠能應酬。
這裏的人中,只有她是和輔國公夫人說過話,又送東送西的來往過。她對這件事,這就無可推託,當晚對袁訓道:「沒辦法,只有我和她應酬吧。」
不然還能找出來誰呢?
袁訓打了一躬:「有勞寶珠。」
……
親戚們會面這事情,第一要圓滿,第二要圓滿,第三也要圓滿。親切融洽的會談,都在圓滿當中。
袁夫人是親切的人,也是高傲的人。她不願記恨輔國公夫人,是她為自己成就姻緣。不然讓袁夫人自己選親事,只會把王公孫子選到眼睛花,輪不到城外小鎮上雜貨店的小東家。
沒有輔國公夫人,終袁氏夫妻一生,也沒有碰面機會。
這是她不恨的理由,也充分說明,袁夫人是個記得住別人好的人。
但她也不願意理會輔國公夫人,自然也有理由。孟母曾為兒子念書而三遷,怕鄰居們影響到兒子,不能給兒子好的學習環境。
袁夫人與輔國公夫人之間,雖然不是為念書,但為居家過日子,誰又願意來往走動的人心思歹毒,沒事兒就讓她算計一下。
因禍而得情深丈夫,那是袁夫人情深一片,不曾動搖,又是她為人的好處,不是輔國公夫人做這事的本心正確。
這是她不願意與國公夫人走動的理由,當時她心腸如毒蛇一般,誰願意和豺狼虎豹常相交往?
人的一生都有機會,也大多的人做過不能挽回的錯事,或大錯或小錯。而輔國公夫人後來深受公婆丈夫的不屑,她有所改變,但也不是袁夫人能體諒她的理由。
所以這個難題,袁夫人交給親切柔和的寶珠去決定,她有寶珠這樣的媳婦,又算一件福氣事情。
和袁夫人相比,輔國公夫人就沒有這福氣。
同樣的一個夜晚,寶珠想通唯有她自己能讓明天的宴客圓滿這個鐘點兒上,輔國公夫人在房中團團亂轉。
龍懷城走進來,就看到母親衣裙紛飛的在房中打圈圈。她從真紅雕牡丹百花的榻上走到黑漆嵌玉的高几旁,是神色惶然的;再從黑漆嵌玉的高几走到長條几旁,又是惶然如即刻地陷天塌。
「出了什麼事?」龍懷城上前去強扯住國公夫人。
國公夫人泫然泣下:「老八,你父親讓人告訴我,明天去見客人。」她太過驚慌,把明天要來的人告訴龍懷城:「有你姑母一家,還有她的親家三位女眷,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龍懷城心酸上來,把母親半摟半抱送回榻上,還不敢放她的手,母子手握住手,龍懷城柔聲道:「我已知道,正為母親喜歡,」他也想落淚了:「從我長這麼大,您總算可以招待客人,這不是很好,這說明父親有轉變。」
在這裏龍懷城茫然,不僅是父親一個人有轉變,就是龍八公子自己也一樣有轉變。沒有徵兆的,他腦海中顯示出袁訓剛回大同,那天晚上龍大起了殺人的心,讓袁訓所傷後,龍八公子趕到,也有想拿下袁訓的心。
這種心,與當時的那種心,截然相反,讓龍懷城屢次回想,屢次震驚。一個人的心,怎麼可以滑到至左,又偏到極右?
他不能解釋,自己也無法弄清自己的改變,龍懷城唯有陪着母親悲酸不已:「這不是很好,」他低低的喃喃,已經不是在說輔國公的改變很好,而是說他自己。
「可我,我不……。」輔國公夫人艱難地才表達清楚自己意思:「多年沒再見到你姑母。」從袁夫人龍婉秀對父母提出親事,輔國公就要休妻,把妻子攆出正房,接下來輔國公府過的就是兩邊日子。
一邊是龍婉秀堅決要嫁,一邊是輔國公和前輔國公夫妻對輔國公夫人恨之入骨。
她從此再沒有正面見過小姑子,家宴祭祖都全是姨娘陪伴,直到龍八公子這意外出生,才稍稍有所改變。
和南安侯夫人相比,輔國公夫人再沒有人跟着助長她,她沒有什麼太妃為倚仗,輔國公府因此和項城郡王府撕破臉面,後面的十數年裏,後項城郡王一直放棄她,家人的拋棄,是比丈夫的情絕還要深的教訓吧?
一個有人助長,一個沒有人助長,究其原因,不過如此。
很多年沒有見過的人,又是輔國公夫人很多年都在心底的人。要說她不想招待客人,那是假的。可這一天到來時,輔國公夫人亂了手腳。
龍懷城竭力地安慰母親:「您不去不行,您去也是給姑母長面子。明天來的不僅僅是姑母一家,有姑母的親家不是,您不出面,親家看上去像姑母在這個家裏不好,」
「說我病了吧?」輔國公夫人道。
「那親家明天還得探望您,人家是來做客的,不是來探病的。先不說忽然生病,讓親家不悅。就是真的您病了,為姑母,父親和姑母兄妹情深,您為父親,就病也得起來。不然父親和姑母的面子往哪裏擺?」
輔國公夫人以袖掩面:「別人看出來我們不好怎麼辦?」
怎麼辦?」
「姑嫂不和,家家都有。再不好,有客人到來,表面上好的,這就不錯。」龍懷城百般的勸說,最後把寶珠也扯進來:「明天弟妹也在,弟妹和您親近,您就和她說話,再招待親家老太太便是。」
要說龍懷城說的這些話,沒有一句是巧言令色,全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中道理,沒有人在一生中,敢說自己沒用過。對家人對親戚對朋友對配偶,都是一樣。
在一生中。
此時還年少輕狂的走開。
以後也一樣能用過。
最後讓輔國公夫人安定下來的,是有寶珠在。她想想這就能有依靠:「也是,還有你弟妹在呢。」
見過的寶珠,從來不是刻薄人。
國公夫人靜下來,就開始準備菜單,又備見面禮。一一寫好後,龍懷城送出去給輔國公看。輔國公無話,沒有褒貶,這就足夠國公夫人欣喜,說明至少沒錯,這就準備起來。
她花心思的時候,姨娘們在房中也各自心思。
老二的母親宮姨娘問兒子:「明天有客人?」
「有啊。」宮姨娘進來時,龍懷武正悶悶坐着,也就悶悶回話。
宮姨娘沒注意他,自己納悶:「沒有人來告訴我啊?」
龍懷武吃驚抬頭:「告訴您做什麼?」
「我不去陪,難道讓凌姨娘去陪?」宮姨娘鄙夷:「她最近越來越瘋顛模樣,每天把老大媳婦罵上好幾回,可憐老大媳婦真是可憐。」
她用上兩個可憐,像這樣才能把文大奶奶謝氏的境遇表現明白。
龍懷武才不管龍大的房中事,淡漠地道:「這與我們沒關係。」
「那明天請客,也與我們沒關係?我都聽說,是你姑母和她的親家過來是嗎?」
龍懷武再淡淡:「母親,這與你沒有關係。」
宮姨娘負氣地道:「不讓我去,明天誰招待女眷?有沙姨娘去,自然就要叫上我,我剛才問過她,也沒人告訴她。好笑,鮑姨娘她們能上台盤?」宮姨娘展展袖子,自然還是我才能見客人。
「我說了,明天您房裏呆着。」龍懷武再道。
「你這不省心的孩子!我想讓你現在去問你父親,是不是他見到姑奶奶要回來,樂得想不到這一點上。你父親親自招待姑奶奶合適,那親家呢?他也自己招待女眷?你去問問他,也許他忘記不一定。」
龍懷武無奈,略提嗓音:「我說!您明天房裏呆着。」見母親怔怔,龍二將軍提醒她:「姑母一家明天全到,弟妹也在。」
宮姨娘稍有吃驚:「對啊,她也在!」宮姨娘不由自主面色難看:「我明天就偏穿個大紅給她看看,當着你父親的面,看她這晚輩敢上天?」
一盆涼水澆她頭上。她的兒子陰沉沉道:「您還是別碰這釘子,她才生過孩子,現在是寶貝一樣。明天再當眾把您教訓,我的臉面可就沒了。」
擺擺手:「聽我的,明天您別出去,還有,別管父親讓誰招待,哪怕讓掃地婆子待客呢,與您無關。」
宮姨娘也是聰明人,這就聽出話外之音:「您的意思是,讓她?」
「是,我才收到消息,父親讓人往老八房裏送的話,明天是國公夫人待客。」龍懷武靜靜。
「哈哈哈……。」宮姨娘大笑不止,像聽到最好笑的笑話。
龍懷武見母親不信,還坐在自己房裏不走,他一言不發走出去,你不走我走。在門外交待自己妻子:「去勸母親,明天少出去丟人吧。」
二奶奶為難:「母親說一不二,我怎麼能勸得住她?」
「那你就說,我的話,我現在不是小弟對手,明天打起來我不上去。」
「怎麼會打起來?」二奶奶也覺得可笑:「不是來做客的?」
「明天弟妹再說那一通話,母親能答應?她不答應就要吵,吵完了不就打,你先告訴她,弟妹那嘴皮子,我吵不過她。打架,我輸給小弟,明天她出去,我就不去。」
說完走開,一個人去梅花深處賞雪去了。
不但宮姨娘是這樣,所有姨娘們全是這樣。凌姨娘是最不服氣的那一個,坐在房中冷笑叉腰:「我不信,我就偏去!」吩咐丫頭:「把我大紅百蝶穿花的衣裳收拾出來,我明天就穿那個。」
謝氏低頭冷笑,同時心中安慰,你明天再碰個釘子也挺好,讓我看看笑話。
房外走來輔國公的丫頭,含笑道:「國公吩咐,明兒有客,老姑奶奶歸寧,還有袁家小爺奶奶,新得的大姑娘。另有她的親家老太太並兩個媳婦,讓大奶奶收拾好衣裳,明兒去幫忙招待客人。」
謝氏忙站起答應。見丫頭說過就要走,凌姨娘大喝一聲:「站住!」丫頭回身陪笑:「姨娘要說什麼?」
「你這作死的丫頭,眼睛裏沒有我不成,你只對大奶奶說話,我呢?」凌姨娘大罵。
輔國公府里呢,是姨娘與姨娘互相不服,都有兒子誰怕誰?各房丫頭也互相不服。猶其姨娘太多,沒有最得寵的,也沒有最不得寵的,貼身侍候國公的人,是不怕她們的。
丫頭聞言,並不還嘴,但也不驚懼,直接回道:「國公只讓我來告訴大奶奶,沒提姨娘一個字兒。姨娘有氣,請對國公說去!」
一昂脖子走了。
把凌姨娘氣了個倒仰,見到謝氏在一旁暗笑,又把謝氏罵上一頓。
罵上一頓。謝氏裝沒聽到,晚上在自己房裏睡下還是樂的。
……
第二天,輔國公府裝扮一新,褥設芙蓉。袁家離大同城不近,又有女眷們不能行得快,近中午時,袁夫人一行才到門外。
大雪下上一夜,厚約半尺。車輪格嘰格嘰地停下,老太太就往外面看。老了老了和小孩子一樣,對做客興趣濃厚。
見國公府正門全開,這是招待貴客的級別。老太太先樂得說聲:「好。」本來想把大門細細的觀摩一番,卻讓過來的人晃動眼前,就先看人。
輔國公是在京里會過一面,老太太認得他。見一年不見,國公臉面兒還好,鬍鬚一般的精神,黑綢子間白花般的飄在身前。
滿面笑容,在鬍子上方,是件嶄新的衣裳,以示對客人敬重,快步走來,也足見心情之殷切。
「好。」老太太又說出第二個好字,再去看跟着國公出來的人。
龍家有八虎,老太太今天頭一回見。見八位公子皆長身英武,在古代兒子就是資本,讓膝下無子的老太太好生羨慕過,眼神兒就放到女眷們身上。
輔國公都出迎到台階下面,國公夫人更不敢怠慢。國公父子們一動步,她帶着身後的八個媳婦也往車前來。
她的心是怯懦的,幾十年的教訓,把她曾飛揚跋扈擠成玻璃心,步子也跟着軟弱無力,看上去拖泥帶水,難免會讓人懷疑她不想出來招待。
幸好龍懷城早就想到,讓妻子田氏扶母親要快步,走得歡快,如見至交的才好。如果不是怕失儀,老八可能會讓母親倒履相迎,學曹阿瞞迎謀士許攸那種。
安老太太滿意了,表面上看着,他們很有誠意。又說出第三個:「好。」這就下車。
國公夫人是這裏最慌亂的人,國公兄妹是這裏最欣喜相見的人,寶珠就成今天最忙碌的人。她下車以後,打量下場面,迎上去和國公夫人等見過禮,就對八奶奶田氏使個眼色,低聲道:「你去陪我母親。」
寶珠則迎上國公夫人。
田氏頓時明白,對寶珠又敬又佩過後,上前去攙扶袁夫人。袁夫人對她自不拒絕,款款的把一隻手扶住她,由田氏扶住。
寶珠扶上國公夫人,主要是怕她今天失態,讓老祖母懷疑。而國公夫人呢,一生受教訓,卻是久受閨訓的人,接人待物是學過的。
她也和寶珠一樣,見女眷們下車,審視過,匆忙的對袁夫人遠遠的行個禮,袁夫人對她也欠欠身子,都遠得不能再遠,但至少不夾生後,國公夫人就去陪老太太。
寶珠扶上她時,國公夫人攙扶上安老太。誥命夫人的禮遇,讓安老太太樂得險些忘乎所以,沒口子道:「這可使不得,」已和國公夫人往裏面走。
她的左邊,是國公夫人,國公夫人肩下是寶珠。
右邊,是邵氏張氏緊跟住婆婆,看上去熱熱鬧鬧,親親熱熱的往府中而去。
龍家老八暗鬆口氣,見寶珠無意中瞥來,飛快對寶珠輕下一禮,惹得寶珠一笑,扭頭不再看他,怕這位表兄又要行禮。
後面是袁夫人和田氏,又有謝氏等媳婦們相陪着,也是花團錦簇般進去。加壽由忠婆抱着,忠婆得意非凡,似抱龍駒子一般,走在讓家人簇擁之中。
輔國公見到也就放心,從容請老侯進去,袁訓和表兄們也能閒談幾句,踱步而進。
第一個照面像是很容易,輔國公夫人也好,袁夫人也好,都算滿意。
正廳上安坐,輔國公要看加壽,袁夫人也同時道:「把孩子們帶來給我和老太太見見。」幾個媳婦都應聲說是,正要走時,寶珠笑容可掬走出來。
她一出來,視線難免全看過來。寶珠往上面,對輔國公夫妻行了個禮,陪笑道:「舅父舅母請聽我說,大冷天的,請出小公子小姑娘們見見也罷,姨娘們就不敢再勞動。」
袁夫人忍住笑,輔國公夫人長長的在心裏出氣,又對着寶珠濕了眼眶。外甥媳婦是怕國公犯糊塗,才出來說這句話。
寶珠為了接下來是圓滿的,就要出來敲打舅父這句話。
要知道姨娘們以前的不守規矩,全與舅父不理睬有關。
袁訓拿額頭在拳頭抵幾下,就便竊笑。龍懷城也和他一樣,低下頭裝撫額頭,也暗暗好笑,又暗暗稱讚。
弟妹不但聰明,而且有膽量,而且敢在這個時候站出來,這算是敢擔當。
這廳上人人清楚,只有老太太婆媳三個人是奇怪的。邵氏張氏只覺得寶珠說話不對,你是晚輩,又是客人,怎麼就敢出來把長輩的房裏人拿出來說話?
老太太年紀高見識足,就知道有了緣故,把疑惑暗放心頭。
輔國公估計也是想笑的,好在他正在待客,本就有笑容,這就更一笑,道:「外甥媳婦說得有理。」
對八個正要回房的媳婦們吩咐:「只把孩子們帶來。」
八個媳婦走出來,不管平時好與不好,全相視一笑。都是一個意思,這位表公子奶奶又站出來了,但她們心中各各稱意。
八個奶奶全是好人家女兒,以姨娘為母親,她們也並不認可。不過這府里全這樣,大家全混着稱呼。
文大奶奶謝氏,雀躍地往房裏去。一進院門,她愣上一下,見到輔國公的侍候人,在這裏站着幾個。
再聽聽房中凌姨娘正在怒罵:「不長眼的王八淫婦,你敢攔我?你憑什麼不讓我出門!」另一個聲音慢條斯理的回答:「姨娘省省嗓子吧,這是國公的吩咐。今天有客上門,國公想是怕客人驚到姨娘,也是有的吧?」
謝氏忍了好幾忍,才把笑忍下去。
說什麼客人驚到姨娘,是怕姨娘嚇到客人吧?
謝氏走進房,見不但凌姨娘披頭散髮,大紅衣裳在腳底下踩着,就是二姑娘龍素娟,也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不讓母親去也就罷了,為什麼也不讓我去?」
房中安坐的媽媽,是輔國公的奶媽。老奶媽近六十歲,還是嗓門兒清楚。
「這個麼,也許是客人也嚇到二姑娘吧?」老奶媽笑得不能自己,不讓你們去,難道還不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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