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達的法律雖然對猶太人有所保護,但受基督教長久以來的排猶情緒影響,並不是所有人都對此表示贊同的。正所謂彼一時此一時,老阿拉西斯伯爵在世時禪達雖然新立,但卻有王室在背後撐腰,為了快速興旺經濟,藉助猶太商人的貿易渠道,以本身的地理優勢迅速成為波拉克hb岸臨近出海口的貿易樞紐。可如今國王都換了兩任了,再加上國勢動盪之下王室無力兼顧北方,老阿拉西斯伯爵又過世多年,岑達爾家族在宮廷中的人脈也已凋零無幾,只得依附在王室姻親的庫林家族之下。而在1248年底伊斯特瑞奇國王死後,為維繫侄女艾索娜與庫林家的地位,現任北地統領的約瑟夫公爵不得不與南方貴族妥協,作為補償同時達成的南、北貿易協定雖然對北方的危局起了少許緩解作用,但也使南方的大商會勢力大舉介入北方,猶太商人的利益進一步受到擠壓。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在禪達謀生的猶太人也已感受到壓力,所以平時行事小心謹慎、能忍則忍便成了常態。但不惹事不代表事事都要忍氣吞聲,猶太人本就有按氏族聚居的習慣,生意做得大的更是養着保鏢護衛,互相之間又多有往來,在禪達也是一股不小的移民勢力。
約瑟夫的好言好語很自然的被傭兵們視作軟弱、好欺負,咬定是他違約在前並要求賠償,一改之前付定金時的豪爽,很明顯是早有預謀的。這要是在白天,約瑟夫只需招呼一聲,同在附近營生的猶太人便會趕來撐場面,可這時候天色已黑,他那些親朋早都收攤返回城外的猶太人社區了,派人報信怕是趕不上趟。而且這些傭兵雖然咋咋呼呼的從正面過來,暗中卻也派人包抄了後路,看出店前情形不對的小傑克仗着個子小,在祖母的指示下從廚帳鑽出去想要溜走報信,卻被人一把揪住沒能跑脫。連帶着「老好人」、弗萊特還有那個陌生壯漢,也一道被堵在了小店裏,弗萊特將手放進運動衣口袋,暗自捏緊裏面的草編小包裹。
從古到今,人與人之間的這些事總是重複上演,身在禪達的弗萊特對眼前的事並不陌生。小時候他家附近有個菜市場,他和小夥伴們總是傍晚商販們收攤後在那裏玩耍,市場中那些攤位下的空間,正是玩躲藏遊戲的好去處。可這裏同樣也是小販們之間為了攤位的爭奪,工商、公安之間為了「管理費」的份額,大打出手的地方。小孩子們自此才明白,市場地面上的那些暗紅印跡,不僅僅只是雞鴨魚血。眼前之事雖稍有不同,但卻也差不多,弗萊特只希望小傑克一家能夠破財免災,別將他牽扯進去。「老好人」卻是暗中叫苦,背上傷患的發作除了給他帶來疼痛外,更嚴重影響了他肩、頸、背的活動,想跑都成問題。
婕西看着店外賠着小心說盡軟話的兒子,心中卻沒有太多因屈辱而生的憤怒,她見過太多次這樣的場景了。從她記事起,她的祖父、父親便是如此,後來是兄長、丈夫,如今是她的兒子約瑟夫,幾人的身影仿佛重合在一起。她心中升起的是自責與悔恨,若不是她疏忽大意,一家人怎會落到如此境地。這個家庭看似事事由她做主,可實際上在人命如草芥的亂世之中,男人才是支撐門戶的頂樑柱,因為她的疏忽,身為人父的約瑟夫卻要當着兩個兒子的面受辱。可為了生存,約瑟夫卻不得不忍氣吞聲的笑臉相迎,因為一家老小的性命都在這十幾個傭兵手上捏着呢。而她看着兒子言語上受人欺辱,心頭就好似在滴血,作為母親她總是下意識的想要保護好兒子,可隨着歲月的流逝,卻已經輪到約瑟夫來保護她了,平時也是像哄孩子似的讓着她,免得她覺得自己不中用了而自怨自艾。
可有時越是服軟,卻越被欺負,傭兵們勒索的數目太大,在他們看來,猶太人如同田鼠,只要經過拷問,必然能挖出他們隱藏的財富,毫不顧忌對方的死活。而店內的弗萊特等人也被傭兵們當做「意外之財」驅趕出來,那壯漢在推搡之下絲毫未動,反倒將對方頂了個踉蹌。此時為了逼問約瑟夫,一個傭兵的匕首已經在被抓的小傑克眼前比劃,約瑟夫嘴邊沾着血跡,顯然臉上也挨了幾下,但他剛才卻並未因疼痛發出呼喊。
「別、惹、我!」壯漢梗着脖子,額面部的血管鼓着,瞪圓了雙眼,盯着想要傷害小傑克的傭兵,一字一頓的說道。
推搡的傭兵差點摔倒,面對同伴的嘲笑,惱羞成怒的他拔出腰間長劍,想要立刻找回顏面,何況對方手無寸鐵。弗萊特只看到這傭兵左耳處光禿禿的,看起來不似善類,「老好人」卻看出更多信息。「獨耳」很可能有偷盜前科,因為交不出罰金被處以肉刑,平時在同伴中恐怕沒少因此受到譏嘲,所以才會這麼容易被激怒,迫不及待的用暴力找回面子。
企圖剜出小傑克眼睛,以此來逼迫約瑟夫的傭兵因為視線的轉移,暫時停止了手上動作,剛才還被嚇得不停掙扎哭喊的小傑克,此時卻又掛着眼淚擔憂的望着他請來「赴宴」的「大朋友」。而被打倒在地的約瑟夫腦中卻飛快的盤算着,他雖然驚恐、憤怒但卻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只是這伙傭兵胃口太大,一時之間他哪裏拿得出那麼多錢?場中的壯漢來自一個小型巡迴鬥士團,不知為何卻與小傑克十分投緣成了好友,出於慣性思維約瑟夫並不認為壯漢一個人就能改變局面,他想的是趁傭兵們的注意力被吸引,尋機拼着一死也要製造些混亂以掩護家人逃脫。
「你還敢躲?」獨耳傭兵仗着手中利劍壯膽,一腳踹向讓他在同伴們面前失了顏面的壯漢,卻被對方閃過踢了個空。
「別、惹、我!」壯漢怒視着提溜住小傑克的傭兵,仍是之前那句簡短的話,看起來壓根沒有搭理獨耳傭兵的打算。
羅洛因為要養活孩子,自己餓的瘦到露出肋骨,但他那高大粗壯的骨架配合上幾乎埋住半張臉的大鬍子,讓人一望便心生畏懼。頂着大光頭的治安官哈瑞克,則是目光如同兩盞探照燈,讓人感覺無處藏私,只是身材隨歲數的增長,腰腹上已經放了肉,從健壯變得稍顯胖大肥壯。至於哈瑞克手下的親信警衛羅爾夫,雖然身高尚不及弗萊特,但肌肉卻將身上的衣甲鼓鼓的撐起,給他一種千斤頂的感覺。而眼前這壯漢的壯,卻與弗萊特之前見到的幾人全都不同,先前埋頭坐着並不顯眼,起身來到店外就像是利劍出鞘,身型氣勢都顯露出來。個頭只比他高出一頭,身材卻頂他兩個,腰腹粗壯結實,但和寬厚的肩背一比則顯的「纖細」,四肢健碩修長,但與身材的整體比例卻很勻稱,整個人的狀態好似一頭毛髮炸開正發出低吼的猛獒。
弗萊特對比自己來到禪達雖沒斷頓,但也談不上吃飽的生活,不禁心頭疑問這人是怎麼長的?不過在一通觀察之後,他又覺得上天還真是公平。眼前的壯漢雖有一副好身板,臉上卻如同車禍現場,麥色的半長發打着卷,眉頭擰着,眼眶瞪得滾圓,卻仍達不到大眼睛的標準,鼻樑歪歪扭扭傷疤就好幾處,異常方大的下巴,與發色相同的短鬚根根豎立,中間還夾雜着點點金紅色,在火光的映射下極為顯眼。一臉的惡相一半是天生,一半是後天際遇,但弗萊特卻沒有為此感到驚訝、畏懼或厭惡,只因其眼神中顯露出的執拗,讓他心中升出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壯漢簡短的警告並沒有被手持利刃且人數佔優的傭兵們當回事,晃動的火光中,覺得因其閃躲再度丟了面子的獨耳傭兵臉上氣得漲紅,回過身來雙手握劍朝着壯漢砍去。弗萊特的心裏頓時一驚,頸背上冷汗都嚇出來了,他只是個普通人,被一群明火執仗的惡徒圍住,本以為事不關己旁觀就好了,可這會卻生怕氣頭上的對方殺人泄憤,連帶着把他也砍了。「老好人」雖然顯露過一手劍術,但他最拿手的卻是弓弩射術,因此目力極好,即便火光昏黃晃動,也足以讓他將周邊人、物看得一清二楚,「獨耳」拿着武器不過是胡亂揮舞,壯漢閃躲的步伐卻迅捷無比,短短瞬間在他心中就已將兩者分出高下。
事實也是如此,壯漢仿佛早有戒備,敏捷的讓過利刃,武器揮空的「獨耳」被慣性帶的向前衝去,心中驚怒交加,但卻不待他再有動作,意識便已進入黑暗。作為旁觀者,弗萊特只離了幾步遠,可因為近視加上夜色,根本沒看清發生了什麼,他只聽到一聲好似西瓜裂開的脆響,便看到「獨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老好人」卻捕捉到了壯漢那砸在「獨耳」脖頸上的迅猛一拳,以他的經驗判斷,氣息全無的「獨耳」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傭兵們平時里對「獨耳」嘲笑歸嘲笑,但他畢竟是自己人,他們可以欺負,外人就不行。而且此時以多欺少、恃強凌弱,卻仍有人敢於反抗,兩樣相加頓時惹毛了其餘傭兵,他們各自亮出武器圍向壯漢,他們的警惕並沒因為折了「獨耳」而有所提高,只是因為距離太近,「老好人」和弗萊特也被一起圍上了。「老好人」也就罷了,弗萊特哪裏見過這種場面,腿肚子不受控制的直打顫。
「別想着跪地求饒,你這身細皮嫩肉只會被他們『折磨』至死。」「老好人」從弗萊特的反應中看出他此前手上從未見過血,更猜中他心中的想法,於是用話語來激起他的反抗意志,此時傭兵們的正緩步逼近,雙方距離逐漸縮小。
「跟緊我!」「老好人」的話如同將弗萊特逼到了退無可退的牆角,但他沒有給弗萊特太多的思考時間,僅僅幾秒鐘之後,當他觀察到弗萊特的眼神雖絕望卻不是茫然無神,反而露出決然之色,於是他才決定拉弗萊特一把。
在低聲說出這句話後,「老好人」便朝着選好的方向躥了出去,至於弗萊特能不能跟住他的步子,則全憑其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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