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蔚的姥姥、姥爺共生了四個孩子,蔚蔚的母親排行老三,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有一個妹妹;到了蔚蔚這一代,蔚蔚排行老二,表姐叫林薇薇,表妹林惟惟,只有老三是唯一的男孩子,叫齊煒煒。
當年姥爺進了壟斷央企後,把自己的三個兒女都弄了進去,如今,各家經濟條件都很不錯,只有蔚蔚家,母親是超市售貨員,父親公務員內退,經濟條件相對差了不少。蔚蔚常常想,如果她能夠聰明一點,能夠刻苦一點,考上更好一些的大學,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可是人生沒有如果,她不夠成功,也不夠聽話,所以,在這個家庭里,她註定是個失敗者,她註定會讓父母失望,而目前,經過不經家裏同意擅自搞砸鐵飯碗的事情,她已經被放逐。
進了包間,姥姥家人全齊。熱熱鬧鬧的十好幾口人,蔚蔚跟每個人打招呼,因為正在討論表妹林惟惟交的男朋友,蔚蔚的出現仿佛一個小插曲,很快就被熱門話題所淹沒。母親不冷不熱看她一眼,懶得理睬她。蔚蔚識趣地坐到角落,表弟悄悄湊過來,跟她說,退休人員漲工資,姥爺這次漲了不少錢,帶着全家出來搓一頓。蔚蔚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看着表弟齊煒煒:「你有事要跟我說?」
煒煒愣了愣,摸摸鼻子:「老二,你要不要這麼犀利?」
蔚蔚白他一眼。
煒煒拍拍她的頭:「姐,其實你挺聰明的,在咱家,你就虧在嘴不甜上了。」
蔚蔚苦笑:「你錯了,我罪不可恕的是不聽話。」
煒煒愣了愣,也苦笑:「聽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蔚蔚挑眉看他,煒煒正欲言又止,就聽二姨喊大家入席,她簡潔道:
「回頭再說。」
吃飯的時候,一家人的焦點還在惟惟找男朋友的事情上,二舅媽不知道怎麼弄到一張女兒男朋友的照片,正全家傳閱。
沒有人對這個男孩子滿意。大舅覺得他畢業半年了還沒找到一份正式工作,沒出息;蔚蔚的媽媽強烈反對,她覺得惟惟條件這麼好,應該奔着公務員去找,工作穩定、體面,有政府關係將來也好辦事;二姨倒是覺得這個男孩子還湊合,至少家裏挺有錢的,但也同意大舅的看法,覺得能找個在央企工作的更好,畢竟央企是鐵飯碗,明面上收入已經不少,還有各種隱形福利;姥姥和姥爺就是覺得兩家懸殊有點大,但又不希望惟惟嫁得太差,最好是能兩家背景差不多,但經濟上要能稍微好一些。二舅媽最不滿意,自己女兒正經航天大學英語系畢業,拿法學雙學位,畢業前考下了英語專八證書,現在在做空姐,而這男孩子連研究生都沒考上,可見學習不怎麼樣,雖然家裏父親做生意有點錢,但連套房子都沒給兒子準備出來,長得也不怎麼樣,根本配不上女兒。
大家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煒煒偷偷跟身旁坐着的蔚蔚八卦:「何旻是惟惟的大學同學,同院不同系,一直追她。他爸自己開公司當老闆,他媽內退之前是小學教師,不過好像有慢性腎病,反正就是一點活都干不得,只能養着。據說他爸還特寵着他媽,他自己也特孝順,還給他媽按摩呢。平常保姆要是不在,都是何旻跟他爸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他媽連米飯都不會燜。估計舅媽怕惟惟嫁過去受苦。」
蔚蔚一直埋頭吃苦吃,聽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這是跟自己說惟惟的男朋友呢。她連頭都沒抬,就近夾了一筷子大拌菜到他的盤子裏:「聽說據說傳說的,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了解那麼深刻,幹嘛?攪基啊!」
煒煒氣結,照着蔚蔚腰上的痒痒肉狠掐了一把:「狗嘴吐不出象牙,你這思想齷齪的女人,怪不得是老二!」這個表姐從小就不走尋常路,平常三腳踹不出個屁,偶爾來一出就是硬貨。像這次,悶不吭聲就辭了鐵飯碗,瞬間爆表家庭安全指數,目前暫名「過街老鼠」。
他本來跟她也不親,直到高考失利,所有人都安慰他,不是說今年考題難,就是說老師教育水平和東西二城沒法比,這隻讓他更難受,可還得硬撐着,不能表現得太無所謂,也不能表現得太低落,否則都是錯上加錯。後來接到蔚蔚的電話,他已經做好迎接安慰的心理準備,誰知她莫名其妙拉着他跑後海找人喝酒打牌去了,一直玩到半夜。送他到家門口,她跟他說:「老三,按去年高考的錄取分數,你成績剛擦一本線,想報首經貿國際金融,我看着懸,如果非要讀這個專業就看看外省的學校吧,如果想留本市就換個專業。」
他一愣,當時眼淚都要下來了,強忍着跟她說:「姐,我沒想考這麼差,我盡力了。」
蔚蔚挺無奈地看着他:「我沒說你想考這麼差啊,盡力就不能考得不好嗎?」
他愣住,覺得她的話好像不太對,但又不知道怎麼反駁。
蔚蔚深深看他一眼:「考不好你是不是就不活了?」
他一聽,眼淚真的立刻就流下來了,哽咽着跟她說:「姐,你不明白,家裏人的態度讓我受不了,好像我是個需要憐憫的可憐蟲,又好像我已經無可救藥……」
老二當時怎麼說?她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你總比我強吧?我當年還復讀來着,要跟你似的,我早牆根兒栓繩子上吊去了。」
「你不明白,我倒寧可他們罵我一頓,我心裏才好受……」
蔚蔚說他:「見過撿金子撿銀子,沒見過撿罵的。你頭殼壞了吧?!」
他低着頭不說話。蔚蔚跟他勾肩搭背:「哎我說老三,那你還想怎麼樣?咱日子還得過吧?我看你也難受得差不離兒了,洗洗睡吧,明兒該幹嘛幹嘛。」
後來,那段時間,變成他老找她喝酒,一次、兩次,第三次,葉蔚蔚就不帶他去酒吧了,頂多拎一打啤酒在她學校籃球場招待他。就這還喝得她哇哇直叫,說他把她給喝窮了。現在想也對,那時的她也只還是個大學生,大姨家也不富裕,一個月生活費是固定的。
可就是那時候起,他跟這個二姐才真正親近起來,也就發現葉蔚蔚是個悶騷包,看着傻,其實好多事兒,心裏明鏡兒似的。
蔚蔚正在桌子底下一扭一扭地躲煒煒的手,上半身保持矜持,面上不動聲色地小聲說:「大少爺被我戳中心坎,惱羞成怒了。」
齊煒煒翻個白眼,唾棄她:「你要是趕正事兒上也這麼伶牙俐齒,早好了。」
蔚蔚淡淡地說:「我沒那麼大悟性。」
齊煒煒嘆口氣:「挺聰明一人,老關鍵時刻掉鏈子,你說你想什麼呢?」
蔚蔚沉默了一秒鐘,語氣平平地說:「我確實沒那麼好悟性,自己有幾兩重,我知道。有些事情,看得明白,不等於學得會、做得到。又想找存在感,怎麼辦,那就裝蛋腚唄。」她看了煒煒一眼,一向平靜的眼睛裏,終於流露出淡淡的無奈,輕聲說:「煒煒,別變成第二個我。」
煒煒沒說話,心裏也不好受。
蔚蔚小經沙場,心寬得多,說了就過去,見煒煒情緒低落,她又夾了一筷子大拌菜給他:「行了,又不是大姑娘,哪那麼多多愁善感,多吃點大拌菜,少吃點肉,你再胖,低頭可就看不到小雞雞了。」
齊煒煒立刻條件反射低頭看了一眼,回過味來,在桌子底下不客氣地狠狠掐了蔚蔚一把:「滾。」
這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關於惟惟男朋友的事情,全家也沒個定論。蔚蔚聰明地從頭到尾一句嘴不插,免得惹火燒身。她知道,換工作搬出去這事,在家裏還沒銷賬呢。
可一直躲着,躲着,離開飯店的時候,還是不輕不重挨了頓刺兒。大表姐夫有意給她介紹個自己同住大院的髮小,蔚蔚藉口最近太忙婉拒,惹了母親不快,站在飯店門口就數落她:「人家一門高幹,住着將軍樓,父親軍級幹部、母親大學教授,自己是海歸,年輕輕開公司當老闆,瞧得上瞧不上你還兩說呢,你以為你是誰?還擺譜!」
蔚蔚忍了忍沒說話,歉意地看一眼表姐夫,跟父母低聲說了一句「我走了。」
還沒走兩步,就聽母親問她:「你怎麼走?」
蔚蔚看着母親不善的臉色,雖然熬夜工作又趕場吃飯已經很累,還是識趣地說:「我坐公車。」果然見到母親臉色緩和了些,跟她說:「你走吧。」
她點點頭,慢慢往公交車站走,背後還能聽見母親氣沖沖的話:「放着好好的鐵飯碗不要,跑出去多掙不了仨瓜倆棗,臭毛病學了不少,動不動就打車,坐個公共汽車能要她命是怎麼的,……」
烈日炎炎,蔚蔚呆呆站在公車牌下,只覺得陽光那麼刺眼,晃得柏油路空茫茫看不到盡頭的遠,像很多年前看的電視劇《紅樓夢》結尾那一片白花花的雪地。
她不想哭,只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