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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如果她還活着,你覺得她會對我說什麼?」盔甲君緩緩撫摸着手中的那把劍,問道。美國小說網 https://m.gogogous.com/
夏芩說不出一句話。
而他似乎也並不需要她回答,自顧道:「我想,她會讓我守住逆水城,拼命守住。」
他或許不了解作為女子的秦釗,但是他了解作為軍人的秦釗。
他做到了。
數月後,敵軍捲土重來,氣勢洶洶,離逆水軍最近的郭惠仁果然存了觀望之心,不肯及時施予援手,當其他援軍到來的時候,逆水軍已損耗十之九八,姜夔也在這場戰爭中力竭而亡。
幾乎和秦釗來了個前後腳。
「既然身在她的位置,我便不會辜負她的囑託,定然要堅守到底。」
盔甲君如是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他身後的背景也發生了讓人難以想像的變化,一名軍士竟脫離了背景,從他身後走出來,牽着馬來到他身前,對他行禮道:「將軍,該起程了。」
盔甲君點點頭,沒有絲毫詫異,翻身上馬,對她道:「鬼語者,後會有期。」
夏芩大急,情不自禁地伸出一隻手,叫道:「將軍!」
盔甲君微微垂目,唇角似乎帶了一點溫和的笑意,又似乎沒有,他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但是守衛逆水是我的職責,無論生死。」
夏芩急道:「可那裏已經有人守衛了,蠻軍早被我們打出去了,現在四方和平,將軍,你應該去輪迴,重獲新生,慧清願意幫助你。」
盔甲君默然一瞬,微微一笑:「謝謝你,小姑娘,守衛逆水是我的職責,我不能放棄,再見!」
話說完,馬韁一抖,馬揚蹄長嘶,絕塵而去。
他身後的侍衛也隨之消失。
夏芩怔怔地望着,那隻伸出的手臂緩緩垂了下去,眼睛微潤。
聽說,長留世間的遊魂靈魂的污垢會越積越厚,終至無法淨化。但這樣的烈烈英魂也會嗎?
不,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他們的心如此堅執忠貞,超越生死,他們不會迷失本性。
唯願蒼天仁愛,佑我英靈,讓他們早日獲得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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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兩位異客都沒有得到度化,夏芩的心情很不好,說不出的難過中還帶着強烈的自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無能了,如果自己懂得再多一些,再努力一些,事情會不會就是另外一個樣子?
想起盔甲君最後策馬而去的樣子,她的心像被蟻噬了一般。
最擔憂的還是定逸師傅的病。
無論變相君如何費心治療,定逸師傅的病都沒有痊癒的跡象,長久的臥床不起遷延不愈中透着一股不祥之兆。
夏芩開始每夜守護師傅,慧靜慧心要替換她,她不肯,除了想多盡一些孝心外,還因為,只有她可以看見變相君,可以隨時關注師傅的病情。
天氣漸熱,山寺中草木蔥蘢,空氣中瀰漫起槐花的甜香。
四月初八是浴佛節,寺尼們從前一天便開始準備,到了這天,一大早便起來接待香客,定逸師傅的精神似乎也特別好,還破天荒地自己起身梳洗了一番,讓夏芩扶着她在院中轉了一圈。
「槐花都開了,」定逸師傅淡淡笑道,面容帶着說不出的祥和,「槐花可是窮人們最喜歡的美食之一呢,鮮吃、調拌,做窩頭,樣樣都十分美味。不過,你知道為師最喜歡什麼花麼?」
夏芩驚訝地看着她,師傅極少和自己說起這些,師傅雖然性情謙和,但骨子卻是安靜而幽淡的,甚至有些清冷,哪怕是和她,也很少有這麼親密的話題。
夏芩想了想:「向日葵?」
定逸:「……」
夏芩一一列舉:「向日葵花盤大,瓜子香,扭着脖子向太陽,瓜子的排列有文章。是既美觀又實用還很有學問的花呢。」
定逸:「……」
定逸師傅注視着她,眼中流露出極淡的笑意,溫和道:「如果我早年知道這些,說不定也會喜歡此花,不過,為師最喜歡的還是月季花。」
夏芩:「……」
為什麼聽到師傅說喜歡月季竟好像聽說孔夫子喜歡美人一樣,有一種奇怪的違和感呢?
定逸:「月季花花朵美麗,花香怡人,聞上去有一股桃子的甜香,小時候家門前種了一片月季,每到開花時,就一片片地摘下來吃,然後就感覺到滿嘴花香。」
夏芩:「……」
為什麼竟會聯想到牛嚼牡丹,不不不,一定是她腦抽了,其實她想表達的疑問是:為什麼什麼花都會牽扯到吃上?
夏芩凝神片刻,試探着問道:「師傅,你餓了?」
定逸微微一頓,捏着佛珠的手不禁撫了撫肚子:「經你這麼一說,確實有點,說起來有很長時間沒好好吃東西了,都快忘記餓是什麼滋味了?」
夏芩百感交集,連忙親自下廚,精心為師父熬製了一碗槐花粥。
定逸慢慢吃完,蒼白瘦削的面龐難得地浮上一抹紅潤,微笑道:「說起來,自母親過世以後,就再也沒有吃過這麼清甜的槐花粥了。」
自夏芩記事以來,師傅從沒和她說過家裏的事情,好像從她出生以來,身邊就只有師傅,兩人就在討飯的路上。
有時候看到別人有爹有娘有兄弟有姐妹,她還好奇地問過幾次,但每次都被師傅清淡地敷衍過去了。
久而久之,在她的印象里,她和師傅就應該是這樣,乾巴枝連着乾巴枝,根本就沒有根莖枝蔓一說。
現在突然聽師傅說起這些,巨大的陌生和茫然之外,她心還生出一絲難以言說的惶然和酸澀。
她遲疑良久,有些艱澀道:「外……外祖母她老人家……經常給您煮槐花粥嗎?」
定逸師傅目光一動,詫異地看她,卻見她頭顱微垂,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眼角處微微泛紅。
定逸略略失神,心底泛起一絲酸楚的嘆息,她抬手撫了撫少女的頭髮,和藹道:「我小時後,吃母親煮槐花粥的次數其實很有限,師傅家在北地,與蠻人毗鄰,後來全家被蠻人擄走,父母也相繼去世。」
她頓了頓,緩緩道:「記得母親病重時,家中來了一位老尼,母親給她飯吃,她給母親念經。
後來,母親跪着求她把我帶走,因為那時我已經漸漸長大,母親怕那些蠻人對我……
母親過世後,老尼把我的眉毛拔光,然後對擄我們的蠻主說,我得了怪病,勸蠻主趕緊把我趕走,蠻主聽從了。」
夏芩想像着師傅被拔光眉毛的樣子,心中只有一個感覺,囧里個囧。
定逸道:「誰知我們逃到半路,那些蠻人忽然又追過來,那時天色昏暗,老尼急得不得了,看見路旁有棵大樹,便用力扛着我,讓我爬到樹上,藏在樹葉間,而她自己則朝另一個方向逃去,引開蠻人。」
定逸師傅回憶着當時的情景,目光悠遠杳渺:「我在樹上呆了一天一夜,一動也不敢動,看見那些蠻人跑過去又跑回來,直到走遠了,我還是不敢動。
後來天黑了,我才哆哆嗦嗦地從樹上下來,按照老尼之前說的,沒頭沒腦地向南逃去。」
她微微嘆息:「可惜我再也沒有見到那位老師傅,我身上揣着她留給我的乾糧還有經卷,沒命地向南逃跑,後來餓昏到路邊,被好心的過路人救起。
救我的是位年輕的公子,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他告訴我說,這裏已經是關內,我安全了,並問起我的身世。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公子的眼圈馬上就紅了,拉着我的手說,如果我願意,可以留在他身邊,以後再也不會受人欺負。」
夏芩當即被雷劈了,想像着年輕公子拉住師傅手的畫面,真是萬千言語不足以形容她此時的呆相。
定逸師傅看着她,緩緩微笑,手指虛虛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目中浮起淡淡的懷念與悵惘之色:「後來,我便跟着公子回到了他的家中,嗯,那位公子其實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子。」
夏芩:「……」
真是淘氣的姑娘年年有……
定逸目光微動,言語緩緩:「小姐是個性情活潑的女子,身出書香世家,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十三四歲時才女之名已經遠播,卻偏偏喜歡遊山玩水,瀏覽四方風物,她常常央求兄長出門帶上她,因為家人疼愛,所以很多時候她都能如願。
小姐雖然形貌單薄是個弱女子,但她心地善良,喜歡扶危濟困,骨子裏帶有一股俠氣……」
定逸師傅微微嘆笑:「所以她才會那般救我吧……
就連小姐身旁的丫鬟也很厲害,個個識文斷字,我能讀書,就是從那時候學的,有時是小姐教我,有時是小姐身旁的丫鬟姐姐教我,老尼留給我的那部經卷,我慢慢便學會了,說起來,那段時光是我一生中最安樂最富足的時光……」
定逸說累了,恍惚一晌,接着道:「後來小姐成婚,我作為陪嫁跟了過去。姑爺是已告老還鄉的前刑部尚書蘇尚書的孫子,時人稱他驚才風逸,品貌無雙。
姑爺雖然有一個美麗非凡的表妹傾慕於他,可是他卻愛慕小姐的才華,於是托人求了親。
小姐與姑爺成婚後,兩人琴瑟和鳴,鶼鰈情深,羨煞了所有人。」
定逸恍恍惚惚地想着,在那一片錦繡風光中,那樣兩個好看的人兒,總是笑語宴宴,耳鬢廝磨,好像從來不會厭倦,他們總是在一起,或品詩論畫,或並肩讀書,或執手漫遊……
是那樣讓人沉醉的美好畫面。
但是漸漸的,小姐幸福甜美的面容染了淡淡的憂色,她說:「這麼多年,我都沒能為夫君添上一兒半女,雖然夫君待我好,總是安慰我,可是我怎能讓夫君一直這樣膝下寡涼?
夫君不願納妾,但我想,你是不同的,你在我們身邊最久,如果我和夫君去說,我想夫君會同意的。
我們一起在他身邊,陪伴他,為他撫育兒女,你說好嗎?」
那時的她的心怦怦急跳,猶如被拋進一個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美好幻境,她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了,只記得此後好多天,連走路都輕飄飄的,如墜夢寐。
再後,她便聽到那個月光般皎潔的男子對小姐嚴肅道:「我不會納妾,君子之德猶如美玉,容不得一點瑕疵,我對夫人全心全意,希望夫人對我也是如此。至於夫人說的那個丫鬟,我會為她配一戶好人家。」
再後,她什麼也聽不見了,只覺得一盆冷水兜頭澆來,從頭頂直冷到腳底。
醒了,悟了,心緩緩冷寂下去。
但是,她卻對面前的少女說:「後來,我想起救我的老尼,便出了家。」
看着滿面震驚的夏芩,定逸目中波光微動,慢慢道:「再後,小姐終於如願以償,添了一個女兒……師傅以前對你說的都是真的,師傅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你的母親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