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倉皇狼狽地跑回牟尼院,亟奔後院棲所,心有餘悸,悔之莫及。
早知今日會遭遇這麼個晦氣不詳的公子哥,今日就不出院賞梅收雪了。
妙玉憂懼,料想若這公子哥果真對她生了邪念,怕是還會糾纏她,此人可是已經尾隨進了牟尼院。
牟尼院的主持是一位老尼,法號惠塵。
牟尼院不是宏構大庵,香客中倒是沒有王爺、王妃之上的貴客,但還是有一些貴人香客。
意味着,作為主持的惠塵,需要經常親自迎接貴客,也經常赴豪門大家。
像惠塵這樣的主持老尼,一味靜修是不成的,需要講究仕途經濟。
今日大雪天,上午並無貴客來牟尼院,惠塵也不用去哪戶豪門大家,得了閒暇。
此時,惠塵正趺坐於一間靜室,室中清幽,香煙裊裊。
正當惠塵心入禪定之際,突然被一陣敲門聲驚動。
「如此雪天,難不成這時候還有貴人踏雪而至?」
惠塵心生疑竇,喚了聲:「進來。」
一個小尼姑輕輕推開門,輕盈步入室內,對惠塵輕聲道:「外頭來了位貴人,欲見主持師太。」
惠塵問道:「是哪家的夫人?
小尼姑答道:「不是夫人,是位親公爺。」
惠塵心中微愕,雖說她有時會跟爺們交際,卻從未跟哪位親公交際,怎突然有位親公於大雪天親至牟尼院找她呢?
不過,「親公爺」這三個字讓她登時就不敢怠慢。
大周的宗室爵位效仿明朝,卻也有所更改,由高到低依次是親王、郡王、親公、郡公、鎮國公、輔國公,等等。
類似於袁慶柏前世的清朝宗室爵位體系,親公類似於貝勒,郡公類似於貝子。
袁慶桑現在的爵位便是親公,在宗室爵位中僅次於親王、郡王。
惠塵繼續問小尼姑:「這位親公爺可說了出自宗室哪一支的?」
小尼姑道:「倒是沒說這個。」
惠塵頷首,當即起身,朝着靜室外走去。
袁慶桑正坐在一間堂屋中喝茶,翹着二郎腿,就這麼個坐着吃茶的姿態,竟就略露紈絝習氣。
見惠塵老尼步入堂屋,袁慶桑也不起身,以目睨之,詳加審視。
惠塵雙手合掌為禮:「阿彌陀佛!不知貴客臨門,失敬失敬。」
袁慶桑仍不起身,拿腔作勢地問道:「你便是這牟尼院的主持師太?」
惠塵頷首:「正是,請問親公爺出自宗室哪一支?」
袁慶桑神色倨傲:「家父是老忠直親王,我乃家中長子。」
惠塵聞言恍然,老忠直親王是曾經叱咤風雲的大人物,是承泰帝的九弟,當今天隆帝的九叔。
惠塵愈發敬謹:「十多年前,我曾有幸瞻仰過一回令尊,當時他貴為九皇子。令尊英武過人,才德兼備,令人嘆服。今日我瞧着親公爺的這番形容氣質,頗有幾分令尊當年的風采,實為可喜。」
這話顯然是在故意吹捧。
袁慶桑容貌不好,身材也不好,跟老忠直親王比起來差了不少。
惠塵這位空門老尼,頗有些吹捧人的功夫。
這也是順應時勢。
神京寺廟觀庵的主持,都或多或少有吹捧人的功夫,尤其是大剎名觀的主持,畢竟經常要跟貴人交際。
袁慶桑卻不受用惠塵的這番吹捧,雖說他也認為他父親英武過人、才貌雙全,但他對父親心懷怨恨。
主要怨恨兩件事,一是他沒能承襲到父親那可以世襲罔替的親王爵位,二是他曾被圈禁在忠直王府數年。
袁慶桑不耐煩地說道:「閒話也不必講,我且問你,這牟尼院中有位帶髮修行的姑娘,她是何人?」
惠塵心中納悶,回應道:「不敢瞞親公爺,本院中帶髮修行的共有四人,除了一位已年過四旬,余者都還年輕,未知親公爺所指何人?」
袁慶桑道:「我說的這位姑娘,模樣頗為標緻,頭戴妙常髻、披着月白斗篷的,適才我在外頭見她攜一老嬤嬤和一小丫頭賞梅的。」
聞此言,惠塵已悟,這位親公爺說的是妙玉了。
惠塵卻沒有立即回應,心內戒備了起來,通過袁慶桑的言談舉止,她推測袁慶桑可能對妙玉動了邪念。
別看惠塵有些世俗,她是心存慈悲的。
惠塵和妙玉那位極精演先天神數的師父,
曾是同出一門的師姐妹,惠塵是師姐,兩人情深義重,師妹臨寂前託付惠塵照顧妙玉。
若非有惠塵的照顧,妙玉也不會在牟尼院安穩寄居了兩年多。
惠塵不希望妙玉被袁慶桑這位親公爺侵擾。
袁慶桑見惠塵躊躇色變,臉色不悅:「怎不回我的話?」
面對這麼一位親公權貴,惠塵一時間不敢虛言以對,於是道:「依親公爺所言,想來或許說的是妙玉了。」
袁慶桑道:「妙玉?你且將她傳喚來,讓我見一見。」
惠塵忍不住問道:「未知親公爺找妙玉所為何事?」
袁慶桑道:「我先見了她再細說。」
惠塵感到為難,恭謹道:「乞親公爺寬宥,這妙玉身世殊異,本蘇州人士,祖上是讀書仕宦之家,只因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才親自入了空門,於蘇州玄墓蟠香寺帶髮修行。」
「兩年前,她隨師父北上進京,拜謁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因她師父是我昔日的師姐,她才寄居在此。她並非牟尼院的修士,且以其家世,居此已逾二年,還極少見香客的,更是未嘗見男賓。」
「親公爺金枝玉葉,高風亮節,必能體諒下情,望親公爺海涵,您若有垂詢妙玉的,老尼當為代傳。」
袁慶桑色變而怒,這才站起身,下死眼盯着惠塵,沉聲道:「你不要聒噪,我要見她,她敢不見!抑或是你未將我放眼裏,故意怠慢我?」
不待惠塵回應,袁慶桑冷笑道:「你應該曉得,僧錄司是義忠親王掌管,義忠親王和我兄弟情深,我有何事找他辦的,他沒有不允的。」
袁慶桑沉聲威脅起來:「你即刻將那妙玉帶來見我,我見了她,若果真是之前我遇見的姑娘,我另有指示交代你。不然,我同義忠親王招呼一聲,非但這牟尼院的主持不再是伱,你的度牒也會沒了!」
承泰七年,景安帝駕崩的翌日,承泰帝便根據早前跟景安帝的約定,下旨讓袁慶梁承襲了其父親的義忠親王爵位。
袁慶梁因此成為第二代義忠親王。
袁慶梁和袁慶柏素來親近,兄友弟恭,景安帝也曾叮囑袁慶柏,要跟袁慶梁一直兄友弟恭地親近下去,好比承泰帝及其九弟。
因為如此,也為了收攏宗室人心,袁慶柏踐祚後,給了袁慶梁一些權柄,比如,將僧錄司、道錄司等宗教事務交給袁慶梁掌管。
僧錄司,是執掌寺院僧尼事務的官署。
袁慶桑眼下的這番威脅,倒也不算虛張聲勢。
袁慶桑確實跟袁慶梁來往親密,以袁慶梁賢良憨厚的性格,若袁慶桑找袁慶梁下一道命令對付惠塵,卻故意不告知真實緣由,袁慶梁多半會答應。
惠塵聞此威脅,心內惶恐,她可不願失去牟尼院主持之位,也不想失去度牒,度牒可是這個時代出家人的憑證。
惠塵諾諾道:「請親公爺稍候,我這就去找妙玉。」
言罷,她走出堂屋,神色憂慮,步履匆匆,趨往後院,來到妙玉居住的房舍。
妙玉本來就在擔憂,袁慶桑尾隨她進了牟尼院,可能會繼續找她麻煩,眼下見惠塵神色憂慮而至,登時就認為事情不妙了。
妙玉故意問道:「主持蒞臨,有何見教?」
惠塵尷尬地詢問:「你今日去院外賞梅了?」
妙玉點了點頭。
惠塵又問:「賞梅的時候,是否遇見了一位親公爺?」
「親公爺?」妙玉雙目瞪大,她揣度到袁慶桑的身份不簡單,卻未料到竟會是位尊貴的親公,驚道:「倒是遇見了一個公子哥,莫非那位看上去二十多歲的公子哥是位親公?」
「可不就是麼!」惠塵喟然感嘆,「你且和我說說究竟怎麼回事。」
妙玉心中厭煩,以她清高孤傲的性格,不想提及袁慶桑,覺得多說此人都是對她的玷污,但她對惠塵尊重,眼下這種情況,她也不得不說。
於是,妙玉將此前在牟尼院外突遭袁慶桑侵擾的情況,言簡意賅地說了一番。
惠塵聽完愁眉苦臉,嘆了口氣,道:「這下可糟了,這位親公爺恐是對你動了邪念了。」
妙玉面現憂色:「他他想做什麼?」
惠塵當即將剛才袁慶桑跟她說的那些話,對妙玉轉述了一番。
妙玉聽完,憂色愈甚,心中甚是後悔,暗自感嘆:「早知如此,我便該提早離京南下的!」
今日她已決定,明日就動身離京,歸去家鄉蘇州。
沒料到,竟為時晚矣。
她後悔於,設若她提前下定決心離京歸鄉,提前離開牟尼院,哪怕只是提前一天,也不會在今日突遭袁慶桑這位霸道親公的侵擾。
她也再次後悔於,設若今日她不去院外賞梅,也就不會遭遇袁慶桑,猝逢此厄。
妙玉畢竟只是個年僅十九歲的女子,且打小就帶髮修行,世事經歷有限,眼下遇此變故,她已然失去了平日的清高淡定,驚慌失措地問惠塵:「我我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