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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臨近宵禁,石招娣穿着深棕色的衣服,在三尾巷中疾步行走。
她的身影幾乎隱匿在沒有燭火的黑暗中,前進的同時她還會小心地回頭,看看身後有沒有跟着的人。
她是接到小姐的消息,才在這個時間來到這座位於城西的別院的。
前幾天她幫小姐,給一戶住在安義坊的人家送去銀子。一百兩,在石招娣這樣大戶人家中有頭有臉的奴僕眼中,不算天文數字,但也不算少。尤其是去到安義坊,看見那處家徒四壁的屋子,哪怕小姐並沒有多說,石招娣心裏也有了猜想。
怕是一些不能見光的事情。
但是小姐現在處在深宮,就算石招娣沒讀過書,路過茶館也聽過說書先生講些風流野史,知道那宮廷看着金燦燦,其實是吃人的地方。
所以,對於她家小姐要做些背着人的事,石招娣非但很理解,很盡心盡力特別支持。
這也是,今天石招娣走得特別小心警惕的原因。
她怕露了破綻,壞了小姐的計劃。
她的心中,都是那個剛剛出生就被送到她的懷裏,吃着她的奶水,被她看着從小豆丁長成亭亭玉立的枝頭花的小姑娘。
那是比她自己的孩子,比夫人老爺,比世上的一切都更重要的人。
石招娣一邊在心裏給自己鼓勁,千萬要幫上小姐的忙,不能出了差錯;一邊敲響了別院的大門。
「誰?」
一個聲音從門後傳來。
「錢三家的,是我,石招娣。」
石招娣用着氣聲回答。
很快,黑夜裏看不清顏色的大門從裏面被人打開。石招娣從門縫裏可以看到,裏面黑漆漆的庭院。
宅子裏沒有點燈。
人的本能是恐懼黑暗的,因為黑暗中會藏着危險,意外。
但是石招娣想想自己的小姐,有想着秘密的事情的確要在更加秘密的地方進行。
於是,她克服了自己的本能,忽視了心頭的怪異,毅然決然踏進了大門。
她不知道,門裏等待她的,不是什么小姐的信任託付,而是黑白無常的勾魂刀。
而在刀鋒反射着月光,在半空中閃着一片銀白,向她的脖頸劈下來的時候。石招娣的心中除了恐懼,唯一存在的只有——
是不是小姐的事情暴露了?小姐會不會有危險!
死到臨頭,她還惦記着她的小姐。
......
當「貴妃殺死秀女」這樣博人眼球的消息,在宮外傳播,距離玉蕊的認罪遺書被發現也不過隔了一個晚上。
要是沒人在背後操控流言的發散,梅瑾萱願意自己的頭摘下來當球踢。
不過,她不怕流言發散,她就怕對方毫無動靜。
被禁足的梅瑾萱,第二天下午再次被傳召到兩儀殿。
此時兩儀殿裏不光有梅瑾萱,秦愉,端柔太妃,還有幾個頭髮或全白,或花白的老頭子。
以及聽到消息,硬要來看熱鬧的淑寧大長公主。
朝臣李惑嚇得滅了火,現在宗室又上場了。
而作為「李」氏宗族的一員,他們對於皇帝的家事,的確更有發言權。
更別說,他們還很會——倚老賣老。
「陛下,既然證據確鑿,就應該早下決斷。」
一個頭髮白了一半,臉上皺紋如刀削斧鑿,腰板挺直,身材魁梧硬朗的五十歲中年男人,中氣十足的開口。
這是和親王,先帝的庶兄。
可能是之前的翡翠戴膩了,李惑今天換了一個純金鏤花托鑲紅寶石的戒指。
他兩手微微交疊,右手拇指在指甲大的鴿子血一樣,潤澤剔透的紅寶石上打着圈。
他嘴角噙笑,看着就是一個脾氣很好的聽話小輩,他問:
「和親王的意思是?」
和親王冷哼一聲,在李惑的溫和下,更是長輩派頭十足:
「我們李家沒有如此乖張不法之人。陛下應當褫奪梅氏貴妃之位,貶為庶人,幽禁西所,永不得出。」
這西所是本朝太祖上位,才劃出來的。
位於整座皇宮的西北角,說是所,其實就一個龐大的,無人打理的廢棄宮殿。
專門安置廢妃,也就是歷朝歷代統稱的「冷宮」。
和親王說這話的時候,梅瑾萱就在殿中央跪着。
聽到要把她廢黜打入冷宮,她沒生氣,反而更多是疑惑。
她低着頭,蹙起眉頭回憶着——
我和這老頭沒結過仇啊?
這和親王,今天一上來就像瘋狗一樣的咬她,如果不是為了報復梅瑾萱,那無非就是三個原因:
第一,收了誰的好處。
第二,因為自己想要的利益,從她身上制約試探李惑。
第三:既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又不要臉地收了別人的錢。
梅瑾萱心裏慢悠悠地想着。
「死」到臨頭,她卻一點都不急。因為她知道,現在李惑還不會放棄她。
梅瑾萱等着李惑的回覆,但在李惑開口之前,有一個人跳了出來,率先反駁了和親王。
這人讓梅瑾萱有點意外,轉念又覺得是意料之中。
他就是——宗正寺寺卿,裕親王。
裕親王比和親王小了十幾歲,今年也就四十多。
但是他看起來卻是一個比和親王年紀還大的小老頭。
如果不是舞弊案,裕親王在梅瑾萱的心裏能得到一個很中立的評價——奇怪。
是的,估計在全京城的人眼中,裕親王都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一朵奇葩。
他愛錢,但又不像別的貪官污吏,拿更多的錢是為了花更多的錢,為了更奢靡更舒服的生活。
所以準確來說,裕親王只是,愛攢錢。
他生活堪稱儉樸。
他不吃山珍海味,也不用什麼珍奇補品。
為了省錢,他甚至規定全府上下遵循古法,一日兩餐。
所以,裕親王很瘦(自己餓的),臉上的蠟黃溝壑縱橫(梅瑾萱覺得也是餓的),之前起碼頭髮烏黑,看着年輕點。
但是自從肖家大小姐嫁進裕親王府之後,他連頭髮也保不住了。
不過短短時間白了小半,還禿了。
梅瑾萱瞄了眼裕親王一副被生活摧殘過的苦瓜樣,又趕忙低下臉,
她不敢多看,看久了,怕自己憋不住笑出聲來。
對,肖楠瑾已經被八抬大轎抬進裕親王府了。
這當然不符合規矩。就算賜婚,可以省略納采和問名。但是之後納吉,納徵,請期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一般來說,從提親到成婚,至少也得耗費一年左右的時間。
但沒辦法,誰讓裕親王府急呢~
事急從權,加上宮裏對裕親王府的「偏愛」,於是在肖家人不滿的情緒里,在肖楠瑾又哭又鬧,要死要活的哭喊中,十天,肖楠瑾就出現在了裕親王府的內宅,名字也上了宗正寺的玉蝶。
她成了裕親王府名正言順的兒媳。
梅瑾萱一直是信任肖楠瑾的戰鬥力的。從魏姑娘的事情上就能看出來,她是一個膽大包天,心狠手辣的人。
讓肖楠瑾進入裕親王府,不光是為了之後的計劃,也很難說,梅瑾萱不是抱着看笑話的心態。
但現在,梅瑾萱不得不承認,肖楠瑾的功力超出她的想像。
可就算指了一場「糊塗」婚事,讓裕親王府雞飛狗跳,裕親王受盡折磨,但裕親王現在還是抱着感恩的心,站在了梅瑾萱一邊。
「王兄此言差矣。」
裕親王聲音沒有和親王大,說話也慢吞吞的,看起來就是一個好脾氣的小老頭。
「不過是一個宮女之言,怎能輕信。」
裕親王也不滿意肖楠瑾這個兒媳。
但是梅瑾萱後來放低身段,特意過來給他們道歉。說自己身處後宮消息閉塞,真的不知道肖家姑娘為人這樣任性潑辣。只以為,肖家有老太傅在,是足足體面的。
裕親王能說什麼?
他什麼都說不了。他們家當時打着矇騙貴妃賜婚的主意,不也是覺得貴妃在深宮對外面的事情不清楚嘛。
裕親王沒有懷疑過梅瑾萱的居心,當然,這裏面肯定也有一些「賞賜」的原因。
梅瑾萱借慶賀李慧成親之喜為名,送了了裕親王府不少好東西。名為「賞賜」,實為補償,裕親王這幾天看着自己私庫里多出來的銀子和奇珍異寶,心裏的埋怨都消了不少。
更別說,肖楠瑾和李慧的婚事,的確轉移了京城人們的注意力。
雖然不算是解決了李慧「不行」的傳聞,但用一個更勁爆的消息掩蓋住勁爆的消息,堪堪維護了裕王府的遮羞布,怎麼不算達成目標呢?
於是,看在賜婚的人情上,裕親王出聲維護梅瑾萱。
他更想着,和貴妃打好關係,以後讓貴妃給這段婚事售後的主意。
心裏謀算着將來,裕親王繼續說:「聽說娘娘之前還調停了這兩個秀女之間的關係,賞賜了這個葉姓秀女更好的寢室。娘娘有何理由,要在之後暗下殺手呢?」
和親王兩條粗眉拱起,毫不客氣地說:「王弟這些年的寺卿就是這麼做的!?不看切實的證據,反而看一些虛無縹緲的『理由』?」
這話還帶着幾分陰陽怪氣,可見和親王是極其討厭裕親王。
梅瑾萱跪在地上很久沒出聲,把自己當成空氣,靜靜地聽着。此時,她心中一動,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剛入宮的時候聽說過,和親王年輕時也頗有些文采武功。要不是孝烈皇后太強,對仁宗影響太大,其實和親王比先帝更適合當繼承人。而有一段時間,先帝也的確是主意和親王的。
但大統已定,現在都傳到第三代,李惑的手裏了。
和親王除了謀反,無計可施。
而他如此針對裕親王……
梅瑾萱心中揣測着和親王的心態。
應該是不服氣吧。
皇帝當不上也就算了,和親王年長,又自認能力不凡,到最後竟被年紀小,幹啥啥不行的裕親王壓了一頭。
人家是宗正寺寺卿,統領宗室,對宗室間的大小事宜都有最高決策權,而和親王現在只是一個閒散宗親。哪怕是一品親王,也讓人很不甘心吧。
他除了有個好娘,還有什麼!憑什麼讓他當寺卿!
梅瑾萱猜想着和親王的語氣,心中多了計較。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而看不慣裕親王的人,就會成為她的天然盟友。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她現在最重要的,是度過當下這一關。
梅瑾萱偷偷挪動一下因為跪了太久,發麻的腳,心裏念叨:
素晴怎麼還不回來。
而在兩儀殿這場審判里魂游天外的,不只梅瑾萱,還有坐在最後面的秦愉。
她從沒有這樣慶幸過自己位份低,在這些陛下的姑姑、叔叔、伯伯、爺爺面前,只能坐在最末席。
無人在意的位置,可以很好掩飾住她的失魂落魄。
奶娘死了嗎?
自從坐到這把椅子上,秦愉的腦子裏就只迴蕩着這一個問題。
應該死了吧。
她自我回答。
畢竟,林嬤嬤那樣信誓旦旦地讓她放心。
可是很快她又會再次問自己:奶娘真的死了嗎?
秦愉分不清自己現在真實的想法,好像一個人被分成了兩半,在互相拉扯、否認。
感情上,她總是希望奶娘可以活下去。
但是理智又告訴她,她必須為她犧牲。
不舍,愧疚,後悔,猶豫如一條條蛇纏繞在她的心臟上。
讓她聽不到其他聲音,甚至沒有餘力去想梅瑾萱『的下場。
幸好,秦愉雖然不在狀態,但她今天擁有很多的」盟友「,不再是之前孤立無援的境地。
和親王諷刺完裕親王,一個真正的老頭也說話了。
恭親王,仁宗的兄弟,按輩分李惑得叫一聲爺爺的存在。
今年已經八十有四。他身體佝僂,眼睛渾濁,呼吸微弱到幾乎看不見胸膛的起伏。
每說一句好像都耗費了全身的力氣,每一次喘氣都似乎是最後一次。
可這老頭不管別人怎麼覺得他快死了,他就是堅挺着,不肯死。
如今,還能在秀女的事情上攙上一腳。
「陛下。」
老頭有氣無力地說:「和親王雖然直白,但不無道理。我朝以法治國。既然有實打實的證據,又怎麼能去看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呢?」
「沒準,貴妃和葉盼兒有私仇,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