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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瑾萱發現,這些人喜歡給人提前安上罪名的習慣,真像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
裕親王辯駁:「如果說,貴妃有私仇。那我們也該把這私仇查證出來,才能定罪啊!」
「陛下!」
可是裕親王的話,恭親王根本不聽。
這老頭坐在椅子上,身前支着一根沉香木做得龍頭拐杖。混黃的眼睛注視着李惑,竟然帶着難言的壓力。
他沉聲說:「祖宗禮法就在宗祠里刻着,國家律法也在書籍上寫着。難道陛下要為了一個女人,視禮教法度於無物嗎!?」
他聲音不急,但意思卻很急。
然後,不等李惑說話,恭親王態度放軟,有拿起一副「為你好」的說教姿態,語重心長的嘆了口氣:
「陛下……臣知道,您與貴妃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但是現在朝野盯着,百姓看着,陛下,您是個明君啊!明君,就得舍常人不能舍之事。貴妃謀害秀女證據確鑿,陛下要是執意包庇,那和幽王,玄宗又有何異呢!」
恭親王說完,顫顫巍巍拄着拐杖站起身,對李惑低頭喊道:
「請陛下以祖宗社稷為重啊!」
和親王等人適時跟着起身,齊齊抱拳躬身:
「請陛下以祖宗社稷為重!」
這場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重現當年馬嵬驛處死楊貴妃的盛景呢。
不過,當年馬嵬驛圍着的是十萬大軍。
而現在……
梅瑾萱低着頭,只能看到左右人的靴子。臉上掛着嘲弄的笑——
一群老蛆蠹蟲而已!
李惑心裏也知道,眼前這幫皇親國戚不足為懼。
都是以情勢逼人,今天面對這些叔叔伯伯爺爺,李惑遠沒有昨天那麼想殺人。
可見宗室在李惑心中,在朝堂權柄都沒有什麼份量。
不過……
李惑看似依舊是湖面柔波一樣的眸子,望向梅瑾萱。
他想知道,梅瑾萱到底做了什麼準備?她的準備進行到什麼地步了?
可是,今天的梅瑾萱沒有給他傳遞過一個眼神,從進來就是默默無言的跪着。
連「冤枉」都不喊一句,整個兒認罪服法,心灰意冷的架勢。
但不可能。
梅瑾萱身上什麼都可能出現,唯一不可能出現的就是認命。
李惑思考的時候,恭親王和其他人再次高呼「請陛下以祖宗社稷為重!」
好像李惑今天不廢黜梅瑾萱,明天南平就要亡國了一樣。
李惑心裏輕嘆,有些頭痛的皺起眉頭。
亡國倒是不能,但之後前朝的那些大臣們一定更加難纏。
本身太傅一黨就因為李惑這幾年對於士大夫的一步步壓制而不滿,滿心滿眼都是對皇權制約,試圖復辟先帝時三公六相權傾朝野,書生治國,文臣安邦的盛世。
李惑不是不能用天子威嚴力保梅瑾萱,但是之後有了這個「錯處」,朝堂上勢必會遭受「清流」們的反撲。
他並不想走到那個樣的麻煩的境地。
所以,在恭親王第三次呼和,以列祖列宗來壓迫李惑的時候。
李惑停下摩挲寶石戒面的手指,兩手交握。
他臉上依舊是平靜的樣子,但是緊緊握住,用力到發白的指節卻展顯出他的掙扎。
最後,李惑收回流連在梅瑾萱身上的目光。
心裏默念:以後定會補償你。
是的,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
與其在朝堂上處於劣勢,不如先自斷一臂。
他不會真的恭親王所言,讓梅瑾萱去往西所,那太苦了。
他只是降一降她的位份,可能是美人,可能是才人。然後禁足於承乾宮。
他會示意劉寧海暗地裏多多關注,不會讓她受欺負,吃苦頭的。
等到之後他羽翼更豐,可以更加有力的壓制住那些文臣、勛貴、宗親。
他就會幫她「翻案」。
兩年,他只需要兩年。
他相信,梅瑾萱一定會理解,挺過這短短的一段時間。
兩年之後,他會還給她應有的尊榮,甚至更多。
決斷已下,李惑吐出一口氣,就要開口。
但在他發出聲音的剎那,門外,劉寧海滿頭是汗的小跑了進來。
雖然,殿前失儀,但李惑並不打算追究。
因為他聽到劉寧海大聲說道:
「陛下,承乾宮宮女素晴帶着證人求見!」
劉寧海對比其他男人略顯年少尖銳的聲音,不光截斷了李惑的話,也將店內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過去。
證人?什麼證人?
秦愉似乎想到什麼,一把握住旁邊的椅子扶手,身子前傾,帶着不可置信、恐懼、還有……一點期盼的看着兩儀殿門口。
恭親王與和親王老臉一沉。他們不甘心放棄眼看就要成功的謀算,垂墜的眼皮下迸射出陰鷙的光,警惕轉身。
幾乎大殿裏的人都在往門口看去,指出了兩個。
李惑在凝視着梅瑾萱。
梅瑾萱數了好半天地磚縫,如今終於停下。
她緩緩直起潔白纖細的脖頸,頭顱抬起,和上位那人對視。
觸及到李惑的眼神,梅瑾萱笑了一下。
分不清那笑是救兵來援的得意,還是對於剛剛李惑丟卒保車心思的嘲諷。
當然,也可能是什麼意思都沒有,就只是打個招呼。
但是李惑難得心虛了下,有點狼狽地移開自己的目光。
對於梅瑾萱身邊的心腹,李惑其實都不太喜歡,尤其是這個素晴。他覺得她對於皇帝的恭敬太過表面,有時候李惑甚至感覺她都懶得掩藏,對於皇權的不屑鄙夷會流露在她的眼睛裏,嘴角邊。
他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抓到一個實證。
但今天,李惑突然覺得素晴這人作為下屬,真的很不錯。
起碼人家從來不會來遲,你看,現在正是時候。
(再晚一點,他說出責罰梅瑾萱的話,那豈不是要被打臉,顏面盡失!而且,還會傷了和梅瑾萱的感情,很尷尬啊!)
李惑幾乎是熱情洋溢地說:
「快傳他們進來。」
因為李惑的命令,很快新的人影出現在兩儀殿裏。
一共四個人,三女一男的搭配看上去有點怪異,尤其是其中三人的衣服和整座皇宮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塊上好的羊脂玉上,抹了一塊泥土和油脂摻雜的污漬,又黃又黑。
讓殿內的諸位矜貴的王爺們都嫌惡地捂起了鼻子。
是玉蕊的父母和石招娣。
延祚坊,是京城有名的貧民窟,而玉蕊的家就在它旁邊的安義坊,可想而知,也沒有富貴到哪裏去。
玉蕊父母穿着棕褐色,因為長久沒有清洗而看起來近乎黑色的粗布衣服。袖、手肘破了,卻連布丁都沒有。
玉蕊父親雖然面黃肌瘦,但起碼還能有力氣自己跪着。
玉蕊的娘因為病得太重太久,哪怕心裏再惶恐,再想跪得端正一點,也沒有那個能力。只能病歪歪地用手支着地,幾乎是趴在地上。
和玉蕊父母對比,第三個人就顯得格外體面了。
她衣服雖然低調樸素,但確是細麻做的,人微胖,皮膚白嫩,尤其那雙手,因為很少乾重活,竟是比梅瑾萱的手還細膩,一點傷疤繭子都沒有。就是看起來像是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灰頭土臉的。
在王爺們像是害怕瘟疫一樣的,情不自禁後退的時候,李惑問道:
「這些人是誰?」
素晴先看梅瑾萱,確定她完好無事之後,她低頭回稟:
「這兩個,就是誣告貴妃娘娘的宮女,玉蕊的父母。」
素晴指着地上靠在一起的兩人。
聽到自己女兒的名字,夫妻二人像是怕得一哆嗦,然後想到自己年紀輕輕就沒了的孩子,悲從中來,淚水從臉頰無聲滑過,留下一道比周圍皮膚亮上一點的水痕。
「貴妃娘娘和齊岫玉,都和玉蕊沒甚交集。既然無仇,便是利誘。」
素晴條理清楚的說着:
「我們查到玉蕊憑空有了一筆錢,賄賂了司記司掌記,這才被調去毓秀宮。在葉盼兒死亡之後,玉蕊的父母又拿到一百兩銀子。由此可以證明,玉蕊是被人收買,才誣告貴妃娘娘和齊岫玉。」
素晴話落,和親王厲聲駁斥:
「那也可能是你們給的錢。收買宮女,讓她去到秀女身邊,伺機下手。其他人證被滅口,這宮女認為自己也難逃一死,所以才留下血書,揭露貴妃的歹毒罪行。」
之前被罵了半天也沒吭聲的梅瑾萱,此刻終於說話了。
她嫵媚的杏眼,斜睨和親王,沒什麼尊敬地笑道:
「喲~瞧和親王說得,跟站在人家宮女床頭,親眼看到一樣。」
這話足夠陰陽怪氣,立刻就把和親王點炸。
他一拍桌子,指着梅瑾萱的鼻子:
「無知罪婦,這裏安有你說話的份!」
梅瑾萱看着他,臉上是挑釁的冷笑。
和親王說她不配說話,她連裝都不裝了。沒用李惑叫起身,右手手臂一抬,素晴立馬彎腰去扶。
她就這麼直勾勾地盯着和親王氣紅的老臉,儀態萬千,像是一隻高傲的鸑鷟,站了起來。
她眼睛寫得明明白白:在這宮裏,老娘愛幹嘛就幹嘛,真正不配說話的人,是你!
然後,梅瑾萱不再去看和親王,恨不得馬上對她喊一聲「杖斃」的臉。
對皇帝說:「那宮女硬要攀咬齊岫玉時臣妾就察覺不對,於是派人查了她和她的親人。玉蕊死後,臣妾害怕有人會殺她父母滅口,便讓素晴前去保護。沒想到,竟抓出了背後之人。」
這話有五成是編的。
她不可能說自己因為玉蕊和賢妃見過,就猜測二人有聯繫。然後派人在秦府門口蹲守。
不過,這五成的真話已經足夠符合情理。
然後,梅瑾萱目光轉向僵硬在座椅上許久的秦愉。
她指着地上豐滿的夫人,問道:「賢妃 ,不會說自己不認識她吧?」
地上的女人沒有抬頭,但就算只是個後腦勺,秦愉也不會認錯——
這是伺候了她十幾年的奶娘,石招娣。
一個應該已經死掉的人。
秦愉說不清自己現在的心情。
看着人還活着,之前的負罪感減輕,有點輕鬆。
但是下一刻,即將暴露的恐懼又把她的心重重的的拽到冰湖底,冷意讓她動彈不得。看着石招娣,又恨不得——她馬上去死。
身份調轉,原本在罪人的位置上跪着的梅瑾萱,居高臨下地俯視秦愉,帶着惡毒笑意的聲音傳遍整座大殿:
「玉蕊父母之人,就是這個秦家家僕給他們家送的錢財,一共一百兩。賢妃,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秦愉有些木然的抬頭,她看着梅瑾萱毒蛇一般的眼睛。
她看起來很無措,但很快她渙散的眼神凝聚起來。她從椅子上起身,朝皇帝跪拜下來,聲音十分冷靜:
「臣妾從沒有接觸過玉蕊,更沒有讓奶娘去給誰送錢財。貴妃所說,臣妾真的一無所知,請陛下明察。」
秦愉做了此刻最正確的選擇——
全部推乾淨,一問三不知。
她咬死了,她什麼都不知道。今天,陛下也不能拿她怎麼樣。
至於之後……
秦愉想到就跪在她身後的石招娣,她連回頭看她一眼都不敢,低着頭,殺心驟起。
如果石招娣敢背叛她,就別怪她不念舊情了!
就如秦愉預測,當天李惑也沒直接對她問罪。
因為石招娣在兩儀殿裏不管怎樣都一言不發,所以只能把人都關進宮正司。
恭親王提議,要把這三個證人送到大理寺。
理由是,宮外之人,不應長留宮中。交給大理寺審問即可。
李惑焉能不明白他的小九九,這三人前一天關進大理寺,後一天估計就會「反口」或者死亡。
所以,性情溫和的帝王,依舊語氣婉轉態度堅定地否決了恭親王。
哪怕前兩天宮正司里剛出了漏洞,但比起宮外,它還是最讓李惑信任的存在。
皇帝命令一出,無人可以違抗。
於是,在玉蕊父母和石招娣被宮正司押走之後。其他人也都紛紛離開兩儀殿,包括梅瑾萱。
李惑其實是想留下梅瑾萱,和她討論一下最近發生的事。
但是梅瑾萱走得飛快,明顯是要避嫌。李惑明白她的想法,為了不傳出皇帝為了貴妃,對宮正司里關押的證人屈打成招的謠言。他最近還是少和梅瑾萱見面的好。
之後還有時間。
李惑重新拿起早上的奏章,一邊批閱一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