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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宵衣甦醒時,正值午夜,外面罕見地起了霧。筆下樂 m.bixiale.com濃霧遮去月亮大半光輝,天地間一片渾濁混沌。因睜開眼睛與閉上眼睛,所見皆是黑暗,以至於甦醒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裴宵衣都以為自己到了地府。
地府是什麼樣,裴宵衣曾不止一次地想過。他自問不是好人,所以很早便知道,自己是登不上極樂的,故而閒來無事,就會展望下自己一命嗚呼後的未來。但有先見之明,不代表他不懼怕死亡。是人都怕死,他也不能免俗,況且他只活了二十幾年,哪怕充滿痛苦和磨難,他依然不想就這樣結束。
尤其現在,他剛剛感受到活着的真正滋味,剛剛明白什麼是兄弟朋友,剛剛找到牽腸掛肚的傢伙,剛剛動了天長地久的念頭。
他不甘心。
但不甘心又有何用。從發現靳夫人給他的「例行解藥」有問題時,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逐漸飄遠,最終蜷縮到腦海深處某個黑暗角落,遠遠地,看着自己在不知名力量的操控下,攻擊,殺人,似瘋似魔。
零散的碎片,拼湊不出完整的記憶,但近朱者赤,跟着春謹然待久了,似也能汲取到一些推斷能力。所以裴宵衣大概猜得出,生命的最後一刻,自己都幹了些什麼。若立場對調,他是被攻擊者,也會毫不猶豫把這樣的瘋子殺掉。
他不恨殺他的人。
他只恨靳夫人。
兒時被打,他只是怕,少年被毒,他只是怨,可如今,恨意深入骨髓。
若真有轉世輪迴,他希望靳夫人為山兔野狐,自己為豺狼猛獸,終日食其肉,飲其血,生生世不,還是不了。
若真有來世,他希望仍能和那傢伙相遇,而且越早越好。
這一世,他連句好聽的話都還沒來得及說給對方。
有東西從眼角滑落到枕頭上,暈開一朵小花。裴宵衣看不見,卻清晰地感覺到了濕濕的溫熱。他心中詫異,不是因為第一次哭,而是因為,淚水的觸感實在太過真實。
人死後也會有如此清晰的感覺嗎?
裴宵衣忽地激動起來,因為某種極其微小的可能。
他閉上眼,又重新張開。黑暗似乎沒有那麼徹底了,籠上一層灰濛濛,就像罩上了紗。他想坐起來,可拼盡全力,卻仍一動不動,身體仿佛成了石頭,只能以這樣的姿態存在,再不聽從腦袋的使喚。
剛燃起的希望又湮滅下去。
裴宵衣閉上眼,他覺得很累,累到不想再去期盼,不想再去嘗試,也不想再去失望。
沙沙——
地府里也有風吹葉動的聲音嗎?
啪啪——
這又是什麼?
一心等待黑白無常或者牛頭馬面來勾自己的裴宵衣,實在不喜歡這一驚一乍的詭異聲響,但陰間的差役們得罪不得,所以儘管不滿,他仍安靜躺着,難得的乖順,以期良好的表現能換來轉世的稱心。
「這什麼鬼天氣」
忽然抱怨的聲音就像從地底下飄出來的,而且就在耳邊!
裴宵衣渾身一震。
「我就說這窗子關不嚴,非拖着不修」
鬱悶的碎碎念越來越遠,直至消失,可很快,另一種更清晰的聲音取代了它——那是窗扇在被人反覆開關。
一記巨大的碰撞聲後,窗扇終於安靜下來。
又是那個聲音,不過已經從鬱悶變成了得意:「敬酒不吃吃罰酒,我還治不了你了?」
裴宵衣聽見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聲音的主人又回到床邊,裴宵衣忽然沒了睜眼的勇氣。如果這是輪迴之苦前的最後一個美夢,那他寧願永不甦醒。
手忽然陷入一片溫暖。
那個自己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都動不了指頭的手,正被人緊緊握着,溫暖包裹。
接着,裴宵衣聽見了此生最刻骨銘心的告白——
「大裴,我只說一次,聽不見,就是你虧了。」
傻瓜,他聽得見,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去夜訪別的男人了。環肥燕瘦,左擁右抱,春情旖旎,魚水之歡,你儂我儂,蜜里調」
「我的」
「」
「鞭子呢」
「啊啊啊啊啊大裴?!!!」
——昏迷四十九日後,裴少俠甦醒,身體虛弱至極,耳鳴雪上加霜。
「脈象平穩,已無大礙。」放下裴少俠的手腕,丁神醫給了八個字。
掌燈的春少俠緊張追問:「沒有大礙為啥動不了,起不來?」
丁神醫瞥他:「你一口氣睡上五十天,給我鯉魚打挺試試?」
春少俠氣焰全無。
那廂已經說話已經不再斷斷續續,只是聲音還十分沙啞的裴少俠插嘴道:「我自己起不來,你就干看着,不能扶一下?」
話是衝着春謹然說的,可丁若水卻皺起了眉:「他冒着生命危險把你從崇天峰上救下來,你對待救命恩人就是這種態度?」
裴宵衣條件反射地想還嘴,卻猛地想起不久前的「自省」,那種連一句好話都沒來得及說的懊悔,他不想再感受第二次。
丁若水看着男人嘴唇翕動,卻欲言又止,使壞地挑唆道:「想什麼就說什麼,不用克制。」
他不喜歡裴宵衣,這一點他從不掩飾。可他更不喜歡的,是裴宵衣對待春謹然的態度。他不知道這人到底有什麼值得春謹然喜歡的,甚至不惜捨命相救。
裴宵衣看向春謹然。
後者沒看他,而是小心翼翼地捧着油燈,幾近虔誠地凝視那抹光亮,仿佛那是生命之火。
裴宵衣知道春謹然是故意不看自己的。
甚至,他能從搖曳火光的微微顫抖中,感覺到掌燈者的忐忑與不安。
他們倆之間有什麼?
親一下罷了。
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顧慮,他從沒給過對方承諾,甚至沒說過一句喜歡。他是一個需要掌握全部主動權的人,一個即使動了心也要給自己留後路的人。他會在心徹底淪陷時,仍只付出一個吻,可那個只被親了一下的人,卻捨命闖上了崇天峰。
傻。
傻得讓人心疼。
傻得讓人捨不得放。
「春謹然,」裴宵衣的呼喚很輕,配上沙啞的嗓音,渾然天成的曖昧,「以後別夜訪了。」
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春少俠愣住,以為對方忽然直呼自己大名是要說什麼特別的事,結果居然是這個,哭笑不得:「知道啦,我又沒病,才不會主動找抽。」
「我以後再也不抽你了,」零碎的記憶片段里,有一些讓裴宵衣悔得想撞牆,「不需要鈴鐺,我也不會動手了。」
春謹然挑眉,擺明不信:「真的?」
裴宵衣很認真地眨了下眼:「嗯。」
春謹然壞笑地湊近不能動的他,故意挑釁:「那我還怕你啥啊,憑什麼你說不能夜訪我就得照辦?」
裴宵衣漂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因為我會吃醋。」
春謹然的壞笑僵在臉上。
「吃醋了還不能抽你,多難受。」裴宵衣嘴角揚起清淺卻好看的弧度,「所以你就行行好,可憐可憐那麼喜歡你沒你不行看你夜訪就鬧心的我吧。」
春謹然:「」
裴宵衣:「春少俠?」
春謹然:「你真的是大裴嗎?」
裴宵衣:「不然呢。」
春謹然:「總覺得像青風」
裴宵衣:「你腦袋裏能不放別的男人嗎」
春謹然:「青風是浪蕩了些,但若水、郭判、定塵、白浪、裘洋、房書路、杭明俊、戈十七、祈萬貫他們也不行嗎?」
裴宵衣:「」
——人生最慘之事莫過於你為愛人從善棄惡,愛人心裏卻有一本花名冊。
三日後,裴宵衣終於能起身下地,又過五日,恢復力驚人的他已經健步如飛。
已經被某二位旁若無人的甜蜜氣氛膩得想殺人的丁神醫,終於忍住了往湯藥里下毒的手,改為下逐客令。
春謹然雖然還想再多住些日子,以便確保裴宵衣是徹底好了,但直覺告訴他與丁若水多年的友情已經因為一個男人而來到懸崖邊緣,再待下去,八成要毀,所以再不舍,也只能告辭。
如此這般,*二位少俠踏上了通往春府的路。
這是裴宵衣第二次去春謹然家,心情卻與第一次截然不同。上次,他看不見前路,亦不敢全然聽從內心,這次卻再沒有任何迷惘,腳下踏實,心內充盈。
俗話說的好,飽暖思淫丨欲,*二位少俠也不能免俗。只是二人所想的畫面不完全一致,若有誰能跑到老天爺的身邊一起俯瞰,就會發現,這一點點不一致,非常致命。
但那個時候,沉浸在快樂中的他們還並未察覺。
甚至到了春府,也沒有第一時間發現。
不是他倆矜持,而是在春府大門口,與一位來訪的友人撞個正着,於是再乾的柴和再烈的火,也得繼續干一會兒,烈一會兒,免得把無辜朋友燒着。
「謹然裴少俠?」杭明俊翻身下馬,目光在友人和「前藥人」之間游移不定。
「放心,若水已經幫他把毒解了。」春謹然知道杭明俊在擔心裴宵衣會忽然發狂。
杭四公子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抱歉。三哥回來之後說裴少俠成了藥人,所以」
「沒關係。」春謹然擺擺手,不作多餘客套寒暄,直截了當道,「既然杭明哲告訴你裴宵衣成了藥人,肯定也給你說了我乾的那些事。所以你現在過來是代表各門派找我算賬?」
「怎麼可能!」杭明俊變了臉色,「若他們真要對付你,我幫你還來不及,怎麼會站在他們那邊!」
春謹然看出他是真生氣了,不覺莞爾,心中卻又有一絲暖意:「好好好,我錯了。那明俊賢弟此番來找愚兄,所為何事?」
青年俊俏的臉上閃過一絲紅,好半天,他才從懷裏掏出一張帖子遞給春謹然。
春謹然接過帖子,不用打開,也看得懂那喜洋洋的大紅色:「喲,這是誰要成親哪,可別告訴我是你那一表人才唇紅齒白的三哥」
一邊隨口調侃,一邊展開喜帖,結果上面確實有杭字,但並非杭明哲,而是杭明俊。新娘也不是外人,一起渡過大江下過暗河的過命交情——林巧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