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號,最高法院的大廈中雖然還處於冷清的範圍中,但各個部門早就已經開始運作,以迎接即將到來的開庭期。十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到第二年六月底,是聯邦最高法院每年固定的開庭期,在此期間,最高法院將受理眾多從各州上訴過來的案件,並作出最終的判決。
來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地方,林郁的內心是難以平靜的,他站在最高法院空曠而莊嚴的大廳內,看着一根根古典希臘式立柱所支起的大樓,以及最高法院歷史上最偉大的官,約翰·馬歇爾的雕塑,心中充滿了敬畏與肅然。
「感覺責任沉重吧?」身後忽然響起一個女聲,林郁回頭,便見到一個穿着職業裝,盤着頭髮的女性站在他身後,同樣用帶着敬畏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雕像。見林郁看向自己,她笑了笑,主動伸出手:「你是林對吧?我是琳達,斯圖爾特官應該跟你說過我。」
琳達是個非常隨性的人,她並不讓人覺得突兀的熱情很快就讓林郁放鬆了下來,主動加入了她所聊起的話題。兩人一路說笑着前往艾倫辦公室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兩人迎面碰上幾個神色匆匆的人,琳達親切地與他們打招呼,並將林郁介紹給他們,後者只是簡單地問了一聲好,便抱着厚厚的資料走開了。
進入了一扇標有302的房門以後,一道長長的走廊出現在兩人面前,走廊的兩邊,分佈了將近十道門。琳達抬手指了指正對走廊的那扇大門:「那是艾倫官的辦公室。」然後他帶着林郁走向旁邊的那個房間,打開門對他說道,「這裏就是你要待的辦公室。」
這是一間長方形的辦公室,窗明几淨,南面和東面都有窗戶,寬敞明亮,而西面的牆壁上嵌着一閃木質大門,琳達介紹道:「那扇門連通艾倫官的辦公室,這邊也有,連通的是另一個助理約翰的房間。」
林郁站在窗前,遠處的國會大廈和它前方的巨大廣場盡收眼底,這種寬闊的視野讓他忍不住微笑了起來:「這個房間很不錯。」
「嘿,你還是等看過『調卷池』再說吧!」琳達語氣中帶着顯而易見的調侃,她朝林郁眨了眨眼睛,連帶微笑地抬手指了指隔壁。
調卷池,林郁在法學院的時候就聽過這個大名鼎鼎的詞彙。最高法院每年接收到的調卷令申請就有將近六千,但最高法院每年接受並且處理的案件基本不超過兩百,儘管如此,案件當事人仍舊不會放棄申請調卷令,希望通過最高法院進行最終的裁決。而調卷池,就是堆放這些數量龐大的調卷令的房間。
這是一個巨大的橢圓形房間,琳達帶着林郁進去的時候,裏面已經待了好幾個人,他們或趴在書桌上對照着案卷做筆記,或站在格子狀的柜子前分揀文件。林郁隨着琳達進門的時候,一個人正捧着一大疊文件快步走向門口,猝不及防之下兩人面對面撞了個滿懷。
「噢!該死!我剛整理好的資料!」一陣嘩啦啦的聲音響起,伴隨着一個低聲的詛咒,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後,整個房間都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中。
「非常抱歉!」撞上的一瞬間,林郁有些懵,但看清楚眼前紙張亂飛的情況後他立刻明白過來眼下的狀況是怎麼回事了,忙蹲下身幫助那人撿起地上的資料。
琳達在看清楚對方的臉的時候,臉色微妙了一瞬,但接着,她也蹲了下去幫忙,林郁發現她問對方的語氣有些生硬:「哈里,你沒事吧?」
被問話的年輕男人沒有吭聲,他將滿地的資料收拾好後,默不作聲地從兩人手中拿過資料,斜瞥了一眼林郁和琳達,用尖銳的聲音譏諷道:「這裏是調卷室,不是參觀的地方,如果作為一個新人連自己本職工作都做不好的話,還是趁早從最高法院滾蛋吧。」說完,他冷哼了一聲,目不斜視地越過兩人離開了。
不知道是否是林郁的錯覺,被那個被稱為哈里的年輕男人出去後,調卷室內眾人都送了一口氣,就連琳達的臉色也放鬆了下。見林郁帶着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琳達搖了搖頭,用一言難盡的語氣說道:「等你跟他相處久了,就明白了。好了,我來給你說明一下你的工作吧。當然,我毫不懷疑你對此已經有所了解——你的任務就是在對這些成千的調卷令進行審查和遴選,找出具有爭議性的法律條款,對其的爭議點做出注釋和建議,以確保它在呈送到艾倫官那裏的時候一目了然。」
調卷室內,眾人各自忙碌着手中的案卷,而琳達則小聲地在林郁耳邊介紹他將要承擔的工作,不過半個小時,林郁就已經熟悉了這些流程。為此,琳達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了一聲:「祝你好運。」
接下來的幾天,林郁一直在調卷池中整理從聯邦各州呈上來的調卷令,跟隨着艾倫的另一位法官助理約翰熟悉手頭的流程,期間,他還見到了同他一起進來最高法院,為首席官倫斯特做助理的喬伊。
喬伊似乎對於最高法院的工作沒有任何擔心與緊張,反而笑呵呵地摟着林郁的肩膀,高舉起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的酒杯大聲道:「林,你將有此榮幸,親眼見證我在這裏崛起!」說完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林郁還保持着坐在書桌前書寫的姿勢,環顧了一圈,發現周圍眾人都以看神經病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方向,就連對面的約翰也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目光,額頭的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十月五號,聯邦最高法院開庭期正式開始。
一早,媒體記者們就等候在最高法院大樓下面,等待着幾名官的出場,每年的這一天,官們都要進行一場類似開場的走秀,九名官,從最高法院下面的巨大廣場,沿着層層乳白色的階梯往上,一直向最高法院的大廳走去。
九位官閣下,首席倫斯特走在最前方,其他八名官分別按照資歷跟在他身後兩側,一眾的老年或是中年人的面龐中,唯一一張年輕而精緻的臉瞬間就吸引了眾多記者的注意,不自覺地,閃光燈不斷地偏向這位年輕的官,攝影師們也有意無意地將這位年輕官的身姿完全納入自己的鏡頭中。
畢竟,他們的報紙和雜誌還是需要讀者量的不是嗎?這位聯邦史上最年輕的官閣下,光那一張臉就能夠吸引眾多年輕女性的讀者群了——雖然現在他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看。
九人很快達到了階梯頂端。希臘式建築的三角頂部,由拉丁語組成的句子「法律之下的公平與正義」在金色的陽光下熠熠生輝,與九位官的身影交相呼應着。
艾倫的辦公室內,約翰與林郁,外加一名行政秘書比爾三人西裝革履,挺直了身體並列站在門邊,等候艾倫官的到來。約翰的臉色明顯有些忐忑,他時不時抬手拉一拉自己的領帶,摸摸自己的鬢角以便讓自己的頭髮不至於凌亂,而比爾也小聲細碎的念叨着什麼,然後突然轉過頭,死死盯着林郁,問道:「我的穿着有什麼問題?哪裏有褶皺沒有熨平碼?哪裏有污漬嗎?真的沒有?你確定沒有?你再看看,百分之百沒有?」
林郁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無奈地點頭道:「沒有任何問題。」
「呼——」比爾長長舒了一口氣,「那我就放心了。」下一刻,他轉過身,眼神犀利如同x光一般在林郁身上來回掃動,像是在評估着獵物的獵人,半晌,他嚴肅地說道:「林,你這樣,絕對會被批的!」
「什麼?」林郁完全摸不着頭腦,這時約翰湊過來,眯着眼睛上下審視了一番,忽然低聲說了一句:「事急從權,林你就忍忍吧!」說完他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瓶罐狀物,按出厚厚的白沫,幾乎蓋過手掌,來回搓了搓,然後一把按在林郁的兩鬢。
「喂!約翰!太多了!」林郁看着約翰手中大片還沒化開的白色泡沫,額角抽了抽,忙抬手去擋,但已經遲了,一股涼意襲上太陽穴的位置,順帶着涼到了他的心底——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兩鬢頭髮黏糊糊的感覺,這種感覺很不好受。
「別動!你頭髮有點亂!」比爾按住胡亂揮動着雙手,企圖逃脫約翰的林郁,低喝了一聲,讓林郁再也動彈不了。而被比自己身材大一號的比爾壓得死死的,林郁內心欲哭無淚。
你就不能用水啊?!那兒桌子上還放着一杯水呢!
等艾倫拄着那根黑色的拐杖進入辦公室的時候,敏銳地察覺到了辦公室內頗為詭異的氛圍:比爾和約翰如同往常一樣,站得筆直,兩手伸直貼在腿側,雙眼直視前方,完全不敢與自己的視線相接觸,而自己的新任助理,滿臉悲憤,雙眼通紅,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但這並不能讓他忽視另一件事。
「頭髮太亂。」
「襯衫有褶皺。」
「外套沒有熨平。」
「領帶歪了。」
……
每說一句話,年輕的官眉毛就擰得更糾結,全身的低氣壓也更嚴重了。
而被這些話一句一句攻擊的林郁,感覺到自己心窩裏被戳了一個又一個的洞,剛才經歷了約翰與比爾的一番摧殘,現在又面臨男神不留情面的凌虐,他感覺自己要徹底崩潰了。
那是他男神啊!
林郁還沉浸在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的情緒中,鼻尖忽然感到一陣涼意,回過神,他猛地後退了一步,只見男神的臉與自己相隔不到一厘米,與自己雙目相對着,從他的角度看過去,他幾乎能夠數清楚男神纖長濃密的睫毛到底有多少根。
林郁腦袋一片空白,結結巴巴吐出了一句:「艾,艾倫——」說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來自己現在的身份正是他的助理,而兩人現在正在象徵着聯邦司法頂端的最高法院,於是硬生生加上了「官閣下」幾個字。
「嗯。」腦袋上一沉,年輕的官閣下面容肅然地直起了身——他比林郁要高几公分,安慰一般揉了揉林郁的頭,但臉上黑沉與嚴肅的表情卻沒有絲毫的變化,硬邦邦地說道,「這次就算了,畢竟你剛來這裏,下次不能再出現這種錯誤,在最高法院,你要隨時保持自己服裝整潔——至少在我面前。」
說完,官閣下依舊冷着臉,在比爾和約翰震驚的眼光中繼續拄着拐杖,走到書桌後方落座了。
林郁茫然地沉浸在方才男神安慰撫摸自己的事實中,抬眼便見比爾和約翰兩人做着鬼臉,手背在身後給自己豎了大拇指。
哥們兒,還是你牛!
下一刻他的臉就黑了。
官閣下摸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