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什麼笑,壞人!」我捂着臉從海水裏坐了起來,頭髮上、臉上沾滿了黃褐色的海沙。
「怎麼了?惱了?」無恤在我背後笑問。
我不去理他,自顧自地氣呼呼地捧了一把海水去洗臉上的海沙。
「我有東西要送你,你若是不轉頭,我可就要把它扔了。」無恤在我身後笑道。
「誰要你的東西。」我起身往大海深處又走了幾步。
「那我可扔了?」
「扔遠點。」我解開自己的頭髮,把沾了沙子的一邊浸進了海水裏。
「可憐的蠵龜(1,神子說她不要你……」
「什麼!」我聞言猛地回過頭,只見無恤抱着一隻巨大的赤背蠵龜站在離我不遠處的海水裏。
「蠵龜,真的是蠵龜!」我撩起頭髮,踩着水跑到無恤身邊,「你是從哪裏抓到它的?它還活着嗎?」我喜出望外,伸手去摸蠵龜紅褐色的甲背。
「小心它伸出腦袋來咬你!」
「這世上原來真有蠵龜,我之前只在醫塵的醫卷上看過。」我興奮地用指節敲打着蠵龜赤紅色的龜背,對巫士來說,赤色的龜背是可以通神的聖物。
「阿拾,想看看它爬得有多慢嗎?」無恤又露出他狐狸一般的笑容。
「想。」我甫一點頭,那只可憐的蠵龜就被無恤「嗖」的一下遠遠地扔在了沙灘上。
「天啊,它會被你摔死的——」我大驚失色。
無恤擒住我的手,一把將我拉進了懷裏:「不急,它會很慢很慢地爬回來……」他呢喃着,於浩瀚大海之中俯身吻上了我的唇。
「你們在幹什麼……」不知過了多久,無邪的聲音突然在我們身後響起。
我猛地一把推開無恤,轉頭看見無邪正抱着那隻蠵龜呆呆地站在我們身後。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滿臉發燙,尷尬地將貼在兩頰的頭髮別到了耳後。
無邪看着我卻不說話。我膽怯了,只能向身旁的無恤投去求救的目光。
無恤朝我眨了一下眼睛,起身將渾身的我從海水裏半抱了起來。
「狼崽,你來得正好。昨日答應了要請你吃烤貝,現在和我一道去撿些乾柴生堆火吧!」
無邪沒有理會他,咄咄逼人的視線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臉。現在我該對他說什麼呢?我愣愣地看着無邪,腦子裏一片混亂。
三個人之間的氣氛因為沉默而愈加難堪,無恤見狀在我背後輕輕推了一把:「你還傻愣着做什麼,不怕着涼啊!快,去問宿家的阿婆借一套舊衣,身上這套濕衣服一會兒拿出來我替你烤乾!」
「哦,好,馬上就去。」我回過神來應了一聲,拉起裙擺飛快地朝漁村跑去。
宿家的阿婆見我渾身濕答答的,連忙回屋給我找來了一件乾淨的粗麻布衣:「女客真貪涼,怎麼這麼早就下海了?來,趕緊換身乾淨的衣服。」
「謝謝阿婆。」我合上房門脫下身上的濕衣服,接過干布胡亂擦了擦身子,「阿婆,剛才我在灘上看見蠵龜了,阿爺平日出海打漁那麼辛苦,你們怎麼不捉一頭蠵龜賣去大城?」
「蠵龜?女客說的是赤殼龜吧?」阿婆笑着抖開手裏的布衣披在我身上。
「嗯,這蠵龜的血可解刀劍之毒,龜殼做的髮簪若是成色好,在臨淄城至少也可賣兩金。」
阿婆一聽連忙擺手:「捉不得,更殺不得的。赤殼龜是我們海里的神物,我們世世代代出海都要靠它的庇佑才能避風避浪。神龜一年只在這個時節上岸產子,女客這幾日要是在沙子裏找見龜蛋,千萬要埋回去。」
「阿婆放心,記下了。」我系好腰上的束帶朝老阿婆彎腰一禮就抓起濕衣跑了出去。
等我重新回到海灘時,無恤已經在沙灘上生了一團篝火,那隻長着棕紅色外殼的蠵龜還在不遠處的沙灘上努力地刨着坑。
「無邪呢?」我把濕衣服遞給無恤,左右轉了一圈都沒看見無邪。
「他突然說想喝酒,我就把匕首給了他,讓他去漁村里轉轉,看有沒有人願意和他換酒。」無恤在篝火旁用幾根樹枝搭了一個晾衣架,把我換下來的濕衣服攤開掛了上去,「阿拾,無邪雖說自小和狼群一起長大,可他畢竟是個男人,你一直把他留在身邊,總會有不便的時候。這幾年,你老想着要把四丫頭嫁出去,你就沒想過也替無邪尋門親?」
「這個我還沒想過,不過他以後若真有了喜歡的姑娘,我自然也會替他張羅。」我抱着膝蓋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大海的另一頭,新生的朝陽已經褪去了它深紅色的外衣,白色耀眼的光芒讓人無法睜開眼睛直視它。
「你現在說得倒輕巧,只怕你到時候捨不得。趁狼崽現在還沒回來,你最好先想想待會兒要怎麼同他解釋剛剛的事吧!」無恤輕笑一聲脫下身上的衣服,轉身朝大海走去。
「你去幹嗎?」我叫道。
「狼崽去村里換酒,我下海去逮幾隻螃蟹,摸幾個貝子烤好了等着他。」無恤沒有轉身,只朝我揚了揚手裏的衣服,大步衝進了海水裏。
需要解釋嗎?男女之事,盜跖一定教過他吧……
遠處,無恤已經一頭扎進海浪里不見了蹤影。我拾了一根小樹枝蹲在閃着點點金光的沙灘上,輕輕地劃撥着腳下的沙粒。
「無邪……娶妻……」我看着自己寫在沙灘上的字,突然陷入了沉思。如果有一日,他娶妻生子離開了我,我會難過嗎?會不舍嗎?在過去的日子裏,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像過伍封和伯嬴的婚禮,想像過無恤成為趙氏世子後妻妾成群的後院,可我從來沒有想像過無邪的婚禮,無邪的女人,無邪的孩子……因為在我心底早已認定,他永遠不會離開我。
「只要你不死,到哪裏我都陪你去。」這是他許給我的誓言,他是我最純真的孩子,我相信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伍封已經捨棄了我,無恤也註定不會屬於我一個人,只有無邪,只有他是我一個人的。他的肩上沒有家族的使命,他的心裏沒有對權力的,如果這一世真的會有一個人陪我千山萬水,風雨無阻地走一路。那麼,那個人一定會是他。
這就是我拒絕他長大的理由嗎?這就是我心底真正的理由嗎?
我用樹枝划去了沙灘上無邪的名字,怔怔地站了起來。
因為我害怕孤獨,害怕被拋棄,才會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抗拒他的成長。因為我羨慕他的單純,貪戀和他在一起時的輕鬆,才寧可讓他一輩子只做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拒絕了無恤的建議,哄騙了無邪的感情,是因為我知道只有這樣,我才永遠會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才不會離開我。
可是,為什麼我會如此自私,為什麼我從沒想過給他自己選擇的權力?
我站在無邊無際的大海前,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丑陋的內心。
「阿拾?」
我轉過頭,披散着粟色捲髮的無邪正抱着兩隻酒罈站在我身後。
「你怎麼了?你在難過?」他眉頭一蹙放下兩隻罈子,幾步走了上來。
我看着眼前的人,羞愧、悲傷,猶如潮水一般從心頭席捲而過。
「我不問了,你別難過了。」無邪摩挲着我的臉頰,低頭漾起一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你看,我現在沒有不開心,你也不要不開心啊!」
「無邪,對不起……」我把他的手抓在手裏,強忍下心中洶湧的情緒,認真道,「無邪,從今天起,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只要是你想知道的,只要我懂,我一定都告訴你。」
無邪先是一愣,而後笑着一揮手:「我不想知道什麼。喝酒,我們喝酒吧!我拿趙無恤的匕首換了兩壇海蛇酒。」無邪指了指地上的兩隻黑陶罈子,又彎腰拾起了一枚倒扣在沙灘上的蚌殼,「就拿它做酒杯好不好?剛剛來的時候瞧見那邊還有兩個更大點的,我去拿來。」說着他拔腿就往海灘北面跑。
「無邪,你聽我說!」我追上去一把拖住了他的手。
「不要說——」無邪突然掙脫了我的手一把捂住了耳朵,「我不想聽,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聽。」
「你前幾日有那麼多問題,現在我想要告訴你了,你為什麼又不願意聽了呢?」我伸手把他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了下來。
無邪不說話,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輕嘆了一聲,道:「你剛剛看到的不是什麼壞事,男女之間互相喜歡就會想要那樣親近。將來,你如果遇見了自己喜歡的姑娘,你也會想要親近她。剛剛,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當年在雍城,雖說是我買了你,救了你,可你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周遊列國找人比劍,也可以和自己喜歡的姑娘成親,你不一定要一輩子陪着我,你應該有你自己的生活。」
「你,不要我了?」無邪看着我,兩瓣嘴唇不住地顫抖。
我連忙搖頭:「不,我沒有不要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也不能再這樣自私地霸佔着你。四兒說得對,我不是你的阿娘,就算我是你阿娘,你哪裏見過和娘親過一輩子的兒子?現在的你也許還不懂我的意思,以後我再多教你一些事情,慢慢地你就懂了。」我抬手摸着無邪額間的碎發,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我懂,我早就懂了。」無邪突然大叫一聲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說了我喜歡你,我說了我不喜歡趙無恤,我說了那麼多遍,是你不懂,不是我!」
「無邪,你的喜歡和我說的不一樣。」
「一樣!就是一樣的!」無邪漲紅着臉,雙手一收猛地把我扯到了他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