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聽他胡說!你跟着我,我懂人心,你懂劍術,我們在一起哪裏會有什麼危險?趙無恤是故意說這些話想讓你不開心呢!」
「他想讓我不開心?」無邪揪着眉頭看向我。
我趁機捏着他的手道:「找出鹿鳴樓里的密探你開心了嗎?知道陳恆謀反作亂的事你開心了嗎?知道初稅畝、用田賦是什麼,你就開心了嗎?」
「不開心。」
「這就對了!前些日子我同趙無恤說的那些事,你根本就不需要知道。你知道了會累,會不開心,如果你不開心,我也會不開心。你瞧,這幾天你一直不高興,我都愁出白頭髮了。」
「哪裏有白頭髮?」無邪一驚,伸手就來翻我的頭髮。
我急忙握住他的手道:「現在還沒長出來,可你要是再這樣整天愁眉苦臉的,它們過兩天就全長出來了。長了白頭髮,我可就老了。老了,我就會長滿臉褶子,牙齒也會掉光……」
「不要變老!」無邪抽出手來,一把捂住了我的臉。
「那你就不要上了趙無恤的當。你瞧,他知道那麼多,懂那麼多,會使那麼多手段,我才喜歡上他。而你什麼都不用懂,什麼都不用做,我就已經喜歡你了。你比他強太多了,以後別老想着要和他比什麼,其實你早贏了。」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笑着用力點了點頭。
「真什麼啊!」嘣的一聲,我的腦門上突然被人狠狠地拍了一掌。
「趙無恤——」這一掌,無恤仿佛是用了全力,我的腦袋像被人用石頭砸過一般,痛得整個人都麻了。
「走了,船雇好了。趁現在刮的是東南風,趕緊上船吧!」無恤不顧我的痛呼,拎起我的衣領,一路把我拽上了船。
三個人坐上了船,原本鬱鬱寡歡的無邪忍不住一直衝着坐在他對面的無恤樂呵呵地笑。
無恤起初還假裝着在欣賞沂水兩岸美麗的風光,可過了半個時辰後,無邪得意洋洋的模樣終於讓他忍不住了,他發飆道:「阿拾——你讓他別笑了!」
「嗬!趙無恤,你果然是見不得我開心啊!」無邪湊到無恤面前故意眯着眼睛咧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你想叫我發愁,我偏偏高興給你看。」
「你和他說什麼了?我什麼時候想叫他發愁了?」無恤轉頭一臉鬱郁地看着我。
「我腦袋疼,忘了。」我揉着腦門,拒絕回答。
「你們兩個……」無恤看看我,又看看身前的無邪,訕笑道,「那孔丘雖喜罵人,但我今日發現他有句話倒是說的很有理。」
「什麼話?」我問。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1!」
「我們倆不勞你操心!我不是小人,我家阿拾也用不着你養。」無邪笑着把身子往船舷上一靠,半躺在小船里哼起歌來。
陽光下的沂水閃爍着粼粼的波光,無邪一掃前幾日的陰霾,臉上的笑容比陽光更加燦爛,轉頭再看無恤,一張臉陰雲密佈。
「船家,我家兄長心裏有鬱氣,你給唱支魯地好聽的調子吧!」我伸手握住無恤的手,沖站在船頭撐篙的老船夫喊了一聲。
「老頭子可唱不好哦!」老船夫哈哈一笑沖旁邊一條載着蔬果的小船吆喝了一聲,「嘿——賣果郎,客要買你的七月菱,你給唱支調聽聽吧!」
「來嘞——」那賣果郎一聽,立馬劃着他的獨木小船靠了上來。
「船家,你可真會替人拉買賣啊!」我笑着看了一眼老船夫,轉身捏了捏無恤的手,「別和他置氣了,給我一把黍,我給你換菱角吃。」
「你剝,我吃。」無恤瞄了一眼獨木船上的菱角。
「小婢敬諾。」
「姑娘要聽哪裏的調子?」賣果郎從船板上拾起一口麻布袋子,笑嘻嘻地解開了繩子,敞開袋口湊到我面前,「謝謝姑娘,一把黍換兩串菱。」
「我要四串。」船板上一串串青紅相間的七月菱立馬勾出了我肚裏的饞蟲,我打開無恤遞上來的糧袋伸手抓了一把黍,那賣果郎卻討好地把手裏的麻布口袋往無恤那邊移了移:「姑娘手小,還是讓這位大哥來抓吧!」
「哈哈,我怎麼覺着你們魯人比齊人更會做買賣啊!行行行,讓他給你抓。」我笑着把糧袋復又遞給了無恤,轉頭對賣果郎道,「那你也給我挑幾串個頭大點的菱角。我喜歡吃老點的,粉一點的。」
「就來!」賣果郎收了無恤的兩把黍,笑呵呵地給我遞了四串新鮮飽滿的紅皮菱角,「姑娘想聽哪兒的調子?魯國的不好聽,越國的『采菱調』姑娘想不想聽?」
「你是越人?那自然好啊,唱一曲吧!」我接過菱角放在膝上笑着說道。
「姑娘可聽好了啊!」賣果郎拿木漿抵着我們的船舷將獨木船緩緩地推離了半丈,而後坐在他滿是蔬果的小船里,一邊劃一邊唱起了一支婉轉悠揚的小調。
我雖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但他乾淨清朗的聲音,配着那彷如流水一般起起伏伏的音調,不由讓我想起了那個來自越國的如夢般美好的女子。不知道在那遙遠的南方,在施夷光的家鄉,她的故國又有着怎樣靈秀的山川。
聽着水聲、槳聲、歌聲,在和煦的微風中我們吃着菱角坐着小船順水而下,臨近黃昏時已經順利地到達了沂南城。
從沂南城出發,往西是魯都曲阜,而我卻迫不及待地往東進了焦原山。
在焦原山的另一邊有我心心念念了許久的大海。
因為有無恤在身邊,我對這一趟的旅程充滿了期待,也正因為有他在,我們這一趟旅程自始至終都有美食相伴。小船上的陶釜煎魚,焦原山裏的泥烤雉雞,小漁村裏的百螺煮米羹……我們身上沒有錢,但每一頓,我和無邪都吃到飽嗝連連,肚皮圓圓。
行在路上,我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對無恤說,我們不要回新絳了吧!我們離開那些權謀和鬥爭去周遊列國吧!我們可以在鄭國開家酒館,我釀酒,你烹食;我們可以去雲夢大澤隱居,我採藥,你打獵;我們可以去燕國,我做方士煉藥騙錢,你做牧人放馬草原……
可我終究什麼也沒有說,夫子曾說,做人該知足。
在焦原山上過了兩夜後,第三天夜裏我們終於到達了臨近大海的一座小漁村。村里一對以打漁為生的老夫婦收留了我們。
這時候天空中無星無月,天與地都被一片深沉的黑暗籠罩着。我站在屋頂上眺望不遠處的大海,卻只能聽到一浪接一浪的潮聲。
這一夜我枕着亘古不變的潮聲幻想着大海的模樣,期待和興奮讓我幾乎無法入眠。
第二日天未亮,無恤把剛剛睡下的我背出了寄宿的小屋。
「阿拾,你不是說要看日出嗎?太陽要出來了,快醒醒。」朦朧中,無恤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努力半撐起沉重的眼皮,把腦袋從他背後探了出去:「騙我……天還黑着呢……」我嘟囔了一聲,又慢慢地闔上了眼睛。可就在我閉眼的一剎那,睫毛上突然出現了半圈金紅色的光芒。
是陽光嗎?那剛剛看到的青紫色,不是天空,是大海!
我的精神突然為之一振,立馬睜開了眼睛。
啊,原來這就是大海……
我盯着晨色中青紫色的大海,從無恤背上跳了下來:「這裏就是你說的世界的盡頭?這就是天與地交合的地方?」我踩着腳底微涼綿軟的細沙朝大海奔去,「那是什麼?是太陽?」我站在這一望無垠的大海前,指着天際一道閃着紅光的弧線,轉頭問無恤。
「嗯,這地方叫做甘淵。在東夷人的傳說里,太陽在經歷了漫長的黑夜後會變得污穢,女神羲和就在這裏為太陽洗浴,以求每日普照萬物的太陽都是潔淨的。」
「羲和?你昨晚說這漁村里住的都是羲和族的後人?」
「嗯,羲和族在這裏已經住了幾千年,這海灘就是他們每年祭祀太陽神的地方。甘淵之水可除穢,你說我們這兩個壞人是不是該同太陽一起好好洗洗?」無恤笑着拖着我的手慢慢地走進了海水裏。
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曰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方浴日於甘淵(2。
原來這裏就是甘淵啊……
我站在冰涼的海水裏,出神地望着東方那一條金紅色的弧線,腳下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打在小腿上,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輕,輕得好像浪尖上的一朵水花。
「快看,太陽快從海底跳出來了。」無恤鬆開我的手,朝水天相接的地方遙遙一指。
「紅雲兒,我,我好像要站不住了。」我話沒說完,身子一晃已經一屁股坐進了冰涼的海水裏。
無恤看着我微微一愣,而後仰頭大笑起來:「傻丫頭,你是真的打算在這裏洗浴嗎?」
「不許笑——」海水一地拍打在我胸前,我抬起頭,在與我面對面的地方,一輪紅艷艷的太陽突然從海底探出了半個腦袋,它像個愛看熱鬧的孩子笑嘻嘻地扯着一片五彩的雲霞偷偷地打量着我。
「你若真想在甘淵洗浴也得等正午啊,早晨水裏涼,快起來吧!」無恤笑着朝我伸出手,我看着他點了點頭,伸手扣住他的手指猛地往下一拉。
無恤的手像是一尾狡猾的魚,它滑過我的掌心一下就逃走了。我身體失去了依託,被一個緊跟而上的浪頭直接沖翻在了海灘上。
無恤放肆的笑聲再一次響起,我埋頭在沙灘上,覺得自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丟臉過。
備註 (1出自《論語·陽貨篇》
(2出自《山海經·大荒南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