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車上,理智緩緩回歸身體,司徒珊突然就覺得,自己是個被天地厭棄的人。
她出生之後雖然萬千寵愛,但是母親、姨娘、姑姑、嫂嫂,卻沒有一個幸福的。而她自己所謂的幸福,也不過是一個騙局。
她本來就不該是個幸福的人,卻傻乎乎地做了三年的美夢。
鄭齡心有所屬,為着對另外一個女人的承諾,對她千好萬好,編造了一個曠世絕戀,讓整個京城的人都讚頌。
殊不知,這些都與她無關。
萬人稱頌的愛情,抵不過落在泥中無人發覺的一點心事。
她是站在明面里的幸福,可她更羨慕的是隱藏在泥里那份真實不摻假的真情。
「少夫人,你沒事罷?」身邊的丫鬟擔憂地問她。
司徒珊笑起來,笑得淚水簌簌而下,她怎麼會沒事呢?
可她縱然有事又如何?那個本該是她夫君的人,正在為另外一個女人神傷,為另外一個女人酩酊大醉呢。
她就算有事,又能如何?有誰會在旁邊心心念念地牽掛着她?
丫鬟拿着帕子幫她拭去淚水,試探着問她,「可是公子氣着了少夫人?」
「沒有,他沒有氣着我。」司徒珊輕輕地回答,她甚至以為這些話只是自己腦子裏的想法,根本沒有說出來。
丫鬟似乎還想問,但被另外一個拉住了。
另外一個低聲道,「適才少夫人出來,遇着了安寧縣主和鎮國將軍,他們都關心地問怎麼回事,可少夫人一言不發就走……少夫人是不是該進去賠個不是呢?」
鍾離徹將鄭齡帶到鎮國公府,會不會是受安寧縣主所託,讓他來和林新晴見面的呢?可是林新晴昨日才小產了,肯定是不能出門的。
那鄭齡為何去鎮國公府呢?
鎮國將軍和安寧縣主,知不知道鄭齡對林新晴的心思呢?
司徒珊卻陷入了沉思。
「少夫人——」丫鬟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袖。
司徒珊回過神來,仍然心痛的不能自已。「什麼?」
「夫人最是看重這些禮儀,若她知道了,肯定要親自上門道歉的,不如少夫人早些去給鎮國將軍和安寧縣主賠罪?如此一來。夫人也不會說什麼了。」丫鬟在旁邊提醒。
司徒珊強按捺住滿心的情緒,「為何賠罪?」
丫鬟臉上露出驚色和憂色,又將她一路哭着出鎮國公府,接連遇上安寧縣主和鎮國將軍卻一言不發地走掉的事說了一遍。
方才她說了這麼多,難道少夫人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麼?
其實司徒珊聽進去了。只不過只聽到了人物,卻沒有心思聽出了什麼事。
這時聽了丫鬟的話,她有些怔怔的。
原來她剛才失魂落魄、方寸大亂,竟然這麼失禮麼?
「回去罷,我們回去賠罪。」司徒珊低聲說道。
馬車一路駛回去,司徒珊的心卻一片凌亂。
她的腦子裏,來來回回的,全是鄭齡方才的醉話。
他怎麼能這麼對她?他怎麼能心有所屬然後仍然娶了她?三年了,他怎麼還是忘不掉林新晴?
他抱着她的時候,他親吻着她的時候。他和她水乳交融的時候,眼裏看到的是她還是林新晴?心裏想着的事她還是林新晴?
司徒珊心裏驀地湧起一股想要毀滅一切的惡毒念頭,憑什麼要這麼對她!憑什麼別人都幸福,而她得抱着不幸還要承受着別人的讚譽?
「咱們屋裏確實有些寬敞。」他曾經這麼說過。
是不是因為屋裏沒有林新晴,所以他總覺得很空虛?
他的心呢?是不是很窄?窄的連換一個人的地方都挪不開,所以一直裝着一個人?
馬車停下來,鎮國公府到了。
司徒珊擦乾眼淚,垂下眼瞼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馬車。
進了門,滿園奼紫嫣紅,司徒珊絕望的心有些不甘。春光這樣好,憑什麼她得那麼難受,不是該陽光明媚,歡快祥和麼?
她想。也許先去見一見安寧縣主比較好,看她是否知道鄭齡對林新晴有情這事,也順道去賠禮道歉。
可是等在園門口,等着見鎮國將軍和安寧縣主的那些時光里,她不止一次想掉頭就跑,跑得遠遠的。跑回家裏,跑回自己的少年時代里。
那裏會有許多人寵着她,愛着她,所有的寵愛都是真心實意的。除了偶爾要面對難過的母親,要面對難過的女眷,一切都那麼完美。
可她還是站住了,她是怎麼也回不去的,所以她不能跑。
見着了安寧縣主夫婦之後,她的心又開始絞痛起來。
男的俊女的俏,夫妻一路走來,眼角眉梢的情意,似乎要催得春花全開。
幸福的時候,看見的一切都美好。
不幸福的時候,看見的美好都成了刺,刺得人生疼。
艱難地開口道歉,鍾離徹很快走了,她被安寧縣主迎了進去。
原先準備好的客套話,沒有一句用得上,一開始,她就迫不及待、開門見山。
她只想知道,安寧縣主是不是知道。
當京中人人讚頌她和鄭齡郎情妾意的時候,安寧縣主是不是正在私下裏笑話她。
安寧縣主是知道的,可她沒有嘲笑她,看向她的目光有憐憫,有同情,卻沒有嘲諷。
就連說話時,她也沒有很重的偏向性,甚至她還偏向於她這個受害者。
她讓她和鄭齡和離,找一個比鄭齡好一千倍好一萬倍的男人。
可是司徒珊自己知道,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一個比鄭齡對她還好的男人。
不想和離,就努力捉住鄭齡,讓鄭齡忘掉林新晴,心裏裝滿了自己。
司徒珊選擇了努力,過去的三年,雖然幸福得虛假,幸福得諷刺,可她還是忍不住眷戀。忍不住懷念。
這是她對幸福的追逐,是她家裏所有女眷對幸福的追逐。
為什麼不試一試,努力一把,將這幸福變成真的、變成徹底屬於自己的呢?
那幸福不是因為他對另一個女人的承諾。只是因為她是她,他想她幸福。
她讓安寧縣主幫她瞞住今日發生的一切,她不想鄭齡曉得她知道了他心中那個秘密,知道他深深地愛着另外一個女人。
一方面,她怕一旦捅破了這層紙。鄭齡會愛得更加肆無忌憚,就像她某個哥哥一樣,畫了無數那個人的畫放在書房裏懷念,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扇着原配嫂子的臉。
另一方面,她怕鄭齡覺得她知道了,不住地想着這件事,讓林新晴在他心中一日重似一日。
安寧縣主答應了她,不會泄露出去。她甚至還說,會讓鍾離徹多在鄭齡跟前說林新晴的幸福。
她們都知道,林新晴如果幸福。鄭齡就會安安穩穩地看着她幸福,心中的牽掛漸漸減少。
她想去見一見林新晴,她想好好看一看那個被鄭齡放在心尖上的人,她還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她呢。
安寧縣主提醒她,林新晴也是無辜的,讓她不要讓林新晴難過。
幾乎一剎那,她就做出了決定。
林新晴的確是無辜的,就算有錯,也是鄭齡錯了。喜歡上了卻沒有爭取,成親之後又忍不住懷念。
她答應了安寧縣主。不會露出什麼破綻。
林新晴看見她來了很是驚訝,不過很快就露出有些害羞的笑容來,似乎自己小產了這事很丟臉一樣。
談話沒有談多久,林新晴身體極差。很快又哈欠連連,她身邊的嬤嬤便不斷暗示要送客。
這麼短的時間已經夠了,她已經將林新晴看得清清楚車了。
林新晴論起漂亮,其實不算特別漂亮,又因為精神極差,所以面色也不好。但是她的眼睛卻很亮。似乎充滿了活力。
也許是這樣一雙眼睛吸引着他吧,充滿活力,渾不似一般規格的內斂和平靜。
不過無論怎麼樣,她也學不會的。所以,她只能用自己的手段,將鄭齡搶過來。
司徒珊告辭離去,不動聲色地回了鄭府,將今日的事簡單說一說,又說自己失禮了,但鎮國將軍和安寧縣主並不介意。
宵禁前,鎮國公府甚至送來了點心,說是安寧縣主知道她喜歡吃,專門送來的。
於是鄭夫人所有的懷疑都沒有了,她十分欣喜,覺得家裏能跟華家交好是很好的事。而華六娘現在看來,比周媛更能代表華家。
司徒珊不知道婆母是如何判斷的,她也不想知道,她心裏都被今日發生的事填滿了,都被鄭齡今日說的醉話塞滿了。
鄭齡知道第二日申時才回府,臉色有些不好,眼中的難過雖然極力遮掩也遮掩不住。不過除此之後,他的眼中還有愧疚。
為此,他專門買了一支金釵回來給她,說是抱歉一夜未歸,讓她擔心了。
她滿心酸澀,可還是笑盈盈地將金釵收下。
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他們繼續生活。
然而幾日後,鄭齡還是知道她在鎮國公府曾經哭過,他有些不安地回來問她,那日為什麼哭了。
安寧縣主的計劃早就通知到她那裏了,所以她說是得知姜二夫人差點沒了,被嚇到了。
女人孕育孩子本就天經地義,可是怎麼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她想着想到自己生孩子那時候的事,忍不住傷心害怕。
肉眼可見的,鄭齡在她說完話的時候,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難道,你不想我知道你心中的秘密麼?
你這樣的守護着秘密,為的到底是護着林新晴,還是怕我難過?
司徒珊移開臉,面上笑盈盈,心裏的難過卻一重深過一重。
之後的春遊、賞花宴,還是不斷有人贊她和鄭齡一對璧人,羨慕鄭齡對她死心塌地。她心中一片冰涼,再也沒有了過去的幸福。
回到娘家,母親仍舊笑得明媚,所以她什麼也不敢說,連哭訴也沒有。
因為這份憋屈和幽怨,她不時會上鎮國公府去跟安寧縣主說話,說得多了,到多了一份別樣的友情。
又過了許多年,在宮宴或者各種宴會中,只要林新晴和鄭齡都出席,她總會忍不住用視線關注着兩人。
每次她都看到,鄭齡和林新晴的視線交匯,兩人皆先是一怔,接着便淡淡一笑,彼此移開了目光。
隨着時間過去,兩人的怔然越來越少,笑容越來越開懷。到後來,兩人甚至會打個招呼,在她跟前說上幾句話。
也許,是放開了。
華六娘高興地跟她說,看吧,時間多可怕,沒有朝朝暮暮的相處,感情最終淡如花香,消散在時光中。
她笑,卻滿心平靜。
望着鏡中的自己,已經不再年輕的一張臉,也許是因為老了,所以對感情,也沒有了過去的執着吧。
就如同她的母親一樣,哭了大半輩子,最後還不是放開了,只希望女兒幸福。
沒有什麼東西,值得追逐一輩子。人總是會厭倦,會疲憊的。
何況追逐着追逐着,最後壓根就忘了自己曾經想要什麼。因為那種執拗,已經漸漸散盡了。
華六娘笑她,你這樣的年紀,哪裏能算得上老呢。只要你願意,人生這才剛剛開始呢。
她搖搖頭,她不是華六娘,她沒有她那般傳奇,沒有她那般光芒萬丈,所以,她註定比華六娘衰老得更快。
三十三歲,誰敢說自己不老呢。
她管着鄭府,將鄭府打理得整整有條,有了時間,她還要幫兩個女兒準備嫁妝,更要幫長子相看適合的小娘子。
她忙得很,忙得記不得自己曾經滿心滿眼都是愛情是什麼樣子了。
她走出門去,再遇着年輕的小娘子,就變成了長輩。
她已經老得,不會去奢望愛情了。
她怕將來的兒媳重滔自己的覆轍,所以在給長子相看之後,還會讓長子和那個小娘子見上一面。若是有情,她才會遣人上門去提親。
在一個有些冷的秋天裏,長子和一個小娘子甫一見面,就紅了臉。她就知道,就是這個了。
定親時,秋更深更冷了,可是大家都很開心,鄭齡甚至喝了很多酒。
她不想面對滿身酒氣的鄭齡,就寢時想避到外頭去,可被醉酒的鄭齡抱得死死的,最後還是躺在了同一張床上。
她想起了年輕時候鄭齡醉酒的那一次,再也睡不着,外頭秋雨下了起來,更顯淒涼。
鄭齡醉醺醺的,卻說起了夢話,抱着她喊,「珊兒……珊兒……」
她的眼淚落下來,忍不住問他,「不是新晴麼?新晴。」
鄭齡在黑暗中睜開醉眼,醉醺醺地沖她笑,「新、新……愛珊兒……我愛珊兒……不用對珊兒愧疚了……」
她抱着他哭了一夜,第二眼睛腫腫的。
原來她真的還不算老,原來她並不是不想要了,只是這麼多年過去,忍不住絕望了而已。(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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