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66)、三岔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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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旁人看來,阮洛回京後,一直住的是從他舅父宋老爺那裏過繼而來的龐敞宅邸,宋老爺家門無後,名下所有資產過到唯一的外甥手裏,阮洛接手得也是順理成章。然而阮洛自己一直都很清楚,此宋家非一般宋家,「宋老爺」並非真是自己的舅父,這宅子真正的主人,實際上很可能正是眼前之人。

    也正是因此,阮洛才一直沒有仔細向誰問詢過,那位在京都商界留下不少痕跡的「宋老爺」去了何處。總之他不太相信宋老爺是死了,他更願意默認,此人應該是被王熾派去另一個宋宅,成為另一個宋老爺了吧。

    此刻王熾問到他手頭掌握的空頭銀票的調用力度,說實話,要不是有這座宅子存在,為雲峽錢莊的估算過程增添濃墨一筆,恐怕自己能以素紙一張調用的現銀額度,要直接打個對摺。

    早在三年前第一次步入宋宅時,阮洛就感覺非常詫異,他一個人住,再帶上幾個丫鬟僕從,完全不必佔着這麼大的家宅。後來經過雲峽錢莊的家產估算手續,他才漸漸明白,這是王熾送給他的一份大禮,只要有這處龐大宅邸佔着京都這片地方,他即便一窮二白,也可以直接從城中錢莊空手借出幾十萬兩銀子。

    這是一筆非常具有說服力的風險保障金,這對於他的經商事業,也實是一筆不小的間接資助。並且這樣的資助又並非白花花的銀子那樣直接,所以在無必要啟用的時候,宅邸放在這裏再久,也不用擔心像現銀那樣容易招賊損失。

    想到自己能憑空手從錢莊調弄銀子的力度,大抵還是拜這座別人送的宅子所賜,此刻這宅子的真正主人反過來要自己幫忙。阮洛心頭不免覺得有些尷尬,這好像本來就是別人的東西。

    「嗯……不錯不錯……」對於阮洛的報數,王熾表示滿意地點了點頭。旋即又問道:「兌官鈔如何?」

    「什……」聽王熾把話說到這個程度,阮洛再是冷靜。也已按捺不住心中吃驚,怔怔道:「伯父,您準備做什麼?」

    這話剛說出口,阮洛就有些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了,連忙致歉,緊接着如實再報數:「按照官方公示的兌率,可以兌出官鈔七十萬兩,但……」

    阮洛終於還是禁不住猶豫了一聲。滯了滯神後才補充說道:「晚輩從來沒有這麼做過,所以有些拿捏不穩,若真這麼做了,會不會存在什麼風險。」

    早在剛才阮洛報出白銀五十萬兩時,跟在王熾身後的兩個大內高手面容還算平靜,但跟在他身邊的兩個保鏢卻已忍不住輕輕唏噓一聲。而此刻等阮洛報出官鈔五十萬兩的數目,連那兩個大內高手也不禁扯了扯嘴角。

    作為皇帝身邊的侍從,兩名高手除了自身武藝精湛,藉以精神上的定力也不弱,並且對於金錢價值。他們其實也沒少從王熾那裏聽得龐然數字,照這個理說來,五十萬兩隻是作為一個虛空的數據飄過耳中。而非幾百箱銀坨金磚直接擺在跟前晃眼,應該不會對他們的情緒造成如此大的衝擊力才是。

    但眼下情況稍稍有些不同,都是因為這麼龐然的數據今天特例在外的、不是由王熾道出,而是出自一個如此年輕的商人所言。平時王熾也沒少與眾京商們面談,總之這兩個大內高手還從未見過有哪位商人在陛下面前道出如此巨額的數字,且明顯與貨款無關,只關係幾個人一天的花銷。…

    不過,真要憑一本空頭銀票調用這麼多銀兩,可不止是阮洛輕巧幾句話可以做到的。所以這本票冊的調用值底線暴露給這幾個外人得知,倒也不用太擔心他們會因此起歹心。

    一般來講。能動輒幾十萬兩白銀的在一個都城內運作,是很容易造成一種不穩定因素生出禍端來的。所以官方必須出台相應的一些銀市規則,否則幾個大商賈一動手,個把時辰內就可以把堂堂一國帝京搬成空殼。

    阮洛說他在一天內可以調用現銀五十萬兩,對於一個沒有功名在身的商人而言,這的確已經到達銀市出入的至上極限,這也是對他的家產做過評估的雲峽錢莊才能支應的額度。

    而他隨後說的這種官鈔就不一樣了。官鈔也是紙做的,並且出了京都就真變成紙了,它的購買力與白銀銅幣對等,官方對它的使用度上限放得是寬些,但卻限制了它的使用範圍。

    官鈔一般是在恆泰館區域使用,使用者一般是外邦來朝的使臣或者貴族,是王熾為了照顧接洽好鄰邦友誼而設立的特殊貨幣。儘管近幾年恆泰館區的管理稍有鬆弛變革,如今也可向普通民眾開放——只要你花耗得起這個價——但本城居民會用到它的地方依然極少。扼住官鈔廣泛流通的,追根究底也是它的用途不夠廣泛。

    「官鈔七十萬兩,可以將整個恆泰館街區包場子一天。」王熾摸了摸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寬玉扳指,贊了一聲,「一起去恆泰館。」

    「去……」終於知道王熾要動用這麼多銀子的目的為何了,阮洛心頭的驚訝卻更甚於前。他萬萬沒有想到,王熾是準備來真格的,真要借自己之手,動用官鈔七十萬兩,卻是將恆泰館區包下來一天。

    恆泰館區的真正主人,本來就是王熾,所以他今天雖然要調用官鈔包場子,但實際上應該用不了幾天,這些花出去的錢還是會原封不動的還到阮洛賬上。

    只是這麼繞一大圈的目的又是為何?

    阮洛很想知道,但他同時也很清楚,身份在前,位置在後,自己不可以問得太直白,所以他只是輕聲問了句:「伯父,您不準備回去麼?」

    王熾眼中滑過一絲疑惑,說道:「怎麼。你願意為一個走街賣唱的歌女一出手就是一片金葉子,你也願意為那燕家三兒挑筆三千兩,你就不願意為我借七十萬兩?」

    他的話音剛落。走在兩人身後的四條漢子互相看了對方一眼,表情都變得有些古怪起來。三千兩對比七十萬兩。即便後者指的是官鈔,這個對比裏頭的懸殊,也是實在扯得太大了些,這完全不是一個等位上的事。

    阮洛聞聲,也禁不住心頭一陣驚疑,正要道一聲不敢,卻聽王熾接下來又道:「何況論還賬速度和信譽,燕家能與我攀比嗎?」

    這話倒是不假。

    整個南昭都是您說了算。恐怕就算燕家回到小梁國主陣地,揮霍起銀子來也沒今天的您這樣大方啊!

    阮洛下意識抬了抬微微垂着的眼眸,果然發現王熾的嘴角掛着一絲笑意,轉瞬過後,他也仿佛明白過來。

    「您的需求,晚輩當然願意竭力支持。」沒料到堂堂帝王竟將君子一言丟去一邊,忽然就作弄起人來,阮洛此時心中滋味頗為古怪,悶悶地又道了句:「您是介意晚輩花錢大手了麼?」…

    阮洛手上的資產有接近一半是靠王熾的扶助起勢,才有了他後頭的盈利積累。所以如果他真的處處揮霍無度,王熾出面管一管,也不無道理。

    不過是忽然起意的一句逗弄。沒想到竟惹人在意,王熾臉上的笑意稍定,拍了拍阮洛的肩膀,緩言說道:「我豈會不知道你。雖然我因為一些原因而無法做到親手照顧你,可我一直都沒有疏忽過安排別的人這麼做,若真要算計起來,你回京三年了,也不過就是前幾天在東風樓大手了一次。所以你無需太在意我剛才說的話。」

    阮洛聞言,本來有些鬱悶狀的目光中。忽然起了一層極細的波瀾。

    頓聲片刻後的王熾又道:「我不過是見你剛才一直繃着心神,想給你疏一疏。難道我想開個玩笑就這麼難?」這番話說到最後,漸漸透露出一種喃喃自語的意味。

    這時。一直只是沉默跟在王熾身後的兩名大內高手中,為左的一位插言說道:「陛下,一片金葉子與七十萬兩官鈔放到一桿秤上,可是不但不能將秤扶平,還會把秤桿打折的。」

    「哦?如此說來,我恐怕真是與樂藝無緣了。」王熾感慨了一聲,面容很快恢復平靜,又道:「到了恆泰館,朕還是你們的老爺。」

    「是!」

    「是!」

    兩個大內高手聞言立即明白過來,齊齊應聲,不再多言。

    再看阮洛身後,只這簡單的三兩句對話,已叫那兩個漢子瞠目結舌……

    ——原來他們憑這位錦服中年人的形容氣度而揣測出的王爺身份仍算小了,今天出了皇宮來到這兒的,竟是當今天子!

    ……

    王熾主持在京都內城修建恆泰館區的最初用意,是為了用這片建築群區接待外邦使臣。凡是遇到重大節日,外使來賀;或者郡王、侯伯等固居於封地上的貴族來京省親,大多都是住在這片街區。

    封地在外的貴族們入京後安歇此處,方便出入享受京都繁華的同時,也比住在宮內少受些規矩上的約束,又比住在宮外驛館獲得的服侍要精細許多,安全問題上兼能照顧得更為穩妥。

    除此之外,考慮到外使的特別處,恆泰館街區裏有幾處建築群是根據外邦習俗而築成。

    就說北雁國地處風寒塵重之地,此國民眾從下至上都習慣用葦草細編的方片鋪地,入內室需要脫去布履,就地而坐。北國民戶的前廳大堂中往往支有火塘,無論飲水還是飲酒,都在眼前煮開溫熱、即取即飲。這不似南昭,以硬石板鋪地,一般茶飲都是由廚房煮開調好,才端至前廳待客,除非在某種節日裏,才會焚香調飲。

    為避免不必要的衝突,區分和妥善安排這些禮式,恆泰館街區就此被劃分出來設計建造。南昭朝廷為此啟用工部最好的修建隊伍,整個建設過程只用了不到兩年時間,在財力上也消耗了一筆不小的數目。

    而恆泰館街區建成期距今已有將近八年,有幾項街區特別規定在這八年間發生了些許緩和以及改變。

    在這個生活配備齊全、薈萃了異國多樣元素的街區,如今不再像剛建成時那樣,只允許邦交外使、封外貴族入住。這裏的入住費用雖然昂貴,而且對居住時限也有規定。但只要你擁有足夠的金錢,且不要過於憐惜這些金錢,哪怕庶人之身。也是可以入住的。…

    遵循了王熾地吩咐,阮洛一次便簽出三張銀票。準確地說,這應該叫做「金鑒」,因為這一張紙就具有調用一萬兩黃金的作用。自家產評估一年多以來,阮洛還從未這麼大手過,一次就將一本空頭票冊使用到頂值,為此他在連續按下十根指印後,心裏不禁也抖了抖。

    第一次在一天內動用這麼多財產,而且不是用於進購貨品——似乎只是為了陪陛下去恆泰館玩一天——今天這事不論順不順利。恐怕下午就會有消息傳遍半片京都商界,不知等到明天與那些同行老友們相遇,自己該如何解釋今天的瘋狂呢?

    拿着三片紙跑腿去了雲峽錢莊的分別是阮洛的一名保鏢和王熾的一名侍衛,倆人很快就回來了,在恆泰館街區西大門碰頭。此時此刻他們還不覺得有什麼驚訝的,而等那一張遍佈了十幾道紅、黑、藍、褐顏色不一印章的雲峽錢莊大票進了恆泰館總管事閣,再出來時,再次負責跑腿的這兩人都驚呆了。

    銀票他們也曾用過,但像今天這樣揮霍銀票,此生還是碰着頭一回。

    抱着兩大摞一張替代十兩銀子的官鈔出來。跟隨阮洛的那位名喚阿平的保鏢只覺得步子邁得有些飄,與他並肩而行的大內侍衛十三則走得穩些,但實際上他心裏此時也有些覺得虛。

    「這位……大人。您不覺得今天這事有些古怪麼?」走出一段路後,阿平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是有一些古怪,但你也不用為此太過緊張。」十三微笑示意,不過很快他的面容又沉靜下來,「即便職從宮中侍衛,並隨侍陛下身後行走,在下其實仍是不具有品階的。你我都是習武之人,藝有所合,也許換個場地。咱們可以盡情把酒言歡。但現在礙於職屬不同,各為其主。今日過後,不知以後再見是何年月。今天咱們就以江湖朋友互稱吧,也算緣分一場。」

    「是,十三兄弟……」侍衛十三的一番話據情據理,很能敲動人心,阿平聽後心頭微熱,一聲「兄弟」順應喚出。

    可待聲音落下之後,阿平又總覺得有哪裏古怪了些,猶豫片刻後,他才繼續說道:「類似今天這樣的事,您平時也常遇到麼?」

    「這可怎麼說呢,」十三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慢慢答道,「一般來說,宮中需要用金銀行使購買事項的地方,比今天咱們進了恆泰館還會少許多。準確說來應該是,這些事兒本不必令陛下着手操勞。」


    阿平恍然明白過來,意識到自己剛才那一問頗為愚昧,他的臉上閃現一抹尷尬,不再多說什麼了。

    「其實在下與你一樣,也不知道今天陛……老爺準備做什麼。」十三輕嘆一聲,接着又道:「不過,不論老爺今天準備做什麼,既然咱們同行至此,有些話還是可以挑白了說。就安全問題而言,京內被保護得最完備的地方,除了宮內,再就是恆泰館街區了。」

    阿平想起一件事來,微笑着道:「小弟聽說,這片地方原本是修來接待藩王貴族們的。」

    十三點了點頭。

    「恕小弟冒昧,」阿平以視線指了指手中抱着的厚厚一摞官鈔,「類似恆泰館區,皇……大老爺要來遊玩,本可不必這麼麻煩的吧?」

    阿平本來要遙稱王熾一聲「皇上」,但這兩個字才到嘴邊,他忽然想起皇帝剛才對侍從的叮囑,又想到自己一介民夫,雖然侍衛十三已先一刻承認職從大內侍衛卻是不具有品階,可這類人的身份與自己仍是存在不同的,所以阿平在連忙改口的同時,於「老爺」稱呼的前頭還加了一個字,以示尊崇。…

    十三敏銳地聽出了這一字之差,心裏暗暗對阿平又高看一分。也是因此,十三才肯在接下來為其解惑。

    「呵呵,就是為了這個身份問題吶。」十三笑了笑,「顯然。老爺今天不想用到他的權力。」

    「小弟知道,大老爺這次是微服出遊,」阿平咽了口唾沫。終於將他忍了許久的一句話說出口,「但在這恆泰館區。萬一碰到哪位皇親貴族今天正好也在此,這隱去身份的事情豈不是白做了麼?」

    「平兄弟擔心得是,不過,既然是老爺吩咐的,想必有的事老爺已有估慮。」十三的話音稍頓,「如果還有沒估慮之處,也許就是需要這些官鈔幫忙的地方。」

    阿平終於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但他臉上的疑惑神情依然凝重。

    十三看着他的面容,心裏起了一念,便笑着問道:「在下見平兄弟思慮嚴謹,談吐禮正,不知是師從何位高人門下?」

    聽得抬舉之聲,阿平卻難以欣喜,倒是臉上有一縷慚色滑過,徐徐說道:「小弟藝成於西大街白門武館,師從白門三代傳人,師父名諱。單岐字。」

    「難怪平兄弟給人的感覺與尋常武人不太一樣。」十三在聽了阿平的如實回復後,面上則是現出一絲讚賞,「不過。在下早些年有所耳聞,白門武藝流傳於世近百年,雄名已壘,白門弟子藝成之後,一般都是效力於公門。噢…在下這麼說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白門似乎很早以前就如此劃定了門階,且從未有過例外,但看今時平兄弟的僱主阮公子並非習武之人,不知是得了怎樣的際遇。能獲白門弟子的助力呢?」

    大內侍衛十三不知道,他這一問。正是問到了白門弟子的一個尷尬處。

    猶豫了片刻,阿平才訕訕地道「其實……白門的生計。已不如往昔了,此事不說也罷。」

    阿平不想在十三面前隱瞞,除了因為他覺得十三這個人值得一交,還因為在十三的特殊身份面前,他已隱約能意識到,如果十三真的想知道,那麼置業京都的白門武館對皇帝的耳目是瞞不了多少資料的。

    可這話才起了個頭兒,想起自家師門近十幾年來由盛轉衰迅速凋零的經歷,他自心情上還是有些難以將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

    面對阿平的尷尬艱澀,十三沒有追問或者表現出催促的情態,這個時候的他表現出很大的耐心來,保持沉默像是在等待。

    因為不忍細談,阿平也沉默了一會兒,然而他終於還是在這兩人相對的沉默中再次開口,極為緩慢地說道:「憶及白門與阮公子結識的機緣,那大約是兩年前的事了。說來也巧,阮公子那天是為了還傘才到的白門武館,只是那傘卻不是館中弟子遺下,後來師父問詢而出,與阮公子似乎也只是打了個照面,這緣分就此結交下來。此後不久,小弟與阿桐……也就是與小弟搭手的那位,就受僱於阮公子了。」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還真是奇妙。」在阿平的一番話說盡後,保持了一陣沉默的十三這才若有所思地慢慢開口,「在今早出門的時候,在下也未曾想過和知曉接下來會碰到哪些陌生的人,譬如咱們。不過……你說阮公子造訪白門,是為了還傘,此事好像就不似飄渺難估的緣分那麼簡單了。」

    阿平連忙表示認同,與此同時,他的眼底也有疑惑之色掠過,回憶着繼續慢慢說道:「這的確算不上偶遇,然而即便是如今提及此事,那天白門中經歷了這件事的眾位師兄弟們也仍然還沒弄清楚,那四把無主的黑布鐵骨傘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真的不是白門弟子遺失物品麼?」十三似是隨口一問。

    嫻熟掌管十幾家商鋪營生的阮洛,每天只計過手賬目便能將他書房裏那張格外寬大的書桌堆上兩層,的確不怎麼像是閒得無聊如斯之人。

    「白門所有門人對那天的事一直覺得詫異的地方,也正在於此。」阿平慢慢搖了搖頭,「阮公子好似連自己都未知那四把被人遺落的傘是誰的,只是聽路人提起,拿過那傘的人所着衣裝看上去像是武館弟子服,至於究竟是哪家弟子,就未可知了。那天阮公子走了幾處武館,白門武館只是其中之一。」

    十三聞言沉吟起來,隔了片刻,他又表情輕鬆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阿平看了他片刻,不禁問道:「對於此事,十三兄弟有什麼見解麼?您出入大內。與朝中大員接觸,見多識廣。也許能看出一些不同來。」

    「如果不是僅僅與幾把傘有關的事,此事看起來才真是處處透着古怪。」十三淡然一笑,「但幸好此事真的只是關乎到幾把傘,無須在意。」

    兩人的話說到此處,由十三打住,他看向前方的目光微凝,面容嚴肅起來,步履也邁得快了些。與他並行的阿平這時也注意到。自己離恆泰館區西大門等待着的那兩個身影已經很近了。

    即便王熾絲毫不表露他的帝王身份,只是讓阮洛向恆泰館區西大門的守將稍微示意一下京商隊伍里年輕俊傑的身價,估計他們也可以不花分文即進了西大門,在門庭旁側的小廳坐下,一邊享用熱茶一邊等待。

    然而王熾在來這裏之間已經做定計劃,便是絕難動搖一絲的,他選擇在門口站着等,阮洛毫無疑問地選擇遵從,那兩個抱着厚厚一摞官鈔回來的侍從卻不敢叫他們多等。

    站在西大門的阮洛與王熾正輕聲聊着閒話,此時也已看見兩個隨從回來了。待他們再走近些,就聽王熾打趣一聲:「十三,我看你們一路走來嘴上都未合過。你們剛才都聊到了些什麼有趣的見聞?」

    十三手裏抱着高高一摞銀鈔,不便行禮,只得在走近王熾後微微躬身,恭敬說道:「都是些瑣碎事情,雲峽錢莊從未動過這麼多黃金,驚動了不少的人。」

    阿平雖然知道了王熾的身份,但礙於手裏也抱着厚厚一摞官鈔,同十三一樣不便行禮,只得學着十三的樣子微微躬身。

    十三答覆王熾的話。阿平也全都聽入耳里,雖然心知事實並非如此。然而思及一些宮禁大防裏頭的規矩之利害複雜,他最終選擇沉默以待。

    「你什麼時候染上這種婦人之癖了。」王熾眉挑疑色。撩開寬大衣袖,束手於背。

    「卑職實在是……頭一次見着這麼多的銀票,有些情難自禁……」十三臉上掛着的微笑漸漸現出窘態。話只說一半,他側過身將手中捧着的一摞官鈔遞交阿平,然後轉過身來,自前襟里側摸出一塊玉牌,走近王熾跟前,躬身服侍他掛上。

    此時的阿平除了穩穩端着自己最初分過來的一摞官鈔,還將十三的那份也端上了,官鈔堆疊的高度增加了一倍,為了端得更穩些,他是連微躬的身姿也無法保持了。

    然而他此時儘管已經將背挺直,抱在胸前的那摞官鈔的厚度卻還是堆到了他的鼻樑處,給他眼前留了一隙恰似刀切而成的空間來直視前方,這樣子看起來卻怎麼看都覺得奇怪。與阿平一道隨從於阮洛身後的阿桐看着自己的同門師兄這個模樣,已經開始在忍笑了。…

    阮洛接過十三雙手遞來的玉牌,掃了一眼上頭的銘刻,隨手掛在腰帶上,目光則已投向阿平雙手捧在胸前、如在搬書的一摞官鈔,此時已不能用厚來形容,得以高度衡量才見準確。

    微微眯了眯眼,沉默着估量計算了一番,他才緩緩開口說道:「你抱着的官鈔大約只有不到三萬兩白銀的價值,而我剛才給你們拿去雲峽錢莊的三張票據,一張可兌黃金一萬兩。以黃金白銀一兌十三來計算,你們搬回來的官鈔,還只是那三萬兩黃金價值的一個零頭。」

    本來一直很辛苦忍着笑的阿桐一聽這話,就感覺如有一盆涼水突然自後背潑來,順着脊骨淋下,頓時將他整個人都澆得冷卻。

    直到大內侍衛十四忍不住乾咳一聲以作提醒,阿桐才回過神來,接下大內侍衛十三遞過來的一枚玉牌。他雖然對這玉牌有些不明其意,卻也沒有多說一個字,沉默着很快學了阮洛的做法,將其掛在腰帶上。

    阮洛的話令阿桐心神震盪,是因為他從未經歷過像今天這樣的事情,他此時的心緒,就跟拿着雲峽錢莊開具的大票剛剛兌成官鈔時走出恆泰館總管事閣的阿平一樣。

    相比而言,與他並肩站立的大內侍衛十四則顯得安靜許多,但對於這厚厚一摞官鈔,他心裏其實也震撼過,只是這種震撼情緒在他臉上習慣表現得抑隱。經常跟在陛下左右的侍從。哪一個不是將一張臉練過的。

    而除了喜怒不現於表,少有人知道,其實侍衛十四也練過與阮洛類同的眼力。那是他在隨駕御書房時為打發時間而暗地裏練就的一個小遊戲。早在那搬着官鈔的兩人還沒走近時,他就已經在根據官鈔壘起的高度估算價值。心裏頭估了底,面容上自然也會沉靜許多。

    王熾的觀察點與在場五人不同,多於阿平手中官鈔數十倍的銀垛子他都見過,那些還不是像眼前這類實價有些虛的官鈔,此刻令他覺得有些訝異的是,他不知道阮洛是從什麼時候練就這層眼力的。

    莫非在今天之前,阮洛就已經有過常常面對、或是清點大量銀鈔的經驗?

    在阮洛話音落下後不久,侍衛十三將最後一枚玉牌遞給侍衛十四。他便行回阮洛面前,從緊口的衣袖中小心取出一隻信封,恭敬地雙手奉上,同時緩言說道:「阮公子,雲峽錢莊只兌了一張票據,其它兩張這便遞迴到您手中了。回票上有雲峽置京分會長、總會長兩人的印章,請您鑒看。」

    阮洛聞言目光微凜,接下信封后,並不偏避地立即當眾啟開信封,取出那兩張剛才由自己簽出去的票據。仔細檢查了上頭重疊了一半的兩道印章。待確認無誤後,他這才再次將回票封裝起來,貼身置於前襟里側。

    「如果不是今天真這般用過一回。我尚不知,黃金三萬兩的調度,其實也是虛的。」思及被退回來的兩張票據,阮洛不禁輕笑一聲,不知是在笑自己,終歸身份輕了,還是遙遙在笑那雲峽錢莊,雖然常被京商們吹捧至雲端,其實也不能完全守信用。

    「今日之事。你也不用太掛在心上。」王熾其實早就在內心估測了這個結果,此刻見阮洛面露一絲惘然神色。他還是出言安慰了一句,「雲峽錢莊在京分會的黃金總儲備量。去掉兌給你的一萬兩,估摸着也剩不下多少。維持錢莊日常周轉本來就需要自存一部分,再加上你要他家兌的一萬兩,憑據卻只是一張紙,奈何把你所有的字章全印上去,他家也難免心下不踏實。不過,退票上連總會長的字章都蓋上了,也算沒有薄了你的面子。」…

    阮洛面露艱澀一笑,垂眸應道:「伯父所慮,嚴謹周全,晚輩愧難比擬。」

    話剛說完,阮洛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頓時由疾風起狂瀾。

    京都商界老早就有一種說法,雲峽錢莊背後的總掌舵手,實際上是皇家中人。仔細想想,這種說法即便沒有源頭,似乎也可以自民間自然形成。

    雲峽錢莊的創辦時間並不長遠,至今不過九年光景。然而這家銀號對現銀的掌控力卻十分強大,並且銀號穩定經營直至今時,還沒有人能夠真正借用商事上冠冕堂皇的由頭搬空雲峽錢莊的庫房。也是因為這一重疑,已經有幾個京商中的大人物聚首攀談研究過,恐怕這家新晉銀號的實力,已經達到京中三大銀號之首。

    能在亂世稍定不久,就敢着手銀號這種容易燙着自己手的高危行業,並且在錢莊建立後只見盈利、不見虧損。擁有積蘊豐厚的現銀充實本金,用銀子砸銀子,次次精準地砸出朵朵金花來,操作手法極為嫻熟……

    思慮再三,論及雲峽錢莊到底是誰的產業,在商界沉浮十年以上的商賈都不會相信,這個掌舵老手會只是九年前僅僅帶了兩名隨從前去京都府簽辦憑證的那個灰衣老頭兒。

    京商巨頭聚首研談之事過後不久,關於皇親辦銀號的消息就開始在京城各街巷間傳遞開來,如此一來,那些曾經試圖借用商機將雲峽錢莊的銀庫掀翻計算一遍的同行們就徹底死心了。

    沒有誰蠢到試圖與皇商過不去,即便有,也沒有哪個商人會腦子一熱獨自去挑這個頭兒。何況雲峽錢莊開辦至今,雖然名聲與實力拔起的速度如雨後春筍,快得令同行不得不心驚、以及禁不住地眼紅,可不論如何,這家銀號的經營一直以來都是正經敞亮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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