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電腦明天能修好,唉,還在等配件,國產電子壞了難道就只有棄的命運,沒有修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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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着葉諾諾步入樓中,阮洛先託了紫蘇差人去取了厚實的衣服,至少先把葉諾諾那身過於寬敞、四處漏風的男子衣服換下。套上狐裘的葉諾諾被莫葉帶去一旁,阮洛這才回到了審賽座位上,卻見那記時用的香柱已經燃至最後一點火星頭了。
「抱歉。」坐回椅上,阮洛這才注意到燕鈺臉上的表情,不禁面色一慚。
燕鈺顯然毫不介意這點小節,甚至是因為收穫了這點意外消息,他還頗為高興,當即笑着說道:「阮弟,原來你與那位姑娘才是……」
燕鈺的話還未說完,而阮洛也正發愁着該怎麼回應這事,場間忽然傳來幾聲唏噓,頓時將這兩人的注意力一齊引走。
此時的石乙已經算是半棄權狀態了,只有易文一人還在進行着最後時刻的奮力一搏。但當阮洛與燕鈺一齊看向他時,卻見他並未有異樣,倒是原本只在一旁干看的石乙離開了座位,蹲在了用來計時的那一炷香面前,高鼓起臉兩邊的腮幫子,似乎是在朝那一炷香……吹氣?
「這是……」燕鈺詫異了一聲。
阮洛也不明白石乙究竟想幹什麼,他側目與燕鈺對視了一眼,只是一臉疑惑,沒有開口說什麼。
人的一口氣,可以綿綿持續呼出多久?
若是為了求時間長,儘可能降低呼出速度。大約可以持續三十秒,但石乙那一口氣不能如此緩慢地消耗,因為他朝那支燒得只剩半截竹篾的香柱吹風,是為了持續它不滅。
這是個技術活。吹得太慢不行,太快了也不行。
好在,易文左手翻起的那最後一張賬頁,終於算完了。
易文收了手後,先是放鬆雙肩,長舒一口氣。緊接着他就抬眼朝那計時香炷看去,恰巧看見那半截竹篾上最後的一點火星熄滅,以及蹲在一旁的石乙慢慢站起身,他卻是深深吸了口氣,胸前一陣抽氣起伏。
「石學友,你這是……」易文遲疑出聲,一時間對石乙的行為頗為費解。而等到他仔細一思索,腦中頓時出現了好幾個互相矛盾着的頭緒。
他這是想對那炷香做什麼?使它快些熄滅?不,如果他這樣做了,燕家的人一定不會坐視。但如果他不是準備這麼做,那他想做什麼呢?
想到此處,易文朝那坐在台下觀看的幾名燕家隨從看去,微一凝神,就看出了他們臉上還留有些許詫異神情。
他收回目光,又看向還留在台上的小式。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在問這句話的同時,易文還用目光點了點石乙。
小式還記得剛才自家少主訓過的話,不敢怠慢易文的詢問,連忙恭聲回覆:「回稟易公子,石公子剛才在吹……」小式的話說到一半,不知怎的又遲疑起來。
易文與小式的對話,站得沒隔幾步遠的石乙也都聽見了,他喘勻了氣,不等小式再開口,便主動解釋道:「這香似乎受潮了。剛才差點就熄了,我看不過去,就……呵呵……」
易文聽明白了石乙話里的意思,頓時也理解了,為什麼燕家的隨從剛才全都流露出了那種表情。
石乙作為他的對手。居然會反過來幫他!
易文內心由衷地升起些許感激,自座位上站起身,朝石乙揖手:「多謝石學友的幫助。」…
石乙垂眸掃了一眼易文算盤上最新得出的數據,心裏大致有了譜。易文第二遍算出的數據,真的與第一遍所得微有差距。
默然感嘆一聲,石乙這才抬眼看向易文,很是隨意的一攤手,「我只是不想任何器具上的原因影響賽事結果,因為這畢竟是人的能力競爭,非人為原因造成的失敗,對參賽者本身未免存在不公平。」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不過,如果我因為你的復算成功而領受敗績,你也別這麼快感謝我,因為按照賽前商議好的規定,如果我出局了,你的對手將換成阮洛。他可不好對付吶,你也許會在他手下敗得很慘,很受打擊。」
易文面露微笑,道:「如果能有機會與『金算盤』對局一場,實屬易某的榮幸,易某隻會因此記着石學友恩義。」
易文的話音剛落,還未等石乙回答,兩人的對話中間,忽然穿插來一個不同的聲音。
「真是這樣麼?你真的認為石學友幫了你?」
易文和石乙聽到這話,不禁同時一愣,隨後兩人一齊朝聲音來處看去,就看見審賽位置上,阮洛仍然安靜穩坐,燕鈺則正緩緩起身。
「小式。」燕鈺目光一指站在台上的那位燕家隨從,「你來說,石學友剛才的行為,是否有違規定?」
燕鈺到了此時還說這樣的話,似乎是對雙方都存在不利。於燕家一方而言,石乙是否違規還是次要的,但若確定了石乙在違規,則易文奮力一搏的復算,很可能要宣告無效。
但是,對於此時身為兩位審賽師之一的燕鈺,他這麼做是對的。
易文很快也想到了這一點,除此之外,他還意識到另一個問題,燕家少主是打定主意,要與阮洛對局一場的,所以自己如果在第一場失利,倒也不算完全沒有意義,只是謝漣漪……
易文的心情略微走向了低谷,此時的他很想抬頭去看一眼,二樓上這會兒或許也正滿眼關切看過來的謝漣漪。
但易文還沒來得及這麼做,站在他與燕鈺之間的石乙忽然開口,就燕鈺剛才說的話做出了直面反駁:「恕小乙冒昧,我認為燕少當家所言有差。你憑何認為,我剛才的做法有違規定?」
「石學友是真不知道,還是燕某應該稱石學友一聲『大智若愚』呢?」燕鈺挑了挑唇角,以一個眼神示意那位還在猶豫着要不要插話的燕家隨從小式先侍立於一旁。然後他接着開口道:「剛才那一炷香明明已經燃盡了,石學友吹……的做法,不過是延長它的燃燒時間,這是不合乎規定的。」
「何以見得?」石乙不是不知道燕鈺話中存在的那個問題,他跑到香炷前吹那剩點火星子的竹篾,也的確是想幫易文延長賽事時間。
他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麼了。可能是不希望易文全力以赴卻只因為幾秒鐘的時間差而白費,也可能是他已經隱隱意識到,這場賽事背後的意義。如果他的那番考慮真是實際存在的事情,那麼易文可以選擇的東西,比起他來太少了,他不想易文那僅有的選擇因為幾秒鐘的失誤而錯失掉。
無論如何,事情他剛才已經做下了,現在面對燕鈺的質疑,他只有想辦法再打口水仗。而現在在他還沒有想好對策之前,只能先虛晃一句拖一拖時間。
聽到石乙那追問的一句話。燕鈺反而有些覺得難以理解,為什麼作為對手,石乙卻要如此幫助易文?他求的是什麼呢?…
在未理透石乙的用意之前,燕鈺決定先按照自己的原則行事,他抬手一指那插在米碗裏,已經完全熄滅、只剩最後半截竹籤的香柱。平靜說道:「如果是正常燃盡,不應該會出現捲曲的一小節竹炭。」
「好吧,我承認我是想讓那香能多燃一會兒。」石乙雖然說着承認的話,卻在同時微微搖頭,「但是燕少當家如何能確定,用香計時就是準確的呢?一紮香製造出來,總會有那麼短一丁點,或者長一丁點的存在嘛。」
「這……」燕鈺微微一怔,「從未有人在乎過這種小節。」
「是啊是啊。」石乙連忙點頭,看似是在贊同燕鈺的話。其實是在為自己下面要說的話墊台子,「如此小節,燕少當家也知不必在乎,又怎會在乎那稍微延長的一點時間呢?也許那點時間還不夠等同於那根香在製作的過程中,比標準長度短掉的那一小截燃燒長度呢。人的一口氣,能延多長時間呢?」
燕鈺面露遲疑神情,不再繼續與石乙說話,而是側目看向了坐着的阮洛。
「說實話……對於此事,我也不知道怎麼評定,因為剛才我有點事離開了一下,實在抱歉。」阮洛臉上微現歉意,但他很快想起另一件事,忽然又道:「小乙,你是不是太懶了點?幫着對手贏你自己,是不是想着能快點出局?」
「別這麼說,阮大哥,我可是在幫你補漏啊。」對於阮洛的話,石乙很快表示了不認同,擺擺手道:「你也知道你剛才有事,這算不算違規?嗯?你知不知道剛才那大門一打開,風往裏頭一竄,那支香一瞬間燒到盡頭?這對易學友是很不公平的,若是剛才風再大一點,算珠都該被拂亂了。」
「是這樣……」阮洛聞言,臉上神色詫異了一瞬。
當阮洛的思索判斷尚還困於猶疑之中時,石乙又趕緊沖那燕家隨從小式追問了一句:「這位兄弟,你絕不覺得風力出了能讓香炷持續燃得更久,也可以讓它燃得更快呢?」
小式想了想後點頭道:「如果風太大,的確會如此。」
石乙見時機已成,正要來一個響指,卻見沉默了片刻的燕鈺忽然開口道:「好,此事就不再多論了,但是勝負問題,還是要看真正的結果。」
石乙聞言,也沒有再多說什麼了。本來看到易文第二次算出來的結果,稍異於第一遍的數字,他便認定,當然是自己算錯了。
但當那隨從小式替燕鈺取來那賬本的原冊,一對上頭的最終總數,他不禁流露滿臉驚容。
阮洛最初的判斷沒有錯,石乙與易文第一遍算出的數據是錯誤的,所以他倆是一起錯了,但讓人感覺無比詭異的是,易文第二遍算得的數據,仍是錯的!
得出這一結果,阮洛與易文就只剩下你看我、我看你的主意了。
燕鈺沒有管這兩人。能告訴他們的答案已經說了,他便拿着那本發黃的舊賬冊原本回到審座上,將賬冊推到阮洛那邊桌角,說道:「你看看。」
阮洛並沒有立即去碰那本賬冊。只是遲疑了一聲:「這是原始賬冊,雖然是拼湊而成的,但總是會涉及到燕家商事細則,小弟這個外人,是不適合過目的。」
「你太過心細了,我剛才還對石學友說過。這些是過期的賬頁拼湊,即便是看原本,也是除了數字便沒有別的意義了。」燕鈺話說到這裏忍不住嘆了口氣,隨後接着道:「如果你一定要介意這些,那你至少看一眼最後一頁,答案在那裏。你是審師之一,必須看。」…
阮洛聞言,沒有再拒絕,伸手直接將燕鈺推送過來的賬冊翻到最後一頁,快速掃了一眼。接着抬眼看向那還在面面相覷的兩人,語調很平靜且平穩地說道:「真正的答案是一八七六一。石乙與易文第一遍皆算為一八七六二,錯。石乙棄算第二遍,易文則成功復算,得數一八七六三,錯……」
在說到第二個錯字時。阮洛禁不住遲疑了一聲,隨後轉頭看向燕鈺,似乎是無意間一問:「他們兩人兩次計算結果,都是與正確答案只差最小的一位數,真是奇怪得很。」
「呵呵,這上頭本來都是些芝麻綠豆的小賬目數,錯在這上頭其實也不奇怪,第一回合考驗的本來就是細心。」燕鈺笑了笑,話語微頓後便又說道:「不過,這總歸是我燕家提供的賬冊。在此之前,阮弟並未核算過,不如……」
阮洛知道燕鈺想說什麼,連忙擺手道:「不、不了,阮弟怎會不相信燕大哥。只是……」阮洛抬手揉了一下額角,很快又放下,同時輕聲說了句:「就讓小弟懶一回。」
燕鈺觀察到阮洛細微處的舉止,臉上神情被牽動了一瞬,忍不住輕聲詢問道:「阮弟的頭疼還沒緩和麼?」
阮洛微微搖頭:「一想到眼前這事,就感覺頗為頭疼。」
不知道阮洛有沒有一語雙關的意思,但燕鈺恍然間確是覺得自己聽明了第二重意思,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好吧,兄等你第三場,不要爽約。」
阮洛微微一愣,心中暗道:賽前不是約了憑從天意麼?
然而不等他把這個意思表露出來,燕鈺已經站起身來,向易文和石乙宣佈結果:「雖然你們雙方皆錯,但在剛才的比試之中,都表現出了不同尋常的技藝,作為鼓勵的初衷,判定你們和局。」
在場眾人只當剛才燕鈺與阮洛低聲說話,正是在商量賽事結果,此刻再聽到燕鈺宣佈和局,大多都無意見,也沒有人提問於阮洛。
和局,即是第二場還由二人繼續對局了。
面對這一結果,易文心裏絲毫沒有異議,倒是對他自己,覺悟良多。
他覺得憑個人能力而言,與石乙和局,實是他自己的失敗。但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輕敵了。如果在開賽之初,他便全力以赴,要勝石乙何其簡單。宛轉而延長賽事時間,只會多增變數。
另外,使他在第一局輕敵的原因之一,也是因為他對石乙這個人不夠了解。只以學院賽的眼光去估量這個人,顯然是既高抬了他的指法技藝,又低估了他的心智詭變。
而要解決這一問題,唯快不破。
誠然領受燕鈺宣佈的賽事結果,易文已經開始在心裏規劃第二局的準備之策。
石乙倒是沒有像易文那樣思慮太多,原因很簡單。即便他在第二局敗績,他的損失,遠沒有易文敗績要承擔的後果沉重。甚至可以說,他無論是勝還是敗,都沒有損失,或許敗了還比取勝,要獲得的更多。
正如阮洛最開始在二樓雅間裏與莫葉商議的結果一樣,此賽無論勝敗,損益取捨都在於謝漣漪的決定。石乙雖然沒有機會直面與阮洛商量此事,但他此時的想法,已經漸漸往阮洛那邊靠攏了。
只是賽事已經進展到這一步,謝漣漪的決定能否控制局面,她的話語權似乎漸漸被架空抬起了。…
顯然,燕鈺帶着燕家少主的身份。給易文搭台展現其個人表現在手指下的能力,已經變得不再是只代表迎親熱鬧勁兒的意義了。燕鈺把阮洛拉進賽局當中,還破例給了易文一次敗績補替的機會,這賽事便有了變數。不再是勝敗兩分那麼簡單了。
燕鈺把局面盤得這麼大,終究是畫了個圈要讓易文與阮洛對局,這是在考驗人呢。
只是看阮洛剛才的表態,似乎他並不想太快入局,這是為什麼呢?他在顧慮着什麼?
石乙心困疑惑之中,對於燕鈺宣佈的結果。他也是一字未發,但以他今天帶給在場所有人的形象感覺,他此時的態度顯然存在不少異樣。
燕鈺將準備第二場的事務吩咐給了隨從,隨後目光迴轉,見石乙還在沉默,便微笑着問了一聲:「石學友是否還有別的建議呢?」
石乙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擺手道:「豈能啊,小乙年少學淺,所思之事,定然沒有燕少當家所慮周全。」
未及燕鈺回應。一旁的阮洛忽然開口道:「小乙,開始第二局了,你需要認真對待。第一局裏用的那點小手法,就別再妄動了,尊重對手也是尊重你自己。」
石乙本來想說:「不用計我怎麼勝得了易文。」但這話剛到他嘴邊,他又猶豫了。
看着阮洛一臉的認真表情。又回想了一下自己剛才的做法,他忽然有些心生愧意。按照他前世的脾氣,向來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屯、直去無回,怎麼今天就膽怯了呢?
只遲疑了一瞬,石乙旋即朝阮洛認真一揖手:「小乙記住了。」
石乙考慮到易文在第二局,肯定要來真的了。自己在第一局時使盡詐計,都只是與他和局,要是老老實實競一場,勝算估計將渺若秋毫了。不過他此時的心態已經變了,勝敗變得次要。重視點移向了賽事本身。
「看來在第二局裏,小乙是再難窺得詐勝機會了。」石乙轉眼看向易文時,臉上現出了坦然笑意,「小乙會在第二局全力以赴,但也同時做好了敗績的準備。不過。請易學友放心,小乙雖然提前言敗,但這只是在客觀說結局,而非自退迎賽意志,你要當心了。」
易文臉上現出疑惑神情:「石學友真要這樣準備麼?」
「這事兒碰在你頭上,我敢亂逞能麼。」石乙臉上的笑容一緩,「但不知道易學友有沒有聽過『友誼賽』這種說法,不論勝敗,只論過程,小乙便是這麼想的。」
易文面現一絲明悟:「以詩文會友,以琴棋塑情,但在這算珠上……倒是頭一次,只因這種技藝,本沒什麼優美可言,自始至終都是講求準確。」
「這理是沒錯,不過琴棋書畫這四樣,也是從最初的工具之學發展起來的,工具之學被人熟練掌握運用後,才衍生其美學,都是從無到有的。」石乙微微一笑,「希望以後在算盤得到廣泛運用時,也能有這美的轉變。」
「這……」易文遲疑了一聲,「琴棋書畫四藝存在千變萬化,只說文字一道,基礎數逾千計,但數字學,基礎不過十位,基礎如此狹窄,怎好及得上其它四藝呢。」
思及易文所言,石乙猶豫了一下,隨後開口時,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他看向燕鈺問道:「燕少當家,第二局與第一局之間,是否能休息片刻呢?」…
經石乙提了一句,燕鈺也才意識到,這一問題的確存在其必要性,所以很快點頭應了,台上那幾個正在佈置第二局用物的燕家隨從立即暫為退下。
因為之前與石乙的對話才至一半,易文還等着他接下來還沒說的話,不過不等他問,石乙已經主動繼續就剛才的事開口道:「小乙一直覺得,任何事物,都存在着美。」
他說這話,並沒有絲毫造作的意思。想他前世在野外訓練,身邊什麼事都沒有,就有通體冷硬的一桿槍,除了把它拆卸,仔細擦拭,再拼合,便沒有別的遊戲可玩了。可即便如此,他還能「玩」得樂趣無窮,把那槍當美人兒使弄。
話語微頓,石乙接着又道:「數學的確是一門枯燥的學問,但在這世間總還存在一些痴迷喜愛它的人。這除了屬愛好的動力促使,還因為有的人發現它的美妙,以及在不停的探究之中,持續不停的擴展這種本屬其道的美妙。」
石乙在說這番話時。內心深處關於那杆被他拆卸重組了無數遍的槍影已經淡了,他的思緒開始走向別處。
易文臉上的疑惑卻更重了。
「在這休賽的片刻時間裏,小乙想請易學友看一樣事物。」石乙心裏打定主意,再次開口,「仍然是一種小戲法,但是是以最輕微平常的事物。表達不一樣的美感。」
易文遲疑一笑:「那就有勞石學友了。」
……
阮洛前腳剛邁入『旗還樓』前的半開式圍院,也已看見了站在門階上的兩個人。待他下一刻看清了好友王哲身邊的那位華服中年人,隱隱識出其身份,阮洛的心不可抑止地狂跳了一下,腳下步履也是一滯。
不過,他也只是微微滯了滯,就恢復了常態,因為他感受得到,那個華服中年人今天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站在這裏等自己,那麼自己亦可以一個晚輩的禮儀去迎接。
望着這位多年不見的長輩。他如今已是身份尊貴,眉宇間自然的有一種不怒自威、俯掃天下的氣度。但,他在看向自己時,雙目中則有着暖和的溫度,還有一絲期待的意味。這樣的對視,讓阮洛很容易地想起了小時侯的一些過往。
那時父親還健在。常與這位伯父在大帳中一談就是一天,說着許多令他感覺晦澀難解的字句,但他仍習慣躲在營帳外偷聽。那時候的他還只是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縮着身子蹲在寬大軍帳帷幕後的角落裏,倒讓他成功瞞跡了好幾次。
然而終有一天,他還是被發現了。當時父親的惱怒咆哮聲瞬間就在他頭頂炸開,而同在帳中與父親一道商討着什麼的這位伯父心情則大為不同,大笑着把他甩到肩頭,跑到訓馬場玩了好一會兒的『騎小馬』
由這位伯父主動扮演小馬,自己則是那到了最後被顛得直吐酸水的小騎士。守在周遭的許多叔伯小哥的臉不知怎的,全都黑了下來……
那天過後的好一段日子,只要聽見一種精鐵環扣碰撞發出的聲音,阮洛就會心神顫抖。因為這位伯父極少離身、掛在腰側的一把寬刀刀柄上留出一串鐵環,只要他一走動。就會發出這種聲音。而阮洛真正怕的,是當這位伯父走近他後,千萬不要再玩那直要將人肚子裏所有的東西都顛出來的『騎小馬』遊戲了。
直到數年後,阮洛才明白這位伯父當年的舉動何其癲狂,並隱約知道,那天父親與他似是正好談合了某件事,才使他異常激動,以至於將當時他的大將軍的威嚴也暫時丟卻了。但不論如何,每每想起這一段,阮洛便會不自覺的彎起嘴角。…
很快心裏有了打算,阮洛眼中流露出淡淡笑意,繼續緩步向前。
阮洛的父親阮承綱與王熾有過命交情,早在王熾正式點兵返逼京都之前,阮承綱就已經在王熾的軍帳中為其效力。對於王家起事於京都這件重大事項,其中最為關鍵的兩名謀士就屬阮承綱和林杉了。
阮承綱和林杉各有奇才,常聚於一處軍帳中與王熾謀事,卻並不衝突,因為阮承綱的智謀長處主要體現在軍策,是術;而林杉擅長的主要是軍工,是器。沒有一定的專學基礎,林杉所造的軍工之奇無人能輕易模仿,而林杉也常常感嘆佩服於阮承綱的計謀之妙,詭異多變。
憶及當年事,阮承綱的主見是動兵戈,徹底斬盡北雁皇廷,以解北邊從未停歇的戰亂,但這一場計劃中的戰役,無論是出師之名還是軍資補給,都是需要當時的周皇廷全力支持的。然而當時的王熾已經不太相信周皇帝會答應此事,甚至就算答應了,糧草和軍資的供應也可能在中途出現斷裂帶,這對於軍團來說可能會造成毀滅性傷害。
所以,儘管當時阮承綱做出了周密的戰書,也獲得了王熾的讚賞,但王熾並未同意此出兵計劃,還因為怕阮承綱主戰的鋒芒太露,暫時將他雪藏在一個小營帳里。
因為戰事暫緩。做了執筆郎的阮承綱無所事事,每天淨做些代寫書信,抄寫大軍伙房每天消耗了多少斤菜、宰了幾頭羊的瑣碎事。但阮承綱並未因為理想受阻、身份遭貶就沮喪,也沒有因此惱火於王熾。因為他知道如果不是王熾在意的難處的確是太難,王熾肯定也願意戰。
大家現在都在等一個機會,只是這願意等待的日子也挺枯燥。
直到幾年後,王熾帶着林杉來到北疆軍帳,兩位謀士一見如故,這樣不溫不火的事態才出現轉機。
林杉非常讚嘆於阮承綱的軍策天才。但王熾擔心的補給之事也是嚴酷的事實難題,對此,林杉做出一個非常膽大的設想:如果大周是姓王的人做主,那麼王家軍北伐之事再無後顧之憂。
但若真決定了這樣做,那就絕非是王家圖一時之快意的選擇。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一個延綿了數百年的王朝要易主,前期需要極為小心的謀劃鋪墊好一切。而最後若成事,後期的執政也是任重而道遠的。
不論如何,林杉的設想給前頭受氣、後面受憋、錮足於北的王家頭頂捅開了天窗一角,讓阮承綱看見了實現自己理想的機會。只是。這個機會的前期鋪陳,需要一個比較漫長的迂迴戰線與有選擇性的等待。
要等王家稱帝,要等王家至少把周朝廷快要敗光的國庫充盈起來,年輕一代的兵士也需要時間鍛煉……
然而,世事無常……
離王家集結的軍團真正逼入京都、直刺皇宮還有一年左右的光景時,阮承綱當時所在的軍團第十九兵組行至富水郡暫駐。該郡正滯留了數量龐大的難民。這群難民來自許多個不同的郡縣,背井離鄉的原因大多都是為了避兵災,卻因為突然爆發的瘟疫侵襲停步於此。破敗荒涼的富水郡內城大街上,四處可見病死難民的屍體,致使十九兵組中也有兵士感染,導致最後疫情傳入了軍師營帳之中。
阮承綱壯志未捷,就病死在征程的路上。王熾一生都忘不了他的這位知己戰友在彌留之際突然的迴光返照,只因他心中有太強的不甘心,使他的雙眼在那一剎那間充血,變得一片赤紅。…
時至如今。已是十一年過去,阮承綱的「北伐書」還擱在御書房一處隱秘夾層里。王熾雖然已經做了快十年的皇帝,但對於故去老友的征北遺願,付諸行動的計劃尚還在猶豫階段。王熾現在能為老友做的,僅限於照顧他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
如無意外。王熾是想讓阮洛繼承其父的志願,將來展開北伐戰線時,讓他去帥帳為輔。然而可惜的是,當年十九兵組在富水郡染上瘟疫,不但害了阮承綱,就連當時年不滿四歲,剛剛學會坐穩在亭車上,與父親一起穿梭在兵士方陣之間點兵的阮洛也未能倖免。
在這樣的大不幸發生後,尚算安慰的是,當阮承綱初期出現疫症時,阮洛就立即被一組兵士送到了別郡,密切進行觀察治療,阮洛因此逃過一劫。但儘管如此,可能是因為年齡還太小,身體裏就浸染了多種藥劑,阮洛的頭腦雖未受疫病損害,身形成長也沒有出現殘疾,但身體素質卻是非常差的。
好在,如今也已長這麼高了,即便仍不能承他父親的宏願,去往北疆,那便作為一個尋常人那樣生活,以後應該也不會再有什麼問題了吧?
看着不急不亂緩步走來的阮洛,王熾禁不住就想起了他的父親,想起了那一段在軍中的生活,他的眼眸深處複雜了一瞬,最後目光落在阮洛臉龐上時,目色再度漸漸溫暖起來。
阮洛還未走到王熾跟前,就站定在台階下,一撩衣擺要拜下。王熾見狀,立即伸出一隻手,凌空虛扶了一下,道:「阮賢侄,在這旗還樓前,你對我就像在尋常人家裏一樣,稱我一聲世伯就足夠了。」
「承蒙世伯不棄,在家父亡故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對愚侄斷過生計照顧,愚侄長大至今卻絲毫未能報答。十數載別離,今天終於能再見世伯,愚侄更要好好給您磕一個頭。家父若還活着,也一定會是這樣教誨的。」
這番話說罷,阮洛便不再遲疑的雙膝着地,在王熾面前跪下,將手中厚厚的一摞賬冊放在身旁地上,然後雙掌伏地,認真地叩了一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