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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莫葉朝他看過來時充滿疑惑的目光,他差一點就說出了自己此時心裏的想法,然而話至嘴邊,終於還是被他險險壓下,只是簡單說了句:「也許是我思緒太重了吧。」
莫葉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變化,她本來想說些什麼,猶豫了一下後,亦是作罷。
莫葉對清風館的了解雖然不如石乙知道得仔細,但也並非他所估計的那般淺顯。只是介於幾天前自己第一次去那男寵館肆的方式,雖然沒有石乙去時那般有損顏面,卻也談不上是正經行為,所以莫葉也就沒打算提那件事了。
兩人口頭上沒有說,不代表他們就沒有覺察。
對於來自清風館,此時就歇坐在不遠處一座觀景亭下,似乎正在認真的少凌公子與他的女僕人,已經收回旁觀目光,正在悠閒嗑瓜子的莫葉和石乙實際上都還未收束質疑的心思,而是都沉默着在心裏揣摩自己從那兩人的行為上觀察到的幾處疑點。
……
……
城東,統領府。
宋管事從廚房端了一碗剛熬好的瘦肉粥來到書房外。他正要抬手敲門,就聽書房內忽然傳出幾乎震動房頂的噴嚏聲,嚇了他一跳,手裏端着的碗差點都滑了。
然而他才在門外猶豫了一會兒,就聽屋內打噴嚏之人嗓音微啞的開口:「宋叔。進來吧!」
城東統領府修得很闊氣,確切來說是由朝廷出資,工部負責修建的官邸。但這裏只是職任統領的人辦公的地方,是不適用於私人居住的。
不過厲蓋至今妻室留空,一個人單過,也沒那麼着急置辦居家之所。除了平時有外出巡視的工作,他的日常生活起居大抵都是在這裏度過。而統領府的宋管事料理了他幾年的生活細節。儼然有半個家裏人的身份了。
因而宋管事在走進書房後,開口說的第一句就是淡化了層級的關懷話語:「不早了。歇了吧!小心着涼。」
目光從一本翻開在手的書上挪開,厲蓋知道宋管事話中所指,心裏卻忽然起了一團惱意。但不是指向宋管事。
他擱下書端起粥碗。在喝粥之前隨口說了一句:「現在這天氣,哪那麼容易着涼,再說我也有幾年不知道風寒上身是什麼滋味了……肯定是老三在罵我,哼!」
「他罵你?」宋管事有些驚訝的看着厲蓋,頓了頓後又說道:「能激得他發火,罵的還是你,肯定是你的錯。」
厲蓋正欲喝粥,聞言怔道:「你怎麼也不問問,就說是我的錯?」
宋管事笑道:「那我現在問你,你會說麼?」
「當然……」話到嘴邊。他又生硬的掐住,「不會說。」
「肯定不是小事情。」宋管事想了想後又道:「但錯的地方肯定在你身上。你別忘了,『勸架第一人』的稱號是誰私贈的。」
「唉,是我的錯,但我拜託他的事他不同意也就算了,他居然把地上的石板摳起來砸我,你說我能不惱火嗎?」厲蓋說完這話,才開始喝粥。
宋管事這才驚愕了一下。但他臉上的神情很快又輕鬆下來,和聲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區區一塊石板,砸不到你。」
厲蓋乾笑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宋管事等候着厲蓋喝完粥,他好送碗回去,站了一小會兒後,他忍不住又道:「其實聽你這麼一說,我倒也好奇起來。你究竟托他幫你什麼忙呢?」…
「一點私事。」厲蓋敷衍了一句。作為宵夜,他手裏的那碗粥分量並沒有主餐那麼實在,三五口便喝完了。不過這一碗熱粥喝下去,枯坐桌前連續閱讀了兩個多時辰宗卷所帶來的身體僵化的確舒緩不少。
擱下碗,厲蓋稍微活動了一下一雙臂膀,然後看着宋管事溫言說道:「宋叔,你先退下休息吧,我還要再看一會兒。」
宋管事端起碗詢問了一句:「要不我再給你盛一碗?」
「不了。」厲蓋沒有猶豫的回絕,揀起桌上的冊頁看了幾眼後,他又側目看向宋管事,笑着說道:「粥的味道不錯,剩下的就當明早的早飯。」
「好。」宋管事應了一聲,念及厲蓋這幾年來一直沒有變過的樸素生活習慣,年青時候過過好長一段苦日子的宋管事打從心裏生出一股敬意,臉上亦隱現欣然之意。
離開之際,他看見厲蓋將桌上堆得足有一尺高的一摞名冊模樣的東西向面前拽了一下,然後揀了面上的一冊翻看起來。他原本以為那是已經看過了的,沒想到居然是還沒動的,看見這一幕,宋管事忍不住說道:「怎麼今天的公文這麼多?」
厲蓋沒有抬頭的說道:「這幾天我都忙着老三的事,自己的事倒有不少堆在一起了。」
宋管事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這幾天事多,可你不是還有幾個副手嗎?」
「這些已經是他們看過一遍,濾出來的了。中午的時候,我把熬紅了眼的那四個人驅回去休息了。」厲蓋看完一本,擱在一旁,歇息片刻後又道:「他們幾個要是真累倒了,麻煩的可就是我了。」
「那倒也是。」宋管事認同的點了點頭,「那好吧,我先歇下了,你也別熬太晚了。」
厲蓋點點頭,目送宋管事離開,然後視線再次埋入面前的名冊中。
一個時辰後,桌上堆着的所有名冊全部被厲蓋翻看了一遍,原來的三摞名冊此時分揀成了五摞。他收了一摞放入書桌抽屜里,然後叫了候在隔間的一名執筆吏,命其將那四摞名冊分發去相關部門。
執筆吏走後,厲蓋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渾身肌理骨骼發出一陣噼啪聲後,他深吸了口氣,拍了拍手掌。
書房外有一名抱着一本硬封厚賬簿的勁裝青年走了進來,朝厲蓋拱手道:「厲大人。」
厲蓋頷首開口:「稟吧!」
「是。」勁裝青年定了定神,然後以平緩的語調再次開口:「京都四主門已於兩個時辰前全部關閉,期間先後略有差異。東門酉時兩刻檢,戌時整關;西門酉時檢,亥時一刻關;南門……」
稟事的全過程約莫維持了盞茶功夫。一切聽起來大抵正常。在聽完那勁裝青年最後一段關於巡城隊交班次數的記錄後。他閉目沉吟了片刻,然後睜開雙眼平靜問道:「今天西門怎麼晚了那麼久?」
……
……
「羽林衛,巡視每隊十人,一刻時一崗。」
「記下了。」
「巡防軍卒,每隊三十人,半個時辰一崗。」
「記下了。」
「便服近侍……」
「……」
離莫葉歇坐的觀景亭約摸有五、六丈遠的距離處,另一座觀景亭下,那位來自清風館的清俊公子倚桌而坐,擱在石桌上的雙手攤開一本書。他的目光很自然的落在扉頁上,聲音輕微、以極慢的速度吟誦。似乎是在念着書上的文字,實際上卻是在以一種只有坐在他對面的那名仆女能聽清聽懂的方式。傳輸幾條訊息。…
每當那名仆女以同樣的方式念出那三個字,清俊公子才會開始念第二段。如果此時能有第三個人聽清他們口中所念的真正內容,想必即便是目不識丁的人也難以相信這兩個人是在閱讀。
而因為距離原因,石乙雖然聽不清那個名號少凌的病容俊男念的是什麼,卻依然察覺到了異樣,則是因為他發現那兩個閱讀中的人共有的一種奇怪舉動。那兩人並非瞎子,但他們似乎在眼閱的同時。又以手指在進行盲讀,並且盲讀的速度要遠快於目光對文字的過濾,呈現一種眼手配合上的畸形。
石乙質疑的問題確實是存在的,只是他尚未琢磨到詳盡處,不想管閒事惹麻煩的心態也讓他沒有再繼續深思,但關鍵的一點還是,他實在想像不到那邊亭子下的兩個人可以如此膽大。
今時杏杉大道旁觀景亭下的少凌公子並非清風館原來的那位俊男少凌,雖然他真是因為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所以看上去跟原來那位少凌公子一樣病怏怏的。至於他的臉孔為何能如此接近原來那位少凌俊公子,這除了因為他本身有一定的天賦底子。最關鍵還是因為他身邊這位仆女也非來自清風館的普通下人,實是一位易容高手。
這倆人今天來到杏杉大道,當然不是為了賞花,他們是真攜了事情而來,有任務需要完成。
雖然被人圍觀的感受讓這兩人一時有些難以適應,但他們又必須承認,如果沒有清風館少凌公子的名聲為掩,他們要這麼直接走上杏杉大道搜集他們想要的資料,也許會比現在這樣更為危險。
名號少凌的年輕人手中書冊翻至大半,離他與那名扮作僕人模樣的年輕女子事先約定的內容還差一小部分,他的手忽然停了下來,目光也從書冊上挪開,朝不遠處另一座亭子下正在埋頭嗑瓜子的一對男女看了一眼。
那對男女似乎是在比賽嗑瓜子,卻見兩人的臉色一個認真一個凝重,手拈瓜子投入嘴裏的節奏快得絲毫沒有休閒的意思,腳尖前的地上已經堆起一小摞殼,活脫脫兩樽脫殼工人。
——石乙和莫葉此時的確在出神,為了一件他們都意識到了但還沒有說開的事。
——他們都覺察到了那對來自清風館的主僕有異,但此時他們神思外游,倒沒注意到那對主僕也已察覺到他們這邊有異。
將投向一旁的視線收回,少凌擱下書站起身,長舒一口氣後說道:「即便透徹了這些方方面面,要成事也是很難的,這裏不比外面。」
坐於石桌另一邊的那名仆女聽見衣袂拂動聲,知道對坐的男子已經起身離桌,她則只是抬眉看了一眼,然後目光重新回到書面上,語氣平淡地道:「能進入到這裏的機會,一年也只有一次,能多知道一些總是好的,重複的準備是成功的唯一助力。」
少凌沒有回應。
其實女僕人此時的集中精神已然不在書上,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此時不繼續裝出的樣子,還能做什麼。她知道四周有許多雙眼睛在往這邊看,全因為她對面的男子外表天賦太出色,他本人似乎並不介意那些目光,但她沾了這光,卻感覺很有些無所適從。
她與他來自同一個地方,自小接受的訓練也是出自同一位師傅,藝成之後參與的也是同類工作,唯一的區別在於,她對身周一切的警惕心偏被動,而他則更為主動。…
因職業所引,他需要常常扮演人群中耀眼的角色,出現在公眾場合,接受旁人諸多注目。儘管如此,這也不會削弱他的警惕心,他會非常敏銳的注意和質疑身周一切,哪怕那些旁的人只是多看了他幾眼。當然,在過去幾年常常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的他已有充足經驗把這種反查行為做得不留痕跡。
不過,今天來皇家景觀大道賞花春遊的遊客實在太多,活動性也是極大,所以年輕人本也沒打算注意這樣寬泛的人群里有什麼異常。但此時他會警惕旁邊亭子裏那對正在嚴肅瘋狂嗑瓜子的男女,是因為他認出了那女子正是前幾天在霧山上碰見的那位。伴隨着他的態度轉變,緊接着他又注意到,坐在那臉熟女子身邊的那個年輕人眼神里也有一種熟悉的神韻。
難道他們也是……
正當年輕人少凌心裏質疑的東西漸漸清晰起來時,耳畔忽然傳來那女僕人的聲音:「你認識他們?」
——在不久之前,同樣的話,莫葉也以此問過石乙。
清風館女僕人一開始也沒有留意不遠處亭下那正快速嗑瓜子的兩人,她大致是因為少凌公子的注意而留意了一眼,但很快也發覺到了異處。
「見過一面。」少凌收回目光,看見女僕人臉上現出訝然神色,他很快又補充說了句:「她並不識我。」
女僕人聞言鬆了口氣,精神這才緩和了些。
少凌平靜地望着她的臉龐,過了片刻後忽然說道:「師姐,你的單子揭開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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