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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宋家大管事把話說到這一步,莫葉才知道白桃在宋家的身份地位,不僅僅是待得久了、資歷高那麼簡單。
白桃雖然與宋老爺沒有血緣親系,但卻有着剪不斷的父女之情。白桃是在四歲那年被宋老爺從路邊撿回來的,九年過去,宋老爺對她的教導和撫養是遠多於使喚奴用的。如果不是宋老爺實在太忙了,或許已經認了白桃做義女了吧?
——只是正式認女,是需要辦一些官方文書的。
宋老爺因為生意上的事太忙,而一直忽略了這些,但他對白桃的養育照顧之情,是實實在在被一眾僕人看在眼裏的事實。無奈數月前,宋老爺猝然病逝,他的這個意向是永遠沒有機會達成了。
步管事對宋家的事多為知情權,實際能操作的並不多,便只能儘自己的力,在宋老爺逝世後,儘可能張羅着讓白桃生活得安閒一些。而關於宋老爺生前的這個意願,步管事也準備等日子再閒一些時,便全盤稟告給宋家今後的主人阮洛,請他定奪。
從步管事這裏得知了這些情況,白桃已是泣不成聲。莫葉心裏不禁也是一陣喟嘆,世事無常、好事多磨。
阮洛到達宋宅時,步管事還身在宋老爺生前置辦在鄰郡的一家商鋪里,有事纏身。
得到消息後,步管事立即趕了回來,但他擠出來的這點閒暇也只夠他吃個晚飯,再與阮洛見一面,粗略交遞一下宋家產業的大概。連多喝杯茶歇歇腳的時間都沒有,他就又要趕回鄰郡去,繼續清辦那處商鋪里才完成了一部分的事務。
通過這匆忙的一頓飯功夫,步管事還把所有宋家的僕人召到仆傭吃飯的廳中,當着大家的面正式的介紹了莫葉到來的事。
有大管事主持。所有僕人對莫葉的印象算是清晰許多了。而這個步管事嚴謹周到、見縫插針的行事風格,也算是深深印入莫葉的腦海了。
宋老爺客死他鄉時,身邊隨侍最近的人也就是這位步管事了。宋老爺寡親無後,辛苦大半生,猝然逝世後,全靠他身邊的這位老夥計料理一切善後瑣事。
在僕人面前介紹過莫葉後,步管事便揮手讓一眾僕人各自散去吃飯。而回到飯桌上的他提及宋老爺的離逝,剛剛在吩咐僕人今後的各項注意事項時還嚴肅威正的臉龐,這會兒忽然就老淚縱橫。
上了年紀的人,一旦流淚哭泣。情殤深處、哀痛之意令一旁看着的人都容易感受沁骨淒涼。伴隨步管事聲音干啞的哭聲,同桌的白桃和另一位護院執事雖然沒說話,但都已止不住的淌起眼淚。
莫葉見狀不禁也紅了眼。也許是受宋家主僕之情的感染。也可能是因為她最近才經歷了與最親愛的人生死永別的痛苦,便受不起旁人提到類似於此的事。
雖然步管事叫了宋家所有的仆傭聚於一廳吃飯,看似熱鬧,但所有人都異常自律。特別是莫葉這一桌四人,不自覺的渲染上一種哀傷氣息。吃得也是心緒凌亂而食之無味。
吃罷晚飯,步管事去見阮洛。考慮到阮洛的身體不太好,今天又是入住宋家的首日,步管事沒有與阮洛談多久,就建議擇日再談,告辭離去。
隨後宋宅大門關閉。幾名護院又將整個宅所巡視了一遍,接着便熄了所有燈火,整個宅所安靜沉黯下來。
莫葉仰面躺在床上。望着雖然質地樸素但漿洗得平整乾淨的帳頂,她有些難以入眠。並非因為這間白桃特別為她佈置的房間有什麼不妥,而是因為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太多、太複雜。…
她本來應該感覺很睏倦才對,但她只覺得此時心裏有數種思緒奔跑着,這思緒宛如脫韁之馬。雖然她的雙眼發澀,提示自己該休息了。卻無法控制頭腦中跳動着的諸多念頭。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幾個來回後,不僅仍然沒有困意,胃裏似乎是那喝下去的一碗藥湯又躁動起來。
莫葉喝這種藥有幾年的經驗,從未像今天這樣感覺不適,但她大約能理解,可能是因為今天沒有按照廖世所書的冊子裏,着重記錄過的飯後再服的醫囑。
想着只差最後一碗藥,就可以不用再服了,莫葉也沒有太擔心這種不適是否有害。但是胃裏翻滾起來,再躺着只會更覺不適,所以她只好起身,在屋裏慢慢走動起來。
今夜的月光,應該比前日伍書帶她去盜書的那晚還更為明亮,但是今夜的天空忽然起雲,明月被遮在雲後,再皎潔的月光也絲毫沒能破雲而出,夜色漸漸變得深沉,如凝固了一般。
莫葉就是想掏出那本貼身藏在懷中的《乾照經》來熟讀一番,做個初步體會,在這樣的雲重夜景里,也是不能了。
摸索到窗邊,莫葉猶豫着要不要開窗。她覺得似乎是因為沒有月光的原因,屋子裏的空氣也變得有些悶。可是在這樣深沉的夜裏,屋外空蕩蕩得院落仿佛是一個漆黑無底的大洞,又讓她感覺到些許懼意。
猶豫半晌,她不禁長長呼出一口氣。
就在這時,窗外緊接着忽然傳進來一個聲音。
「葉子。」
浸身在屋內的一片漆黑當中,莫葉臉上的神情變化也變得模糊難辨,但她均勻的呼吸突然一束,在極靜的環境裏卻是清晰可聞。
莫葉心裏先是一驚,而她很快也聽出那聲音中的熟悉,心裏升起一絲訝異、些許欣喜。
「你別驚怕,是我,伍書。」
莫葉連忙點頭,轉瞬間又覺出,她此時再怎麼點頭,也是被窗戶擋在外頭的伍書看不見的,她這才連忙伸手去推窗。
窗戶才推開一半,她就忽然感覺一團勁風躥了進來,緊接着有一種力道攬住她的腰,帶着她飛起,落下時臀下一片柔軟,緊接着四周亮了起來。
她眼前一花,隨後才發現自己坐回床上,之前掛起的帳幔已經被解散了繩扣,垂落下來,罩住了光亮,整個床帳仿佛變成了一隻大燈籠,而自己則變成了燈芯。
其實更像燈芯的應該是坐在她對面的伍書。
屋內、屋頂、街上、海邊、殘院、皇宮……伍書帶莫葉去過許多地方,但像在今天這樣的環境中與伍書見面,還是首例,並且還是有些讓人感覺莫名尷尬的。
其實莫葉知道伍書不會是那樣的人,但她潛意識裏的防範心一下竄出來,仍使她禁不住咬着唇低下了頭。
不過她很快又抬起頭來,滿目疑惑的盯着伍書,因為她有些後知後覺地發現,今天的伍書又用黑布蒙上了臉——而自從那晚莫葉扯掉他的蒙面後,他就一直沒有再在她面前如此般刻意掩飾面孔了。
所以,莫葉在盯了伍書片刻後,緊接着就又要伸手去扯。
雖然不明所以,但伍書本能的就要閃開。然而才只稍稍挪了一下身形,他忽然意識到此時是在帳子裏,而他的手上還握着一隻冒火的火摺子。心神一滯間,他臉上的黑布就被莫葉緊接着來的第二抓給扯掉了。…
習慣在黑夜行走的伍書,雙眸依舊明亮如星辰,並還透射着一絲敏銳。然而在黑布被扯掉後,本來就心存疑慮的莫葉緊盯着他的臉,很容易就發覺他的嘴唇有些蒼白,還有些乾裂的症狀,這與昨天清早離開時的他有着大為不同的比較。
莫葉的雙眉漸漸皺緊。
不難想像,清早伍書回去後,必定會受到懲罰。但這懲罰的內容是什麼,看着眼前有些憔悴的伍書,她不敢想像。
但不等她開口,她就聽伍書壓抑着嗓音說道:「聽說程戌沒過戌時就把藥送來了,我有些不放心你,就來看看。」
見伍書絲毫不提自己,倒是一直記掛着她,莫葉不禁鼻子微酸,哽着喉嚨也是壓抑着嗓音道:「我還好。」
伍書卻搖了搖頭,輕聲道:「是我大意了,沒有叮囑程戌,你必須在飯後才可服藥,否則極損腸胃。」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小紙包遞來,又道:「從葉醫師那裏討來的藥糖,服藥不適就吃這個,他給不少孩子吃過,都沒出過問題。」
其實,像伍書這樣接受過特訓的密探,本該沒那麼容易發生諸如『大意』之類得失誤的。伍書「大意了」的原因,是因為他今天有大半天都處於半昏迷狀態的躺在床上,根本就沒有時間叮囑程戌。
清早回去之後,懲罰的命令很快下來了。這本是伍書意料之中的事,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居然是統領大人親手執行懲罰。這一情況也讓組裏其他成員都嚇了一大跳。
但意外歸意外,伍書心裏是甘願受罰的,即便吃了三十大板,他被統領大人直接打暈過去,他也沒有怪責誰的意思,只怪自己修為有限。
他卻不知道,身為京都守備的大權統領,厲蓋之所以要親自動手打一個小小的下屬,乃是因為清早在葉府門口,葉正名對程戌說的那番話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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