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公府建於大周開國之初,三百年來歷經數次擴建修繕,府邸佔地極大,乃京城官邸中最氣派的宅子。辭官棄爵後,皇上不准徐廣離京,徐廣也不想住那氣派的宅子,就讓人在護國公府的空地處蓋了三間磚瓦房,夫妻倆住在那邊,其他地方任由荒草蔓生。
徐府下人大多也都遣散了,若不是妻子需要人伺候,徐廣可能只留一個負責採辦的小廝。
所以蕭霆跟着高氏跨進大名鼎鼎的護國公府,最先看到的就是滿院子尚未反綠的雜草,牆角堆滿了被寒風吹過去的落葉,影壁上結了一圈一圈蛛網,簡直就像妖怪誌異里幽森森的古宅!
這也是蕭霆這輩子,跨進過的最破敗的院子。
「你外公是牛脾氣,他不讓人收拾,沒人敢不聽。」高氏怕嬌滴滴的外孫女害怕,努力打趣道。
大白天的,身邊還有人陪着,蕭霆沒那麼膽小,他只是,未見徐廣,先明白了徐廣對皇家的痛恨與失望,不然堂堂護國公,徐家家主,怎麼可能縱容數百年的家宅荒廢如斯?
想到徐廣年輕時的豐功偉績,想到景宜提到徐家時冷清面容下壓抑的熱血豪情,如今真正置身於徐家,置身於這座府見證了無數徐家英雄豪傑的宅院,蕭霆心底慢慢湧出一股發自肺腑的敬佩。
皇上不疼女兒,但他本身也不是個好皇上,還強迫莊妃進宮,所以景宜對他沒有任何父女之情。徐廣同樣不疼外孫女,但他本身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是因為兒女薄命才遷怒所有皇家人,所以景宜對這位外公抱着崇敬之心。
這麼看來,是不是有本事的人,才能得到子孫們由衷的敬重?
走在荒涼蕭條的小路上,蕭霆忽然有點擔心了,他啥能耐也沒有,淳哥兒臭小子天天跟在母親身後笑話他,萬一將來親兒子也這樣,那也太丟人了,要不,等將來身體換回來了,他也接着習武?
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走了挺長一段路。
原來的跑馬場西邊,多了三間磚瓦房,跑馬場剩下的地方,都變成了耕地,連片的麥田尚未返青。
這老兩口,真過上了男耕女織的日子啊?
「准在屋裏呢。」高氏牽住外孫女的手,示意丫鬟們不用跟着了。
就快看到傳說中的大將軍了,蕭霆突然有點惴惴不安,主要是家裏老子也是將軍,還三天兩頭教訓他,蕭霆對所有將軍都有一種發自骨子裏的懼怕,巴不得永遠不用跟這種人打交道。
「老頭子,我帶景宜來看你了。」走到門口,高氏喜滋滋地道。
堂屋沒人,高氏帶着外孫女往東屋走,進屋就見老頭子躺在炕頭打盹呢,沒聽她囑咐換上新衣裳,身上還是那身粗布短褐,腳上一雙露大腳趾頭的黑襪,丟死人了。
心知老頭子故意要冷外孫女的心,高氏氣得鬆開外孫女,上前狠狠拍丈夫小腿,沒好氣罵道:「你裝什麼裝,還不快給我起來!」
聲音一落,徐廣果然聽話,卻是猛虎翻身般一躍而起,氣勢懾人。他五十三歲了,頭髮烏黑,面容冷峻,看起來竟然比四十多的延慶帝還要年輕幾歲,但他臉色極其難看,一雙鷹隼般的狹長眼睛直勾勾地對準了蕭霆。
蕭霆沒出息地哆嗦了一下,但作為一個蕭家子孫,蕭霆骨血里同樣有種傲氣,有的人一害怕會忍不住退縮忍不住投降,蕭霆卻是先怕,跟着就不服氣了,明知打不過也要逞強。
因此打完哆嗦,迎着徐廣冰冷無情的目光,蕭霆不服輸地挺直腰杆,丹鳳眼同樣瞪了回去,「外祖母說您想見我我才來的,看您這模樣,我看外祖母多半是誤會了,那您現在給我個痛快話,真不想認我,我馬上走,這輩子都不再登徐家大門。」
趾高氣揚的。
高氏聽傻了,仿佛第一次認識般,呆呆地盯着外孫女。
徐廣臉上的寒冰也終於破裂,犀利的眼裏多了一絲震驚。
蕭霆確實有與徐廣硬抗的底氣,因為他不是景宜,他對徐廣沒有那麼複雜的感情,今日徐廣認「她」最好,徐廣不認,他大不了一走了之,回頭勸景宜拜其他名師,沒什麼損失。
「說話啊,到底認不認?」等了一會兒徐廣還不表態,蕭霆有點不耐煩了。
高氏回神,哀求地扯了扯徐廣袖子。
徐廣斜她一眼,視線再挪到那個容貌酷似女兒的外孫女身上,冷聲道:「看在你長得像我女兒的份上,我給你一次機會,你想認我,以後就不准再喊他父皇,若你還把他當父皇,那就繼續去當你的四公主。」
蕭霆贏了一局,見好就收,走到高氏身邊,再為難地同徐廣商量道:「外公,這些年我在宮裏的情形,想必您都知道了,我若真心視他為父,早就去阿諛奉承了,何至於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但經過那次落水,我也想通了,該敷衍的時候還得敷衍,不然別人都欺負我沒有倚仗,想殺就殺……」
話沒說完,伏在高氏肩頭無聲抽搭起來,手裏抹過東西的帕子挨着眼睛擦過,眼淚頓時不要錢似的往下落。
高氏臉色大變,扶起外孫女驚駭問道:「有人想殺你?」
蕭霆一邊掉淚一邊點頭,辣的眼圈都紅了,努力忍着去洗眼睛的衝動。
「怎麼回事?」徐廣低聲問道。外孫女模樣隨了女兒,不怕他的脾氣也隨了女兒,如今一哭,那眼圈紅紅的可憐樣更像了。疏遠了十幾年,徐廣雖不至於馬上就對外孫女和顏悅色,但想到有人要殺外孫女,徐廣胸口便騰起一股無明業火。
他兒女都沒了,只剩一個外孫女,便是他沒有認,也不能白白讓人害了去。
蕭霆偷偷換了一條乾淨帕子,邊抹淚邊把景宜告訴他的真相轉述給二老聽:「……皇上眼裏沒有我,我不敢求他做主,魏鐸是皇上的心腹,我怕求了太后也沒用,乾脆忍着了,只委屈了三公子,明明救了我,還被太后冤枉成害我落水的人。」
眼睛沒那麼辣得慌了,蕭霆慢慢止住眼淚,不過又自誇了一通,他依然低着頭,怕被徐廣看出他的心虛。
「魏鐸為何要害你?」高氏又後怕又不解地問,一個侍衛一個公主,明明八竿子打不着。
蕭霆搖頭,委屈可憐地道:「我也不知道,突然衝出來捂住我嘴,我連問他的機會都沒有……」
關係到他與景宜的性命,在宮裏這麼多天,蕭霆閒着的時候,大多數時間都用在思索如何對付魏鐸一事上了,最後想到一明一暗兩個辦法。明,便是暗中查探,找出魏鐸害人的證據,讓皇上、太后做主。暗,就是不管魏鐸的動機,他先除掉魏鐸,一了百了。
明着來太費時間和精力,他也沒有厲害的屬下可用,暗着來簡單利落,但他同樣沒人。思來想去,蕭霆瞄準了徐廣,徐廣領兵多年,肯定有他親信暗衛,只要徐廣肯幫忙,魏鐸必死無疑。
「外公,娘當年丟下我走了,你們不認我,我理解,如果外祖母沒來宮裏看我,我都打算繼續混日子了,誰想害就害,反正我活着也沒意思。可外祖母疼我,我有捨不得的人了,那我不想死,只能去討好他……」
重新靠到高氏懷裏,蕭霆苦笑着道。
他得把話題從魏鐸轉移到討好延慶帝那邊去,不能讓徐廣懷疑他是來借倚仗了。就像小時候與人打架受傷了,他一味地指責對方,父親肯定會罵他沒出息,他什麼都不說,只把傷處露出來,父親反而會少罵兩句,然後替他做主。
有時候,裝可憐比嘴上埋怨管用多了。
這都是他從小摸索出來的經驗。
其實蕭霆想多了,他要是以男人身過來說這麼一通,徐廣八成會懷疑他別有動機,但在徐廣眼裏,他看到的是酷似女兒的外孫女,聽到的是外孫女對魏鐸的懼怕,是對外公外祖母的渴望,心疼後悔還來不及,哪會懷疑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景宜別說了,都怪外祖母沒早點去看你……」蕭霆滿肚子壞水,高氏可全當真了,哭得泣不成聲,緊緊地抱着自己苦命的外孫女,「若我們早點認你,看在你外公的面子上,也沒人敢那樣堂而皇之地欺負你……」
蕭霆埋着頭,好像也在哭似的。
一個是妻子,一個是外孫女,一起在他面前哭,徐廣更恨魏鐸了,猛地一拍土炕,低聲保證道:「景宜放心,這個仇,外公替你報。」
蕭霆心中大喜,臉上大驚,難以置信地從高氏懷裏抬起頭,轉向徐廣,「您,您要去皇上面前揭發他?」
提到延慶帝,徐廣狠狠呸了一口,「他頂個屁用,景宜無需多問,你只管等消息就是,記得保密,連身邊最信任的宮女也不能說。」
蕭霆連連點頭。
高氏想到一人,補充道:「三公子那兒也得瞞着。」
乍然聽到自己,蕭霆沒能及時反應過來,落在徐廣夫妻眼裏,就變成了不太願意。
「景宜,認定蕭家老三了?」徐廣劍眉深鎖,這等大事外孫女都想告訴蕭家老三,可見用情之深,可他怎麼聽說,蕭家老三是個沒出息的紈絝?
蕭霆一聽「蕭家老三」這個稱呼,就知道徐廣不滿他,心裏不太舒服,低頭替自己說好話,「三公子儀表堂堂,不顧危險救了我性命,縱使他不學無術,我,我也傾慕他,更何況他現在改邪歸正了,每日勤於練武……」
「你在宮裏,怎麼知道他的事?」徐廣自動忽略那些溢美之詞,直擊重點。
糟糕,說漏嘴了!
蕭霆急得紅了臉。
高氏趕緊瞪了丈夫一眼。小姑娘臉皮薄,心裏知道咋回事就行了,老頭子何必說出來臊外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