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滄瀾雖然被噎了,但因為噎他的人是路銘心,而且路銘心還喊了他「舅舅」,他就很大度地不計較了,還頗有些甜滋滋地輕「哼」了聲。
路銘心也算給他開了眼,頓時閉嘴不想繼續跟他說話。
顧清嵐望着他們微彎了下唇角,接着輕聲問夜無印:「無印,你可否記得當年見過兇手的孩子叫什麼,知不知道他現今應該在何處?」
他本來不過一問,想着如今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再找到當年人證已經希望渺茫,誰知夜無印想了一想卻道:「那孩子倒有七八成可能仍活着……我最後一次見他時,他已因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又靈根上佳,被青池山看重,收入門下了。」
那孩子若是入了青池山成了修士,如今倒還真應當還活着,顧清嵐又問:「你可還記得他姓名?」
夜無印皺眉想了一陣,才道:「他應是姓沈,名字中應有個英字……因他這個字同櫻兒的名字叫起來一樣,我才記得,不知到了青池山後有沒有改過名字。」
顧清嵐輕聲道:「沈錦瑛?」
夜無印聽着忙點頭:「就是這樣叫的,這孩子如今在何處?那時他才七八歲的年紀。」
顧清嵐閉目微彎了彎唇角,輕嘆了聲:「李師兄竟是在暗中籌謀了這許多年……我那些年真是太過不問世事,實在慚愧。」
路銘心此時自然也聽出了不對勁,忙問:「師尊的意思,是李師伯當年知道我爹的事情有蹊蹺,所以特地將沈師兄收為自己的徒弟?」
顧清嵐又笑了笑,輕點了頭:「一個目擊了兇案的幾歲稚童,若有心叫他消失,不過易如反掌。但若這孩子搖身一變,成了青池山掌教絕聖真人座下關門弟子的徒兒,那自然是無人再敢隨便動他。」
路銘心聽了,也覺得李靳果真思慮甚遠,心智驚人。
當年或許他僅是看着沈錦瑛天資不錯,不想放走這個好徒兒的苗子,又或是確實想過有朝一日可以為夜無印翻案,但無論如何,沈錦瑛都是因他才可保全性命,安然在他身邊到了今日。
夜無印聽到此處,卻沒有為自己有可能沉冤得雪而開心,反而望着顧清嵐道:「沐叔叔,那魔物心機深沉,它特地附身在紫昀身上,又跟着沐叔叔在青池山待了多日,只怕不僅是要混入名劍大會看個熱鬧那麼簡單。」
路銘心聽到這裏卻驀然急了起來,忙撲到顧清嵐懷中抱住他:「師尊,那魔物附身在紫昀身上,會不會像當年一般,是為了藉機下毒害你?你現在有沒有覺得身上有什麼不對?」
顧清嵐望着她微彎了彎唇角,卻未作答,而是對夜無印道:「無印,等我們到了獨首山,我和李師兄自然會設法還你一個公道。」
他說着又微頓了頓,才繼續說:「邪尊的傷勢雖已被我穩住了,但仍是需要調息,無印你且助邪尊療傷吧。」
他說完就將夜無印和月滄瀾丟在裏面,示意路銘心跟自己出來,到了外室後,他還特地抬手給內室設了一個結界。
夜無印和月滄瀾若是還想說些什麼陳年舊事,也就不至於被他和路銘心聽到。
路銘心跟到了外面,還是憂心忡忡地望着他說:「師尊,雖說我們在青池山上的飲食起居都是我那幾個徒兒和青池山的弟子代勞,凡是入師尊口的東西,我也都查過。但若紫昀被那魔物附身了,我們沒想過要防備他,只怕百密也有一疏。」
她還有一層擔憂沒說出來,就是那時顧清嵐還未猜到紫昀就是被魔物俯身之人,紫昀就已不見了,若那魔物真是要用紫昀來做些什麼,那必定是已成功,它才肯離開。
顧清嵐望着她輕嘆了聲,笑了笑道:「我無事……」
他又頓了頓後就轉而說:「心兒,路師兄夫婦都不是水系靈根,你在路家時,卻一直有水系靈根的修士在替你壓制經脈中的真火之氣……我猜測那人應當就是邪尊。當日趁亂將你送出魔界並交給路師兄撫養的人,也應就是邪尊。」
路銘心被顧清嵐從路家帶走時還不到兩歲,對什麼的記憶都很模糊,不過自從她當年見了月滄瀾之後,就雖然因他身份對他牴觸厭惡,但卻始終無法對他下狠手。
哪怕後來顧清嵐死時,她能不遠千里去殺了汲懷生,也仍是無法對月滄瀾趕盡殺絕,反而勸說自己必定打不過他而放棄。
也許是因他們二人畢竟是血親,也許是路銘心即使想不起來,身體本能也還殘餘着對月滄瀾的信任,所以才會如此。
路銘心聽着就輕哼了聲,顧清嵐對她微微笑了笑又說:「心兒,邪尊也是被捲入局中之人,並非一切元兇。哪怕他深恨我,對你卻是極好的,你也應對他好些,你母親若在天有靈,必定也希望你們二人能和睦。」
其實月滄瀾對顧清嵐的恨意,也大半是因顧清嵐將路銘心帶走去撫養,弄得他多年不能再見路銘心,故而懷恨在心。
路銘心又輕哼了聲:「誰叫他一見我就各種耍心機,也不肯說當年他曾對我好過。」
顧清嵐彎唇笑了笑:「你們道魔有別,他在外又是那種名聲,若他承認自己和路師兄相熟,恐怕你非但不肯信他的說辭,還會將路家滅門的血債算在他頭上。」
他這麼說倒也確實如此,路銘心就撲到他懷中,摟着他別彆扭扭地說:「好吧,看在師尊的面子上,我暫且對他好些……反正有我爹氣他了,我再氣他,搞得好像我們父女一起欺負他一般。」
顧清嵐這麼勸她,也是因他對路銘心心性十分熟知,她看似暴躁莽撞,其實卻極重情義,她心中對月滄瀾的感情,也應複雜難辨之極。
若放任她恨着月滄瀾,只怕日後月滄瀾出了什麼事,她還會後悔,不如先勸她將過往恩怨放下,也免得她為難。
路銘心趁着他沒把自己推開,就撲在他懷中蹭啊蹭,不僅占足了便宜,還趁他不備,抬頭在他唇邊輕吻了下,頓時心情大好。
修士們浩浩蕩蕩,也在兩日後來到了獨首山,獨首山綿延數十里,山中一直有道修們進行獨首山試煉大會時用的營地。
獨首山試煉大會在道修中來說也是盛事,這營地是為了讓各宗門世家的修士們休憩,觀看監督小輩試煉所建,自然也不算太小,住下上千修士也綽綽有餘。
不過這次道修們先來此集結,連魔修們也一起過來駐紮。
石師鐸回了魔界後,也已帶了自己的弟子們還有月滄瀾的部署趕到。
魔修中魔尊夜無印死後勢力被月滄瀾繼承,藥尊汲懷生被路銘心殺了後部署四散,花尊蘭殘下落不明,如今除卻月滄瀾和石師鐸之外,還有毒尊桑鳳辛和樂尊穀梁徽。
這二人都可算月滄瀾的對頭,不過卻也帶人趕了過來,一副為了天下暫且放下私怨的模樣。
月滄瀾知道這二人為了天下是假,聽說自己受傷未愈趕過來想下個黑手給自己收屍才是真,在抵達營地時,就乾脆叫夜無印抱自己下車。
夜無印也不知是愧疚還是為何,當真將他抱下了車。
當然夜無印一露面,在場的魔修和道修們都是一片喧譁,他和青帝不同,也才死了幾十年,威名仍不減不說,許多修士也還都記得他的模樣。
此刻見他背負着焚天劍,抱着月滄瀾下了馬車,眾人臉上的神色都十分精彩。
功力稍深厚些的修士,自然都能看出來他是劍靈之體,但劍靈之體又如何?劍靈之體也是昔日將除卻石師鐸之外的魔修五尊,都打得屁滾尿流的魔尊夜無印。
桑鳳辛知道月滄瀾在論劍大會上受了傷,原本在此等着看月滄瀾的笑話,此刻也看不下去了,冷冷笑了聲道:「我說蘭殘帶着焚天劍逃出魔界時,邪尊也不知為何幫他出力不少,卻原來邪尊還是向着自家大舅子。」
桑鳳辛出身草莽,雖有毒尊之名,其實卻並非擅用毒,而是擅於統御妖獸,只不過藥尊汲懷生在他之前成名,「妖尊」聽起來又容易和「藥尊」混淆,才得了個毒尊的尊稱。
只不過他在魔修七尊之中也是出了名的毒辣,這名號對他來說倒也格外合適一些。
因他自己出身卑微,成名之前常年在山中和妖獸為伍,並沒有讀過幾本書,所以平日裏最看不慣的就是月滄瀾那世家公子的派頭,每每見了他連面子工夫都不做,百般譏諷。
月滄瀾往日裏總要跟他互相冷嘲熱諷一陣子,今日卻反倒不吭聲了,只是靠在夜無印懷中冷冷斜睨了他一眼,那態度雖然一言未發,卻比說了不知多少話都更氣人。
樂尊穀梁徽就轉了轉手中握着的白色玉笛,一派溫文地笑了笑打圓場:「今次我們前來,是為了封印魔物,能有魔尊助力,自然是再好不過,以往恩怨且都暫時不提罷了。」
夜無印這會兒其實犯了迷糊,壓根不記得這兩個人是誰,是否自己的仇人。
不過他倒時刻記得自己以往的行事風格,銳利目光從他們二人臉上掃過,唇角微微一動,似是發笑,卻比他不笑時更叫人膽寒幾分。
笑完後更是理也不理會他們,轉身就抱着月滄瀾走去營房。
夜無印實在太引人注目了些,隨後顧清嵐和路銘心隨後從車上下來,倒是沒什麼人注意。
於是也就良久也沒有人反應過來,顧清嵐和路銘心赫然同夜無印月滄瀾走進了同一個營房。
待道修們都落腳後,顧清嵐也差人去叫了李靳,並叫李靳帶上了沈錦瑛。
李靳則是早就料到他們要說什麼一樣,不僅帶了沈錦瑛,還帶上了自家師兄事天真人,以及剛分別趕來的月渡山掌教素岳真人和雲澤山掌教凌虛真人。
月滄瀾在屋裏坐着,看到道修們擺出這三堂會審的架勢,連站也不站起來,冷哼了聲繼續去喝茶。
倒是夜無印忙替他打圓場說道:「他傷勢還沒好,行動不便,還請各位諒解。」
夜無印如今時不時就迷迷糊糊,但脾氣卻不知比他當年做魔尊是好了多少,素岳真人和凌虛真人都是他舊識,看他現在這麼和和氣氣的樣子,俱都呆了呆,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顧清嵐就在旁微微笑了笑:「無印如今魂魄尚且不全,有些事情記得不算清楚。」
素岳真人和凌虛真人也知道魂魄不全的劍靈之體大半都有些瘋癲呆傻,頓時瞭然,想到夜無印也算是一代梟雄,雖然並沒有煙消雲散,但落到這步田地,也着實令人嘆息。
素岳真人看路銘心也在,就問:「李道尊要我們來,說是要澄清魔尊當年所受的冤屈,此事應該同路師妹無關,不知路師妹為何也在此?」
李靳望了眼顧清嵐,見他微微點頭,並不打算隱瞞,就開口道:「不滿兩位掌教真人,路師侄乃是魔尊血脈。」
素岳真人聽完雖神色有些震驚,但也點了點頭道:「當年青帝陛下說過,道修不論出身,一切修道之人皆可為道。路師妹既然師承顧真人,是雲澤山門人,那就也是道修門人,同她是否魔尊血脈無干。」
現今的道修中也算出了一些敗類,爾虞我詐之徒混雜其中,但好在三山掌教還都能算得上正人君子,所以李靳才放心請了這二人過來。
凌虛真人則還是一臉老神在在,仿佛路銘心是夜無印之女他早就知道,也仿佛不管路銘心是不是夜無印之女,對雲澤山來說,都沒什麼差別。
李靳看他們無異議,就對沈錦瑛開口:「錦瑛,當年你曾親眼見過逸麒宗的兇手,如今可把你當年曾對我說過的話,一起告訴幾位真人。」
沈錦瑛也點了點頭:「徒兒遵命……我年幼時曾在逸麒宗血案中逃生,見過行兇者的樣貌,無論那人是誰,都絕不是魔尊。」
沈錦瑛身為青池山掌教首徒,他品行為人也一貫耿直純良、有目共睹,哪怕是李靳叫他說謊,他只怕都不會答應,此刻更是不會為了一個魔修說假話。
素岳真人和凌虛真人聽後也都一愣,素岳真人忙問:「沈師弟可是確信?」
沈錦瑛又點了頭:「這句話我當年也曾對來查案的修士說過,但卻因我年幼,並無一人肯聽信我,只有師尊聽後,叫我將此事牢牢記住,並將我帶回了青池山。」
素岳真人聽到此處,仍是驚訝無比,卻開口道:「雖是如此,但此案已過去多年,此時……」
素岳真人確實是個正人君子,卻也太過怕事,乃至畏首畏尾。
當年莫祁被污私通魔修,逐出月渡山之時,他也是如此,哪怕知道莫祁可能受了冤屈,也仍是稀里糊塗順水推舟,沒有一力將此承擔下來,致使莫祁這些年流落在外。
一個太過沒有擔當的好人,坐上了需得決斷的高位,有時卻同一個大惡之人坐上高位,做出的事來,一般教人寒心。
顧清嵐在他話後輕聲接道:「此時道修魔修齊聚一堂,正是還給無印清白的大好時機。」
素岳真人知道顧清嵐就是青帝後,對他自然推崇聽信無比,見他這麼說,自己也松下口氣來,道:「此事該如何辦,月渡山一切聽李道尊和顧真人的意思。」
顧清嵐抬頭看向李靳,又輕聲開口道:「地底魔宮所在之地,我和李道尊已然查明,未免生亂,我事先未向道友們說明,待明日一早,我自當帶眾位道友一起過去。」
素岳真人連連點頭,凌虛真人卻搶上來拉住顧清嵐衣袖,就往他手裏塞儲物囊:「小師叔,我聽說你同李道尊論劍時又受了傷。不知傷勢是否要緊,若是還未痊癒,我們歇上幾日再做那些事也無妨。
「我帶了許多丹藥過來,小師叔看有什麼可以用得上的沒有,若是不夠,我還帶了一車材料過來,小師叔要什麼,我立刻去開爐煉過來。」
他倒是絮絮叨叨,好像事關天下的劫難,在他這裏,也還不如小師叔養身體來得重要些。
顧清嵐也默然了片刻,才對他微笑了笑:「凌虛師侄不用擔憂,我只不過是法力用得狠了些,已無大礙。」
凌虛真人還是眼巴巴看着他:「小師叔啊,若此間事了,您老人家還是好生在雲澤山上將養幾年,好叫我們都放心些。」
他目光實在太殷切,顧清嵐也只能笑着含糊其辭地答應下來:「也好。」
這道修魔修齊聚的一夜,竟是毫無波瀾地過去了,待到第二日清晨,不管是道修還是魔修,已有更多修士趕了過來。
這數千修士聚在一起,卻是比青池山論劍大會上還要多了不少。
因人數眾多普通地方放不下,李靳就讓青池山弟子,將修士們全都請到以往獨首山試煉大會開始前的教場中。
待人到的差不多,他又帶着顧清嵐登上了高台,側身叫顧清嵐先說。
顧清嵐向來也無廢話,只微微笑了笑,開口道:「眾位道友想必都聽過天魔殘片,不過這天魔殘片卻不如許多道友猜測,是魔帝夜衾留下的寶藏,而是標記獨首山地底魔宮的地圖。」
他淡淡拋出這個驚世的消息,也不管在場修士們一陣譁然,就抬手從袖中的儲物囊中拿出了他們集齊的那五片殘頁。
只見他左手捏了一個法決,那五片殘頁就徑自飛到了半空中,通體發出淡紅色的光芒,乃是當年夜衾灌注在其上的靈力。
似乎是應和着這靈力,在場修士之間,也驀然有幾道殘片飄出,在空中和那五頁殘片匯到一處,合成了一張完整的地圖。
這方法自然是夜衾告訴顧清嵐的,他當年將自身靈力灌注在地圖之上,哪怕地圖四分五裂,但只要都在近旁,哪怕是被收在儲物法寶中,也仍會被他獨門的法決召喚,相互感知飛出合成一卷。
天魔殘片合體時太快,修士們的目光也都集中在空中漂浮的殘片之上,於是也就很少有人注意到其餘四頁殘片是從何人手中飛出來,只覺可能是身旁之人,也可能是旁人,回過神來才顧得上四處打量。
台上的顧清嵐自然看得清楚,那剩餘的四頁殘片,有一片是從月滄瀾之處飛出,也算合情合理,另外三頁,卻分別自青池山的兩位長老,還有月渡山的一位長老處飛出。
他看得清楚,李靳也自然看得清楚,此時究竟誰曾暗中奪過天魔殘片,實在再清楚不過。
不過顧清嵐並未說破,李靳也只微勾了唇角,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天魔殘片合而為一後,畫卷上中心的位置,就有一個紅色的靈光凝聚成點,標出了一處方位。
誰也不用說,在場的道修也都知道,這應當就是地底魔宮所在之地。
顧清嵐微彎了彎唇角,開口道:「眾位道友,我們可即刻出發前往此地。」
那地方距離試煉營地並不算太遠,這許多修士御劍前去,直如黑壓壓一片雲朵,不過一時三刻,就已到了那裏。
顧清嵐看到這個地方,卻又在心中輕嘆了一聲,只因這地方其實於當年他還是青帝之時,被道修圍攻之地,都在一片山谷之中他當年確實已快要找到地脈異變的根源,卻又功虧一簣。
數百年過去,蒼翠山谷卻仍是一如當年,綠樹如碧,芳草青青,只是在地圖標註的那一點之上的草地中央,卻早已站了兩個身影。
一個是身形筆直,着了一身雲澤山的白衣,卻顯然神色呆滯的紫昀,另一個卻是已恢復了滿頭烏髮和青年容顏,僅能從五官神色中,叫人辨認出來的七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