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三國 第1423章 持顱過延津

    延津渡口。

    在再一次建立起來的營寨之內,把守延津的袁軍司馬朱靈,從睡夢當中睜開了眼,看着依舊黑漆漆的外面,不由得嘆息了一聲,想要再睡一會兒,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便乾脆翻身坐起,披上了外衣,來到了帳篷之外。

    春寒露重,火把在潮濕的空氣當中艱難的燃燒着,沒有什麼熱度和光度,只是勉強搖曳不熄滅,就像是把守延津的自己和這些兵卒的性命。

    守護延津是一個苦差事。

    想像一下,長達百里的區域內好幾個渡口,都可以渡過大河,而僅僅只有八百人的一個營寨,如何把守?

    若不是春汛水漲上來了,大河水流湍急了一些,曲長甚至不知道應該在哪裏把守才好!

    所以,如果真的征西騎兵要從這裏渡河,八百人能守得住?

    就算是守得住,又能守多久?

    那麼這樣一來,自己和手下的這八百人,究竟是為了什麼才到這裏的?

    軍司馬朱靈沉默着。

    按照道理來說,一個軍司馬至少要統領一千兩百人,才能算是一個正常的數目,但是八百人麼,也不能算是錯的,畢竟司馬麼,似乎距離校尉僅僅只有一步,但是似乎又很遙遠。

    「司馬……」帳篷內一同而臥的護衛察覺到了動靜,也翻身坐了起來,跟着朱靈來到了帳篷外,「又睡不着了?」

    「嗯……」司馬低沉的應了一聲。

    護衛沉默了片刻,雖然不懂得如何寬慰,還是盡力說道:「司馬……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想必夫人也不想司馬這樣……」

    司馬朱靈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很勉強的笑容,說道:「我不是在想家人……」

    護衛沉默着,顯然是不相信。

    朱靈也無奈的搖搖頭,隨口說道:「……我是在想征西的人馬……」

    護衛看了看朱靈,輕聲說道:「司馬,你的意思是……他們還會回來?」

    朱靈方才只是隨口解釋,但是在護衛重新詢問之後,心中卻莫名觸動了一下。「也許……誰知道呢……」

    「還回來啊……就我們這些人,恐怕是守不住的……大將軍也是,竟然讓我們跟着淳于將軍,這不是……」護衛也是朱家的人,而朱家的人對於袁紹多少有些怨言,這個事情大家心中都是清楚,甚至包括朱靈在內。

    「少說這種話!」朱靈抬首望天,似乎看見了家人在天上投來的目光。

    朱家原本也是清河國內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家族,但是自從那一天之後,朱家就廢了……

    朱靈在記憶里,依舊有當日那染血的城頭,那一個個血淋淋的城牆垛口,就像是一張在天地之間大嘴的沾染獻血的牙齒,吞噬下去的則是朱家上下近百人的性命!

    哪一年,清河人季雍以城背叛袁紹而投降公孫瓚,公孫瓚派遣兵將到城幫助季雍守城。袁紹命朱靈前往攻打,但朱靈的家人都在城中,公孫瓚的部將便將朱靈的一家人,包括其母親、弟弟都綁在城之上,以此來要挾朱靈投降。

    朱靈拒絕了。

    因為淳于瓊就統領着大軍,跟在後面……

    於是,朱家人的血,染紅了城頭,人頭在城下如同熟透的柿子一般跌落,在青黑的城牆上濺起點點的紅斑。

    朱靈力戰攻陷城,生擒季雍,斬殺了公孫瓚的部將,但是朱家人的性命卻無法挽回了。

    原本朱靈以為自己堅守住了忠義,問心應當無愧,但是每每在夜裏,都會夢見他母親的白髮被艷紅沾染,夢見他弟弟的頭顱在空中飛舞而下,夢見他的妻,他的孩子……

    於是原本性格開朗的朱靈漸漸的變得沉默寡言,個性憂鬱,結果因此被人認為是對於袁紹心懷不滿,多有怨言,再加上朱家已經殘廢,清河城內原本的生意也漸漸被他人侵佔,朱靈一怒之下私自領兵前去,卻犯了私自調兵的大罪,從校尉一職被降到了軍司馬。

    這還不算什麼,甚至被貶到了延津這種地方。

    這是什麼?

    這算什麼?

    沉悶的夜,黑色的眼,卻有血紅色的心在跳動着。

    天色漸明。

    營寨之中也漸漸有了生氣,一個個兵卒從簡陋的帳篷當中爬出來,因為條件所限,所以蓬頭散發,其實看起來就和流民沒有多少差別,扯着褲頭就去營寨的一側方便,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滋着黃尿,也算是一種苦中作樂。

    「司馬……」主管營中輜重的隊率湊了過來,遞上了一塊木牘,輕聲說道:「……營中的糧草不多了……原本應在昨日運抵的……也沒有見到蹤影……」

    「或許是因為什麼耽擱了吧……」朱靈看着木牘上面的數目,沉默了片刻說道,「今天帶些兄弟,去河邊看看能不能捕撈些魚蝦什麼的……多少對付一些……」

    「唯。」後營輜重隊率拱手應下。

    捕撈魚蝦也只能是應急之策,但是也不能長久,總不能讓兵卒全數都轉職成為漁夫,天天去河邊捕魚捕蝦吧?

    護衛提來一罐燒開不久的熱水,倒出來一碗,遞給了朱靈。

    朱靈接過,卻看見碗內的水波一圈圈的蕩漾開來,下意識的雙手端住,卻依舊見到水波蕩漾,猛地醒悟過來,手一松,人便朝着哨塔奔去。水碗跌落在地上,水花四濺當中,摔成了三片。

    在晨曦薄霧之中,一隊身影落隱落現的出現在北方。

    「關營門!征西!征西人馬又來了!」朱靈一巴掌扇醒了還有些發愣的哨塔值守的兵卒,大吼着,「鳴鑼示警!快!」


    猛然間才驚醒過來的值守兵卒連忙手忙腳亂的敲響了金鑼,刺耳的聲響在營寨上空迴蕩,所有的兵卒驚慌的丟下原本手中的事物,抓起了兵刃,站上了寨牆,投過垛口驚魂未定的看着緩緩而來的征西騎兵。

    乳白色的薄霧,就像是幾條長長的薄絹絲帶,在征西騎兵上下左右飄蕩着。忽然之間,一杆三色旗幟在薄霧當中冒了出來,長長的尾翼在風中上下起伏着,就像是青鳥的尾翼,充滿了靈性。

    接着就是大概十餘名的騎兵,形成的一個整齊的隊列,緩緩的向前而行,馬背上的騎兵伴隨着戰馬的韻律上下起伏着,身上的甲冑也發出富有節奏感的聲音,就像是在沉悶的馬蹄聲當中添加進去了輕快的和聲。

    「該死!」朱靈狠狠的錘了一下哨塔的護欄。

    征西騎兵忽而向北,忽而向南,着實困擾了朱靈許久,就像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欲砍卻未砍,欲收且未收的感覺,原本以為征西騎兵往北而去,不會再回來了,結果沒有幾天,又見到了征西騎兵的身影。

    「為什麼?!」朱靈想不明白,明明延津這裏還有其他渡口,可是為什麼征西人馬就非得要來這裏!

    雖然其他的渡口可能會比較難渡一些。

    朱靈不明白,陳浩對於這一點,也不是很清楚。

    「因為這裏有駐守的袁兵……」太史慈用長戟微微指了指,解釋道,「這裏是個河灣,水流較緩,並且架有浮橋……另外,其餘的另外兩個渡口,雖然沒有兵卒把守,但是既然你都知道那兩處可以渡河,那麼難道這些袁軍不清楚?」

    陳浩說道:「那麼難道是那兩邊有埋伏?」

    「有沒有埋伏,我也不知道,畢竟我們也沒有去哪裏……」太史慈咧嘴一笑,「但是我知道擺在明面上的,更好對付些!來人!將這個人頭帶到營寨之前,讓他們好好看看!」

    三名征西騎兵大聲應諾,接過了淳于瓊的腦袋,然後便拍馬前出,朝着營寨奔馳而去。

    「淳于已亡!首級在此!」三名征西騎兵在營寨門前將淳于瓊的首級高高挑起,大聲喝道。

    淳于瓊,不少兵卒都是認得的,於是仔細辨認之後,頓時營寨之中一片譁然!

    朱靈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淳于瓊可以說是在袁紹軍中屬於老一輩的那種標杆的存在,雖然沒有顏良文丑的武勇,但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之類的,見面了都要尊稱一聲淳于將軍的這樣一個人物,如今卻成為了征西兵卒手中的一個誇耀武力的標識……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淳于瓊手下不是有兩三萬的人馬麼?

    各種念頭在朱靈腦海之中紛至泰來,衝擊得他在哨塔之上,不得不緊緊的抓住了護欄,才不至於身形不穩。

    朱靈如此,營寨之中的袁軍更是膽寒,在最初的譁然之後,便漸漸的寂靜下來,各個呆呆的望着征西兵卒,心中只剩下了無邊的畏懼

    太史慈揮揮手,見效果達到了,也就下令陳浩帶着兵卒開始從營寨之旁列隊而過,開始過浮橋渡河,自己則是帶着一隊人馬依舊戒備的盯着袁軍營寨。

    取了淳于瓊的人頭,就是為了震懾袁軍。

    如今看來,確實效果不錯。

    其實也不難想像,一軍主將的頭顱,就算是在後世也常常成為擊毀一支部隊的精氣神的重大原因,更不用說在漢代這種極其依賴軍中將校指揮的體系了。

    延津營寨,原本就是為了守護浮橋,但是現在緊緊閉着營門,不敢有所動作,因為幾乎所有的營寨之內的袁軍心中都清楚,他們的數目完全不能和淳于瓊相比較,然而淳于瓊都被征西騎兵砍下了頭顱,縱然他們捨生忘死的去阻攔,難道還能阻攔的住?

    可是,如果不阻攔征西人馬,他們又能做什麼?

    就在太史慈等人已經渡過大半人馬的時候,袁軍營寨的寨門忽然打開了,朱靈舉着一杆白旗走了出來。

    白旗,這個和秦朝的覆滅掛上鈎的東西,在這一刻,表現得無比的諷刺。

    朱靈仰着頭,看了看征西三色旗之下的太史慈的認旗,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大聲的說道:「太史將軍,在下朱靈,乃此地鎮守司馬……某……願降征西將軍!還望將軍允之!」

    「為何?」太史慈並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變化而欣喜,只是審視的上下打量着朱靈。

    朱靈將白旗插在面前的地面上,拱手沉聲說道:「某原為校尉,為袁本初捨生入死,牽連家人上百口,俱亡與陣前……而今,太史將軍也看到了,某鎮守此處,職不過為司馬……聞征西將軍麾下,有功則賞,有過明罰,不問出處,只求賢能……某雖不才,亦欲求一進身之階,光復朱氏之門楣!懇請將軍恩准!」

    太史慈目光微動,沒有立刻說什麼,而是盯着朱靈的眼睛。

    目光往往會折射出人的內心,太史慈盯着朱靈看了片刻,點了點頭說道:「善!不過某並無多餘戰馬……」

    朱靈拱手說道:「營中尚有二十餘騎!另有糧草五車!皆獻於將軍!某自令本部二十人即可,其餘人等……可令其自去就是!」

    太史慈哈哈大笑,說道:「如此,汝便跟上來就是!征西之下,強者自強!」

    「領命!」朱靈一拱手,然後轉頭看向了營前,說道,「不知在下可否借淳于人頭一用?」

    太史慈頗感興趣的看着朱靈,揮揮手,點頭同意了。

    朱靈謝過,然後往回取了淳于瓊的人頭,高高擎在手中,入了營寨之中,沒過多長時間,便帶着二十多人,牽着戰馬出了營地,朝着太史慈等人而來。

    到了太史慈面前的時候,朱靈一面將淳于瓊的頭顱奉還,一面說道:「在下忽得詩一首,獻於太史將軍!」

    「哦?說來聽聽……」太史慈說道。

    「征西無雙將,戟指鄴城驚!千里斬敵首,持顱過延津!」朱靈朗聲而道,賣好和恭維的意思盡顯無遺。

    太史慈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搖頭說道:「無雙二字不妥,征西之下,如某等人物,如過江之鯽,焉敢稱無雙?不妥不妥,不如就用麾下就是……」

    雖然知道朱靈只不過是為了拉近關係,但是又有誰不喜歡聽些好聽的話語呢?更何況這一次奔襲鄴城,再斬淳于,也是太史慈得意之處,朱靈也算是撓到了太史慈的癢處,頓時也覺得朱靈順眼了些許。

    「征西麾下將,戟指鄴城驚!千里斬敵首,持顱過延津!」

    朱靈會意,便令手下的本部兵卒開始齊齊喊着着一首詩來,效果也非常明顯,原本對於朱靈等人還有些隱隱敵視的征西兵卒,聽了這一首詩之後也不由得跟着一同高喊了起來,相互之間也少了幾分的隔閡……

    營寨之中,冒起了些火光,沒跟着朱靈一同投降的袁軍,紛紛卷了些物資,點了把火之後便,四散逃離,似乎也是宣告着袁紹原本三路進攻并州的計劃,在南路方面的徹底崩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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