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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過的話,他照搬奉還。鍾離嫵將手握成拳,深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看手相就免了,我姻緣不順、財運不佳、壽命不長。」
簡讓失笑,「哪兒有這麼咒自己的?」
鍾離嫵沒掙脫他的手掌,希望他自行放開,「不能坐着說話麼?」
「離你遠了,你說話沒正形。」簡讓斂目凝視着她的容顏,拇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她手背的肌膚,是溫涼細膩的感觸。
不是第一次握着她的手,可之前或是為着探究她習武的根底,或是出於好心怕她摔下山,全無閒情領會她彰顯於細微之處的美。
他的手乾燥、溫暖,熱度毫無阻礙地傳遞到她手上,對此刻的她而言,有着灼人的力量。
她清了清嗓子,手勢一轉,反握住他的手指,「你說的,我會記住。」這樣跟他磨嘰下去可不是法子,彆扭死了。
「之後呢?」他閒着的一手落到她的座椅靠背上,目光柔和而誠摯。
「嗯……」他全無平時漫不經心的態度,這讓她咽下了揶揄的話,較為認真地面對這件事,「你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誰。」
「你也不知道我以前是誰。」他把以前二字咬得有些重。
只知道一個聽說過的名字、身份,不了解彼此到底如何為人處世。
「這種事……有些麻煩。」鍾離嫵意識到自己還攥着他的手指,連忙放開,轉去端了酒杯,啜了一口酒,繼續道,「你不能去找我那個——嫡母,」提到季萱那個假身份,她的態度是人前人後都很勉強,「我自己也好像是不能做主。」
「才怪。」簡讓從她手裏取過酒杯,一飲而盡,「看你想不想為自己做主而已,你要是乖順的孩子,與她不會是這個情形。」傻子都看得出這些。
鍾離嫵瞧着酒杯,張了張嘴,橫了他一眼,「就算能做主,也不是一定要嫁你吧?況且也跟你說過,我一向不覺得嫁人有什麼好處。」
「不試試怎麼知道。你是能吃虧的人?」
「……嗯。」鍾離嫵笑着頷首,「但是,先等我看上你再說別的。」
「好。我等。」簡讓乾脆地應道。
「有的事,要先說好。」
「你說。」
鍾離嫵神色鄭重地對他道:「你我比鄰而居、結伴遊玩的情形就很好。我若是情願,會給你準話,但你不能過多的糾纏;我若是沒這心思,也會如實相告,不會耽擱你。」
簡讓先是頷首應下,隨後劍眉微揚,若有所思,「女孩子家,提及姻緣,怎麼一點兒躲躲閃閃的意思都沒有?」
「你能拉下臉來直說,還指望別人扭捏羞澀?」
簡讓一笑,心想也是。
鍾離嫵的視線落在他手上,繼續控訴他的失禮之處:「要不是知道你是怎樣的身份、身手,你我已幾番交手,不是你這惹禍的手廢掉,就是我因你殘了手腳。」尋常人哪裏有機會討她的便宜,能讓她吃啞巴虧的,也只有他這種人。
簡讓順着她的話提問,「我這樣不知輕重的人,你遇到過幾個?」
鍾離嫵不由撇一撇嘴,「有你一個已嫌太多。」
簡讓逸出愉悅的笑容。
鍾離嫵眨了眨眼睛,反應過來,敢情他是在詢問她以往可曾有過被他這般對待的經歷。真是……要是早一步想到就好了,大可以胡扯一番,把他嚇退或是氣得跳腳。
隨後,她猶豫着要不要跟他約法三章,讓他不要凡事都往她身上聯想。就如今日的事情,不要揣測,不要由一步看百步地想為她善後。她真的不喜歡這種情形。
她思忖期間,簡讓已經轉手取過自己的酒杯,為彼此斟滿酒,末了端杯向她,「那我們一言為定?」
「嗯。」鍾離嫵漫應着,心裏則最終打消了約法三章的念頭。若是提及,在他看來,很可能就是做賊心虛、越描越黑。由着他去揣測吧,自己和心腹能力不濟的話,瞞不住他,相反,做事滴水不漏的話,他的疑心自會消散。
說白了,他這樣的人,有着比猛獸還要靈敏、準確的直覺,不會被誰的言語左右。
她端起酒杯,只強調一點,「你可要記住了,維持現狀,不准糾纏,不准管這管那。」那樣的情形,她不曾經歷,在前世看過的卻不少。
「答應你。」他語氣、笑意里儘是溫柔。
酒杯相碰,她隨着他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下一刻,她看着酒杯,險些跳起來。
這酒杯,方才他用過了……
她周身的血液有片刻的凝固,抬起頭來,氣呼呼地瞪着他。
那是神光充足、燦若星辰的一雙大眼睛,此刻因着心頭的惱火或尷尬,眸子更亮,光華更盛。簡讓坦誠地對上她視線。
她很快就敗下陣來——這事情,也不能全怪他吧?誰叫自己沒留意到呢?
那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輕忽閃着,宛若薰風中的蝶翼。再凝眸看着他的時候,已有些底氣不足,含帶幾分無奈。
實在是像足了小貓,前一刻要炸毛,這一刻神色無害。
他不由低語:「怎麼這樣……」怎麼這樣好看,這麼可愛?他的手抬起來,想要輕撫她面頰,到了她鬢角卻停下來——
她又有了火氣,眼裏有着凌人的氣勢。
他自是不會被這氣勢嚇退,只是擔心她認為自己言行存着輕薄之意,那樣一來,先前一切都是白忙活。
鍾離嫵打開他的手,「回去坐下,好好兒吃飯。」
「嗯。」他笑,從善如流地收回手,回身落座。
鍾離嫵開始專心用飯,吃飽之後,尋找四喜,「四喜呢?」
簡讓微一沉吟,「在別處。」
「別處是何處?」鍾離嫵隨口追問,「在這院中麼?」
「……在。」
鍾離嫵目光微閃,打量着室內,笑微微地道:「說起來,這院落里的玄機,你何時能告訴我啊?」
「明日如何?」
「好啊。」鍾離嫵站起身,「明日我和雙福來找你。我回去了。」
「好。」
當晚,鍾離嫵早早洗漱歇下,倚着床頭百~萬\小!說。
洗澡之後,顯得毛色愈發雪白、大眼睛愈發明亮的雙福自顧自跳上架子床,來迴轉了幾個圈兒,最終小腦瓜和爪子並用,要鑽進錦被中。
鍾離嫵笑着掀開錦被,讓它依偎在自己身側。
她盯着書頁上的字,半晌沒翻頁。根本就看不下去,索性放下書,探身吹熄燭火。
雙福等她躺好了,便往上湊了湊,折騰了一會兒,最終把頭枕在她手臂上。
鍾離嫵手勢溫柔地撫着它的身形,聽着它胡嚕胡嚕的聲音,胡思亂想着。
想到簡讓種種言語,她一直有些不敢相信。但是,冷靜下來細想,便不再懷疑。
他那樣的人,就算給他一刀,都不可能與女子開這種玩笑。
要是在這種事情上隨意,早就有了風流或浪蕩的名聲。那樣的話,鄰國沒可能得知他潔身自好的名聲,更不會懷疑他大抵是信佛信教最終將遁入空門。
他是認真的。
那麼,她呢?
前一世形隻影單到最終,胞弟一向覺得這是最對不起她的一件事。
不論前世今生,都曾有不少的男子湊到跟前,說些情意綿綿的話。她不要說心旌搖曳,根本是一看人就厭煩,不是一口回絕,就是設法阻止人再接近自己。
簡讓自然與旁人不同,不然她也不會是那種應對的態度與說辭。
但是,她對他並沒到喜歡的地步。
如果是兩情相悅的前提,不論對方是怎樣的人,她都會義無反顧地嫁。
相反,若只是一方有意,便是如何都不會嫁——哪怕是她單相思,也不嫁。不是她自私,不肯為意中人付出、等待,而是人得有自知之明,以她今生這個言行做派,沒可能讓不喜她的人改變心跡生出情意,她更不可能為着一段兒女情長就低頭遷就誰。
人活一世,姻緣不是全部。
她這輩子的目的,只是隨心所欲地活着,眼下在着手的為家族復仇的事情,不過是要給身體原主和季萱一個交待,如此才能心安。
待得事情結束,她與季萱的緣分便可終止。
季萱麼,待她從來不怎麼樣,在她靈魂佔據這身體之後,終歸是沒把她餓死、氣死、虐待死,養育的恩情雖然早就被長久的矛盾沖淡,到底還是有。
所以,她有足夠的時間來確定對簡讓的心跡,不需心急。
翌日一早,麒麟過來回話:
「林三郎斃命後落入深淵,地帶偏僻,不知多久之後被人發現。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死因盡可以認為是失足摔下懸崖。」
鍾離嫵頷首,「那就好,我們能得一段時間的清閒。近日若是被人盯梢,看着辦就行——要是盯梢的人能力不濟,大可以呵斥一番。」
麒麟笑着稱是,呈上一封信,「秦良昨夜寫出來的一些人的底細,想着大小姐有必要看看。」隨即道辭。
林家三兄弟的死,麒麟算是打下手,出手的是秦良。
秦良在島上籍籍無名,平日並不引人注意,不要說島上沒人在意他的底細,便是季萱,也不知道他是鍾離嫵的人。
麒麟精通下毒、解毒,而秦良身手不亞於鍾離嫵,更因為先一步來到這裏,清楚島上有哪些毒蟲、毒蛇。
林大郎與林二郎斷氣的準確時間,是前日深夜,只是島上沒有仵作,便是有精通此道的,沒人提議,也就不會有人給兄弟兩個驗屍,便是驗屍,驗屍的人也不見得高明到可以推斷出大概的時間。
除非,景林或簡讓親力親為。但他們是來做閒雲野鶴的,絕不會太多的介入這種是非。
前日夜裏,秦良潛入林家,以銀針刺穴,讓兄弟二人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再讓他們服下入蜘蛛毒液的酒。
事情說來就是這麼簡單,但事前需要花費一些功夫,安排最合適的人選各司其職。之所以得手還算容易,是因為林家兄弟不夠警惕,沒能防患於未然。
不管怎麼查,都查不到秦良頭上,更查不到她們一行人頭上。
這件事就算了了,但是,下一次絕不會這樣簡單。
鍾離嫵從信封里取出信紙,凝神閱讀。
家族的仇家,尤其是來到島上的,她心裏有數,但是面上一向與季萱裝糊塗,是因為太了解季萱的性情。
她若是顯得無所不知,季萱會覺得自己作為長輩的威信被挑釁,少不得時時處處把她當賊一樣防着。再者,就是戒心——季萱有時被她氣狠了,便會無中生有的給她找事做、找人開罪,以前真吃過幾次這種虧,事過之後氣得肝兒疼,卻沒法子扭轉事態。如今,她要杜絕重蹈覆轍。
很諷刺。季萱與她同心協力才符合常理,偏生彼此都沒那個打算。
雙福從內室走出來,跳上一旁的座椅,認認真真地洗臉。隨後就有些百無聊賴地看看這兒看看那兒,末了跳下地,翹着尾巴,步調優雅地走出去。
一盞茶的功夫過後,靜照軒里傳出四喜嗷嗷的叫聲。
鍾離嫵心知是雙福又跑去氣四喜了,笑着收起信件,剛要起身尋過去,順道讓簡讓告訴自己那所院落的玄機,水蘇卻走進門來稟道:
「夫人來了,還有一名伍公子隨行。」
鍾離嫵道:「讓夫人進來。」
片刻後,季萱施施然走進門來,笑盈盈落座,「去,看看院中的伍公子如何。」
鍾離嫵無所謂,站到半開的窗前,望向站在院中的伍公子。
身形頎長,意態瀟灑。她只能看到他的側臉輪廓,估摸着是個樣貌俊美的。
「還湊合。」鍾離嫵回身落座,意味深長地一笑,「什麼人啊?往後要跟着你麼?」
季萱的火氣騰一下燃燒起來,「口沒遮攔的!你這是跟誰說話呢?!」
鍾離嫵奇怪地道:「我說什麼了?至於一副被踩到尾巴的樣子?」
季萱瞪着她,半晌才平靜下來,只是面上再無笑意,語氣冷漠而鎮靜地道:「那個人是伍洪文,他父親與你的父親在世時是摯友,兩家定了娃娃親。信物自然是不可能留下來,但相關的字據仍在。按我的意思,你們在島上成親也無妨,待得回到南楚,你的身份恢復,他不介意以入贅的身份與你攜手白頭。我是怎麼想都覺得這是難尋的好姻緣……」
鍾離嫵凝望着她,目光越來越冷,越來越鋒利,「少在這兒跟我胡說八道。別說是假的,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會聽從這種荒謬的安排。」語聲停了停,她吩咐水蘇上茶點,再看向季萱的時候,恢復了溫和的神色,「有些打算,你我都該開誠佈公,這樣對彼此都好。你先說吧,對我到底存着怎樣的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