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月初緩緩睜開眼睛,入目是昏暗的帳頂,耳邊是檐下的滴水聲,還來雨還未停。他看了一眼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之時,試着動了動手腳,麻藥效果已經過去,身體各處傳來刺痛感。
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被包成了木乃伊……
譚月初剛一動身,一直守在外間的書生就走了進來,看到自家宗主醒了,臉上不由露出欣喜的神色。
「宗主,你莫要起身,小葉子吩咐了,這幾天您需要靜養。」說着,書生到了一杯半溫的茶水捧過去給譚月初潤喉。
小葉子?對於書生親昵的稱呼,譚月初莫名的不爽。但他接過那杯水,終是沒說什麼。
「宗主,你已昏睡了一個日夜,可要先用些膳食?屬下這就去吩咐他們送來。」
沒想到已經過去了一個日夜,此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譚月初有些吃驚。不過更讓他吃驚的是,他不僅覺得身體內毒素盡去,丹田內還有一種暖融融的感覺。這種感覺陌生又熟悉,是他曾經擁有又一度失去的內力。
「不忙,葉姑娘在何處?」
「啊……是,葉姑娘,她累了,去休息了。」書生硬着頭皮說道。
譚月初眼睛眯了起來:「我已昏睡一個日夜,她竟疲累至此,還在休息嗎?」
書生張口結舌,只覺壓力倍增,天知道,在宗主面前說謊他要用多麼大的毅力啊!
感覺到譚月初的眼神越發冷凝,甚至有向陰森過渡的趨勢,書生腿一軟,內心哀嚎:不管了,這就不是人幹的活!憑什麼一個個都跑了,就讓他一個人在這裏受煎熬?他寧願去跟北派那些叛徒干架,也不要被宗主的眼刀子凌遲啊~~~
「說!」
譚月初冷喝一聲,書生一個哆嗦,立馬竹筒倒豆子似的,將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譚月初眉頭緊鎖,當時情況,葉瀾前去確實是最好的選擇,但是他總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似乎有什麼關鍵的地方被他忽略。
「這兩天還有什麼其他事?」
書生趕忙回道:「還有一事,屬下正要向宗主匯報。昨日夜裏鎮南王妃朱氏在獄中被劫走了,據查是鎮南王府的隱衛餘孽所為,現如今兵道司已派人四處緝拿。」
譚月初心裏「咯噔」一聲,他看了一眼窗外,那風雨聲更是讓他煩悶。
「去,把交州地圖,尤其是懷安縣的詳細地圖取來。」
書生不明所以,宗主如今要地圖干甚?想是這麼想,他還是迅速的把地圖取了來,攤在桌上。
譚月初也顧不得這一身的傷口,幸好他內力已恢復,行動起來也不費事。
他一手按住地圖,細細觀察。交州地處南境,氣候濕熱,常年多雨,有好幾條江河橫貫而過。懷安縣毗鄰金水江,地勢又低洼,前些年水患頻發,很是讓朝廷頭疼。
後來工部撥款重新修繕了河堤,這些年才平靜了一些。譚月初手指停在金水江上,神色冷沉。
「懷安縣令是何人?」
書生一向是狗頭軍師類人物,對於交州地界人事物再熟悉不過,他略一思索,張口就來:「懷安縣令姓賈名伯元,上京人氏,年四十,無婚娶,家中父母皆早亡,下面有一個弟弟賈仲卿,在朝中任從五品給事中。賈元伯原本在上京做一個七品文吏,犯了事才被下放到懷安去。至於具體犯了什麼事,屬下就不知道了。」
七品文吏在上京就是芝麻綠豆點的官,誰會關注着賈元伯是誰?這小小的棋子就這麼無聲無息的,落在了棋盤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可惡至極!」譚月初緩緩吐出四個字,語氣深惡痛絕。
本以為這件事已經到此結束了,可是這一個小小的知縣,不知又要扯出多少魑魅魍魎來。看來果真是他久離朝堂,那些跳樑小丑們就已經忘記了當初的切膚之痛!
「備馬!」他沉喝一聲,就一面披衣束冠往外走去。
「宗主!」書生下意識去攔阻,誰知還未近身,就被譚月初拂袖振退,他噔噔噔倒退三步,才將將把那股深厚綿長的內力卸去。
書生大驚,隨之大喜:「宗主,你的內力?!」
「此事稍後再說,立即隨我去交州城!」
交州城是前往懷安必經之地,也是距離懷安最近的大型城池,並且恰好位於金水江的上游。懷安有失,最有能力補救的就是交州城。只希望,事情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糟糕。
葉瀾將吸飽了毒血的毒蠱從樊野的胳膊上剜了下來,隨後快速的處理流出正常血液的傷口。
「我再開一個補中益氣的方子,每日煎服一份,不日便可痊癒。我書寫不便,誰能代筆?」
五長老當仁不讓的上前一步:「若蒙小友不棄,小老兒願意代筆。」
「那就有勞了。」
立即有人準備好筆墨,聽得五長老說可以開始了,葉瀾就點點頭娓娓道來:「取黃芪四錢,甘草五分,白朮一錢,人參三錢,升麻二分,黃柏六分……」
周圍人看着這情景都吃驚的睜大了眼睛,這心高氣傲的老頭什麼時候這麼熱心腸了?
做完這些,葉瀾就拂袖起身:「現在帶我去看看那些弟子……」的情況……
還未說完,腦中一陣暈眩,耳邊響起嗡嗡的耳鳴,葉瀾踉蹌了兩步,被吳鑫一把攙住。
「葉姑娘,你怎麼了?」
葉瀾晃晃腦袋,清醒了一些,她閉了閉眼又睜開,臉色雪白:「沒事,就是有點累,帶我去吧。」
五長老眉頭皺起,一把撈起葉瀾的手腕,搭上她的脈搏。須臾,他臉色變了變,似是驚訝又似是憤怒,最後又轉為憐憫。
「小丫頭縱是醫術高妙,也着實太胡鬧了一些!你可知,若再這麼下去,你可能活不過二十歲?!」
眾人均倒吸一口涼氣,大吃一驚,葉瀾卻好似早已料到一般,她推開吳鑫的攙扶,自己站着,輕笑道:「我出生的時候,先天不足,師父曾說,恐不過五歲,便要早夭,可如今,我已年十三,不是還活的好好的麼?」
五長老明顯不贊同她的話:「可你總要好好將養,方能長命。」
「誰不想長命百歲?可人活着,總要與天爭,與地爭,與人爭,除非超脫紅塵,否則哪來一方清淨讓我將養?」
五長老啞口無言,眾人心中也是一陣陣震撼。這明明是一個柔弱的小女子,卻有這般堅韌不摧的心智,這般落拓的風采,不由令人心折。
五長老最終還是嘆了一聲:「罷了罷了,小老兒說不過你。不過今夜你還是先歇息去吧,我怎麼說也是行了一輩子醫的,你方才手法我都已記下,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葉瀾想了想也是,就不再逞強,將那毒蠱交到五長老手中。
房間早就是安排好的,吳鑫親自把她送到門口,又派了兩個女弟子照看她,見葉瀾確實沒有別的需求,才轉身離去。
洗漱過後,葉瀾就爬上床,鑽進了被窩。如五長老所說,她的身體確實一直在虧損,卻沒有時間好好調理,如今不僅虛弱而且嗜睡,一沾床,立即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窗外的雨聲依舊,似乎永遠不會停歇,這單調的聲音,在葉瀾耳中是催眠曲,在某些人聽來,卻好似催命鼓。
賈伯元腆着發福的肚子,在房間中來回的轉,他額頭上不斷滲出冷汗,緊縮的眉頭下是掩飾不住的慌張。
他又看了看打包好的金銀細軟,心裏安慰自己,等這件事做完,他就遠走高飛,再也不露面,晉王和他的弟弟賈仲卿將一切都安排好了,不會出什麼紕漏的。以後若是晉王能一步登天,他們賈家也能一門榮幸。
雖然心裏這麼安慰自己,但一想到,晉王要借他的手除去那個人,他的腿肚子就禁不住的打抖。那個人是誰?那是十三歲就上了戰場,十六歲就拒北戎於山海關外,十七歲奔襲千里之外斬下北戎大單于首級凱旋而歸的戰神。
先帝薨逝,諸王蠢蠢欲動,是他一力鎮壓,扶持幼太子登基。朝堂之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段之鐵血令人齒寒。
當年彈劾他「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摺子不知幾何,但誰也沒想到,三年之後,及幼太子年十四,他竟急流勇退,掛劍而去。
當時滿京譁然,朝堂之上,人人彈冠相慶。只可惜這些人得意不過月余,懲治他們貪污受賄、買官賣爵、以權謀私的摺子就被年輕的皇帝狠狠摔在了他們臉上。
小皇帝面無表情,冷冷俯視他們的樣子,竟與那人如出一轍。
這些人到此才如夢初醒,那不被他們放在眼中的幼帝,竟在短短三年之中,成長為了一名真正的帝王。
可惜這世上總有痴心妄想之人,比如晉王,比如賈氏兄弟,又比如那些蠢蠢欲動的藩王。
賈伯元正在惴惴不安,房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風雨頓時呼呼灌入。
賈伯元嚇了一跳,霍然轉身望去,只見一個身姿窈窕的女人當先而入,她一身黑衣,面容艷麗非常。她身後跟着背部微駝的高個男人,瘦長臉,鷹鈎鼻,看着極為陰沉。
男人將肩上扛的麻袋往地上一扔,也不管裏面傳出的痛苦悶哼聲,他掏出手帕仔細的擦了擦細白的手指,有些嫌棄的道:「你要的人帶到了,該怎麼做,賈大人應該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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