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琇突然有種感覺,眼前的女皇,不是他養了六年的那個人。
她的所有心思藏得太深,連一絲風都不曾漏出來,她與他熟知的那些皇族的行事作風,思路方式也截然不同。
她是完全陌生的!
陌生到讓裴琇覺得不能用尋常的眼睛去看她,因為她似真似幻,似遠似近,她明明沒有戴着面具,不虛偽不偽裝,可就是讓人看不透。
裴琇突然感覺很不安,這不安來源於他自以為能掌控天下人的人心,可女皇給了他致命一擊。
他揣摩先帝的心思,在所有人中脫穎而出,被先帝任命為輔政大臣之一。
他揣摩太后的心思,和太后聯手除了當年后妃生的那個皇子,讓先帝膝下只剩鳳錦一個子嗣,不得不任命鳳錦為皇太女。
他還揣摩前任宰相,也是他的恩師的心思,用盡手段把恩師拽下來,自己取而代之。
他熟知種種陰謀手段,揣測人心,利用人性,所向披靡,一步步走上高位,成為大周第一權臣,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完全摸不到女皇的心思。
裴琇在看鳳瑾的同時,鳳瑾也在看他。
她在等,等最好的時機到來。
城門口靜悄悄的,齊大人也停止了哭號,所有人都低着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吹着冷風。
不知過了多久,裴琇垂下眼帘,微微低下頭,「陛下想要什麼?」
既然他看不透女皇的心思,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反正都是籌碼博弈,看誰捏的籌碼多,誰就能勝。
鳳瑾的唇緩緩上揚,眸中光芒閃爍,時機來了!
「朕想要兵部尚書換一個人!」
裴琇臉色沉了沉,「陛下手中有人選嗎?」
李屹臉色一變,剛要說話,被同一陣營的工部尚書何大人攔住,暗中沖他搖了搖頭,李屹只得按捺住衝動,靜觀事情發展。
「沒有。」
鳳瑾如實說道,裴琇當然知道她沒有,不然也不會反問她這個問題來為難她。
裴琇輕輕哼了聲,「那陛下拿了兵部又有何用?」
「找人嘛,容易得很,只要朕下一道之意,兵部之內,五品以上官員,只要忠於朕,又有真本事,朕願意越級提拔,直升尚書的位置!」
裴琇臉色微微一變,女皇這麼一來,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人不說,但一定會攪亂人心,就算李屹將兵部管得再嚴密,也總有人為了利益,奮力一搏投向女皇,尤其是中層的軍官,這可是千古難尋的機會。
兵部一亂,麻煩就來了。
所以,李屹不能換掉,他也從沒想過換掉李屹!
這是女皇的條件,既然是博弈,就能討價還價,這一場博弈,他佔了下風,女皇手裏捏着兩個很大的籌碼,一是守城官,二是他之前提劍闖入女皇寢宮,無論哪個都對他極其不利。
「陛下,李大人一向盡忠職守,就因為一時用錯了人,就被撤換,微臣擔心不能服眾。」
鳳瑾勾唇一笑,笑得有些高深莫測,「那依裴卿之見,該怎麼做呢?」
「不如,讓李大人戴罪立功,禁足三日吧。」
「就只是禁足三日?」
齊大人又跳了出來,開始哭先帝,哭大周的列祖列宗。
齊大人是女皇的人,他跳出來就表明女皇不滿意。
裴琇忍着滿腔怒氣,退了一步,「那就讓李大人暫時在家休養一個月,讓兵部侍郎暫代尚書的職位!」
「休養一個月?」
齊大人繼續號哭。
還是不滿意?
裴琇臉色鐵青,「陛下想怎樣,請給微臣一點明示。」
鳳瑾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開口,「一,殺了那位李家堂弟,二,李屹不再擔任輔政大臣一職。」
什麼?
裴琇眸光微微一閃,試探着問道,「陛下想讓誰頂替輔政大臣一職?」
「不必了,三個人就行。」
裴琇不懂了,他以為女皇革掉李屹的輔政大臣的職位,是想安插自己的人。
看着裴琇的臉色,鳳瑾淡淡笑道,「朕已經十六歲,即將冊立皇夫,親政,到那時哪還需要輔政大臣,就不必再多此一舉選個人出來。」
裴琇狐疑的看着鳳瑾,難道這才是女皇的真正想法?想一步步把輔政大臣弄下來,為將來親政做準備?
裴琇略一沉思,說道,「國事繁重,微臣如今又病重纏身,只剩下唐大人和齊大人,恐怕處理不好朝務,不如,由工部尚書何大人頂替李大人的位置吧?」
鳳瑾嗤的一笑,嘲諷之意盡在不言中,工部尚書就是裴琇的人,換了他,不就是換湯不換藥?跟之前也沒區別。
眼看着齊大人張了張嘴,又要開始哭先帝,裴琇臉色沉了沉,「陛下不滿意的話,不如就由刑部尚書宋大人頂上吧!」
裴琇把宋明推出來是有原因的,宋明一向不蹚渾水,只管刑部的事,不管朝堂的爭鬥,由他來頂上的話,怎麼都比女皇的人頂上,或者缺一個輔政大臣好。
鳳瑾沉吟良久,答應了。
不知為何,看着鳳瑾氣定神閒的神情,裴琇總感覺哪裏不對。
「事情既然已經解決,天色已晚,就由副將帶着人馬護送陛下回宮吧。」
喜歡和稀泥的禮部尚書劉大人滿臉褶子的臉上笑成了一朵乾花,開始跑出來和稀泥。
「不必了!」
鳳瑾抓着韁繩,踩着馬鐙,身姿矯健的上了馬。
臨行前,鳳瑾的眼神看似不經意的掃過齊大人,隨即一揚馬鞭,「駕——」
文武百官立即退到兩邊,留出一條道來,齊聲道,「恭送陛下!」
看着鳳瑾一行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口,裴琇才慢慢收回目光,在裴忠的攙扶下進了轎子。
轎簾一放下,裴琇就撐不住了,捂着胸口一口鮮血噴在轎子上。
拿兩個籌碼,保住了李屹的兵部尚書之職,換一個中立的宋明當輔政大臣,其實這筆交易對裴琇來說,根本不虧,可裴琇心裏還是堵得慌。
他沒想到,他會被養了六年的女皇於眾目睽睽之下擺了一道。
齊家那隻老狐狸,那麼愛哭先帝,總有一天,他會把整個齊家送到地底下去陪先帝!
裴琇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想着女皇如今的變化就頭疼不已。
另一邊,鳳瑾帶着無名和沈文卿策馬走出一段路程之後,立即拐了個彎,拐去了齊府。
一到齊府的正門,齊大人立即迎了出來,神色匆匆,看來他是看懂了鳳瑾的眼色,快馬加鞭趕回來的。
「陛下,請隨老臣去正廳喝茶!」
鳳瑾瞥了齊大人一眼,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朕來這裏不是為了喝茶的。」
齊大人神色一凜,立即說道,「老臣明白了,請陛下隨老臣去書房。」
很快,他便領着鳳瑾穿過庭院青牆,進了書房,對跟來伺候的管家說道,「去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進這個院子!」
「是,大人。」
管家剛要離開,齊大人突然沖他暗中使了個眼色,管家頓時明了,低着頭退下。
「陛下深夜造訪,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和老臣說?」
鳳瑾坐在正位上,端着茶默然不語。
書房裏靜寂無聲,只有女皇捏着茶蓋輕輕劃着杯沿的聲音,齊大人浸淫官場多年,早就修煉得泰山崩於前不動於色,可女皇的靜默,卻給了他一種極大的壓力,讓他的手心微微滲出汗來。
算起來,這是自齊家投誠以來,齊大人第一次和女皇私下見面。
良久,鳳瑾淺淺啜了一口茶,輕輕放下茶杯,淡然開口,「不是朕有什麼事要和齊卿家說,而是齊卿家有什麼事要和朕說清楚吧?」
齊大人神色一凜,恭恭敬敬的說道,「老臣不知陛下的意思,請陛下明言。」
鳳瑾幽深寒涼的眼神徐徐的掠過他老而矍鑠的臉,「今晚上那個對朕出言不遜的城門官,不是李屹的人,是你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