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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重逢極其偶然,以至於,幾乎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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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願從未想過此生竟然會再見到沈雲峰。
烏干達正在經歷史上最漫長的旱季,土地乾涸,陽光刺眼,餓殍遍野,終於因為旱災爆發了動亂。空氣里是硝煙的味道,反政府武裝攻擊了美國大使館,黑人們驚慌失措地在尖叫,狼狽地逃竄。
槍炮聲里混合着英語和斯瓦西里語,人人都在逃命,只有如願與一切格格不入。她站在原地,凝視着不遠處的男人。男人冷清清的臉上有剛毅的神態,嘈雜聲里一切都成了背景,只有他才是世界的中心。
沈雲峰仿佛穿越而來,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裝,一隻耳朵上戴着耳機,匆匆地護送着一個學者模樣的男人坐上轎車。
如願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會是他呢?他怎麼可能會來烏干達?他難道不應該在國內的某個高級夜總會裏,左擁右抱着美人,紙醉金迷,夜夜笙歌嗎?
如願直愣愣地站在那裏看着沈雲峰,本以為此生再不會相見,相忘於人海,把彼此變成心間的一顆痣,卻沒有想到在這東非的貧窮蠻荒之地,竟又這樣荒唐的重逢。
沈雲峰也看到了如願,他似乎有些驚訝,可沒有一秒的猶豫,他迅速地上了那輛車,急駛而去。如願自嘲地笑起來。就這樣嗎?沒有驚天動地,也沒有一眼萬年,只那樣匆匆一瞥,就把她丟在這戰火連天的街頭麼?
不愧是沈雲峰。無所謂啊,反正這也不是他第一次扔下自己了。
如願站在原地,心裏並不害怕,她太了解這些黑哥哥們了,他們的槍戰雙方對着打半個多小時也不一定能打中一個人,全都是朝天炮,不瞄準說不定還能狗屎運打中呢。
正這麼想着,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如願驚訝地回過頭去,見到沈雲峰剛剛上的那輛車被擊中了,翻到在路邊。
如願立刻衝過去,低頭一看,司機腦袋上中了一槍已經死了。這也能被打中?也真的是夠倒霉的!
如願來不及懷緬,也來不及感慨,衝到另一邊,對沈雲峰嚷道:「身上有沒有哪裏受傷?不要亂動!我馬上救你出來!」
「別管我,先救專家!」
如願往後看去,後坐上的專家已經昏迷了。
「我就要先救你!」
如願打開車門,把沈雲峰拖了出來,他的手臂受傷了,腿沒事兒。
如願又去拖專家,沈雲峰不顧受了傷的手也來幫忙,兩個人好不容易才把專家拖到了路邊。如願又想去把司機的屍體拖出來,可就在這時候一聲巨大的爆炸聲響起。
「小心!」沈雲峰衝過來死死地把如願撲在地上。
車子爆炸了,如願驚魂未定,沈雲峰也長舒了一口氣,對如願笑了笑道:「你沒事兒就好。」
「你也沒事兒嗎?」如願問。
沈雲峰點點頭。
「除了手沒有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
「身體別的地方受傷了嗎?撞傷,淤血?」
沈雲峰無奈地笑了,道:」放心,都沒事兒,死不了。」
「太好了!」如願笑眯眯地說。
她扭了扭脖子,活動了一下手腕腳踝,輪了輪胳膊,一個完美的飛踢踢在了沈雲峰的胸口,然後長舒一口氣,滿足地說:「五年前我就想這樣對你做了,再見!」
如願頭也不回地走了,城市在傾覆,卻成全了她最爽快的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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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軍都是一群烏合之眾,沒幾天就偃旗息鼓,坎帕拉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如願所在的穆拉戈醫院愛滋病防治中心又開始了忙碌的日常。黑人做事總是拖拖拉拉,效率低下,再加上前段時間的動亂,這個月藥物緊缺,一切都亂了套,好多病人都沒有領藥品,如願聯繫不到哥哥,只能幹着急。
今天是領藥的日子,中心裏擠滿了人,空氣里是難聞的臭味,如願走出醫院透氣。空氣里瀰漫着體臭和低劣的香水味兒,這真的是一片有氣味兒的大陸,一個有氣味兒的國家,來這裏兩年了,如願還是不大習慣。
如願漫無目的地在外面走着,反正今天沒有藥品可以發,她不需要工作。
街上很髒亂,路又破又窄小,這裏是烏干達的首都坎帕拉,卻連中國的一個七八線小城市的城市建設都比不上。在首都最繁華的街道上,瀰漫着難聞的汽車尾氣,街上的開着的車在國內幾乎都是要報廢的,像是一隻只的八爪魚,吐着黑煙。
如願戴上口罩走在路上,嘈雜的福音音樂聲吵得她已經麻木。黑人真的是非常熱愛音樂和舞蹈的種族,隨時都可以看到人們隨着音樂熱情的起舞。如願呆呆地看着他們,這裏的人似乎總是這樣及時行樂,仿佛沒有明天。
事實上,他們中的許多人的確是沒有明天的。在如願所在的防治中心裏,登記在冊的成年愛滋病人就有將近一萬人,兒童也有幾千人,更不要說那些沒有登記的了。這個國家五個人里就有一個人患有愛滋病,每天都有人不斷地在死去,前天還在店裏打工的小販昨天可能就死在家裏了。
這裏的人把未來寄托在宗教信仰之上,對死亡很麻木。如願從前是不麻木的,可現在她那一顆熱騰騰的心卻漸漸地在這片熾熱的大陸里冷淡了下來。她被派來非洲已經快三年,死亡在這裏太稀鬆平常了,她已經不再對死亡多愁善感。
生命本來就是翻臉無情的。
逛了一圈心情也沒有變得更好,自從那一天看到沈雲峰之後,如願就一直提不起勁兒來。
真讓人生氣,憑什麼到現在他還是能夠控制她的喜怒哀樂?
冤枉。
回到醫院裏就看到袁飛學長在找她,袁飛和如願是一個大學畢業的,他大如願四級,後來又都在同一個疾控中心工作,但竟然幾年都沒有照面,彼此都不認識,直到前段時間爆發了伊波拉袁飛被派到非洲來,如願才認識這個跟自己頗有淵源的學長。
袁飛很喜歡如願,在他心裏這個女孩兒配得上這世上所有美好的詞彙,本應該是森林裏的精靈,卻來到了這人間地獄裏來,讓他很心疼。
「有人找你,說是你在大使館的朋友,我讓他在你的辦公室等你了。」
如願的確在大使館認識幾個人,但是也沒有到關係很好的地步,為什麼會來找她?難道哥哥出了什麼事情嗎?
哥哥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聯繫如願了,如願越想越心慌,匆忙地往辦公室跑。
辦公室里的男人背對着她站着,身姿挺拔,穿着白襯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手臂。從前如願就一直很迷戀沈雲峰的身材,肩膀、胳膊都結實的恰到好處,仿佛天生就是用來擁抱女人的。她覺得自己身體裏的某處正在瑟瑟發抖,仿佛還在眷戀着他的擁抱。
如願閉上眼,深呼吸,想把這懦弱的念頭扼殺在腦海里。
聽到開門聲沈雲峰轉過身來,他目光堅毅,有一雙倔強的眉毛,所以如願從前一直覺得他不會是個壞人,可事實證明,他的確不是什麼好人。
沈如峰比從前稍微黑了一點,笑容也多了一些。
「你來做什麼?」
沈雲峰笑了起來,他嚴肅的時候像是一個神父,可笑起來又像是一個浪子,正因為如此才充滿了神秘感,一直以來總有好多女孩子追求他,從前如願總是為這些事情傷心。
「來看我的救命恩人啊。幸好你長得好看,我一說我的救命恩人一個特別年輕漂亮的中國女孩子,他們就把我指到穆拉戈醫院來了。」
如願神情冷冷地。「幾年不見,好的沒學,油腔滑調倒是學會了。」
沈雲峰似乎有些吃驚,疑惑地問:「我們從前見過麼?」
如願覺得自己要由內而外燃燒起來了,他是什麼意思,要玩弄她到這個地步麼?
「沈雲峰,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侮辱我麼?」
她最真誠最純粹地愛過他,他卻輕浮地說不認識她,這樣抹殺她曾經的一片真心。
沈雲峰一愣,尷尬地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不叫沈雲峰,我叫做顧向陽。」
「沈雲峰,你化成灰我也不會認錯!」
「我真的叫顧向陽,這是我的證件。」
如願接過他遞過來的護照,打開一看,真的寫着顧向陽。
「我是伊辛巴水電站項目中方的安保處長,負責保護來這裏的水利專家。我真的不是你說的沈雲峰,我的名字是顧向陽,如果你不信,我可以叫我的同事和公司證明。」
如願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手裏的護照,又看看顧向陽的臉,驚訝地問:」你真的不是他?「
顧向陽無奈地說:「我真的不是。」
如願不信,走到顧向陽身前猛地扯開了他的襯衣。
「你真是我見過最主動的女孩子了。」顧向陽不知道是無奈好還是高興好。
如願在找,找他胸口的痣,可那裏什麼都沒有。
真的不是他……
「你不是他啊……」如願發現自己竟然有些難過,她可悲地退後一步,把護照還給顧向陽,悵然若失地說:「對不起啊,我認錯人了,你們簡直長得一模一樣……」
顧向陽收起護照,不緊不慢地扣着扣子,問:「你就是把我認成了他上次才踹我一腳的嗎?這個沈雲峰是你什麼人,這麼深仇大恨的,前男友麼?」
「嗯……算是吧……」
顧向陽挑挑眉,輕笑一聲問:「什麼叫做算是?」
「因為只是我一個人的一廂情願而已。」如願輕笑一聲道:「他跟我之間是『人家只是玩玩兒而我卻當真了』的關係。」
顧向陽一愣,有些尷尬地說:「對不起,提到你的傷心事……」
「沒關係。」如願並不想跟顧向陽再多聊,問:「你還有什麼事情麼?」
「救命之恩也不知道怎麼報答,今天過來是想請你吃個飯。」
「不用報答。」
「那不行,我有恩必報。」
如願抬起頭看着顧向陽,無奈地嘆息一聲道:「如果你真要報答就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就算你不是他,但是你這張臉我真的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了。」
「我懂了……」
顧向陽走到門口,開門準備走,想了想又問:「總得讓我知道我救命恩人的名字吧?」
「木如願。」
「木如願,好,我記住了。」
門被關上,如願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覺得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趴在桌上,腦袋埋在胳膊里,痛苦地思考着。
老天爺為什麼要安排自己遇見一個跟沈雲峰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只是為了再讓她重溫一次痛苦和傷害嗎?
真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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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向陽關上身後的門,終於支撐不住臉上雲淡風輕的神情,痛苦地閉上了眼。真的是她,不知到底是災難還是幸運,竟然又把她帶回了他的世界裏來。
顧向陽痛苦地站在門外,對着緊閉的門,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屋子裏人一般。太折磨了,他方才用盡全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去擁抱她。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着,卻只能做出冷淡的樣子,否則一切就功虧一簣。
顧向陽打開脖子上的項鍊,裏面有一張小小的照片,那是木如願。
已經打定主意此生再不相見了,為何又讓他這樣偶然,這樣絕無可能地與她重逢?
只是為了再考驗他一次嗎?
他經不起這樣的考驗,他能抵住這世上最迷人的誘惑和最殘酷的刑罰,卻抵抗不了木如願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