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陌回到主艙的時候,表情十分複雜,似乎想要笑,可又笑不出來,反而透出了幾分嘲諷。
秦含真問他:「怎麼樣?那個昌兒有沒有給你說實話?」
「他說了。」趙陌淡淡地道,「不過是嚇唬兩句,他就說了,終究只是個膽小鬼而已。」
昌兒會對他說那些話,根本就是存心想要惹他生氣,讓他拒絕聽從父親的命令,立刻返回京城。如此一來,他父親趙碩那邊一定會生他的氣。夫人小王氏剛小產不久,正需要休養,身體正弱呢。夫人既然無力執掌中饋,家裏定然需要有人能出面代勞的。而他這位大少爺不回去坐鎮,趙碩又要忙於朝政,能擔當這等重責大任的,自然只有蘭姨娘了。蘭姨娘希望能從此把持內務,自然不希望有人回去礙事。讓昌兒在趙陌面前挑撥幾句,正好能離間趙碩、趙陌父子間的感情。
趙陌雖是嫡長子,卻不受父親待見,正室小王氏又小產了,如今後院中,唯有蘭姨娘生有一子,素得趙碩疼愛。從今往後,此子說不定就能取代長兄,成為趙碩最看重的兒子了。
真是打了一手如意算盤!
趙陌心中又好氣,又好笑。蘭雪會有這樣的小心思,並不奇怪,她若是個省油的燈,進京這些年來,也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斗贏小王氏,讓小王氏在趙碩處日漸失寵,她和她的兒子卻越發受看重了。問題是,趙碩喚兒子回去,並不真的是為了內宅無人坐鎮這個原因,而是想要藉助趙陌與東宮的情誼,為自己求情脫身。趙碩急得連永嘉侯秦柏的面子都沒給,可見他是多麼迫切地需要長子。蘭雪身為他的愛妾,居然無視了他的處境,為了內宅爭鬥的小事,就擋住了趙陌的前路?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會傷害到趙碩的利益?
趙碩的盤算,興許家中上下都清楚,卻未必人人都曉得他到底在做些什麼,又在面臨着什麼樣的處境。蘭雪不過是內宅女子,可能根本對外界的情況一無所知。而昌兒雖是趙碩的心腹小廝,但心腹跟心腹也是有所不同的。小廝只需要幫着做些粗活,跑腿打雜就好了,根本不用參與什麼要緊正事,興許也對趙碩的處境一無所知。於是這兩個人就這麼聯起手來,拖了趙碩的後腿。
趙陌此刻在心裏對父親只想嘲諷幾句,他有大志,有雄心,卻沒有管好身邊的人,枕邊人與心腹小廝竟然糊裏糊塗地挖起他的牆腳來了。若是有朝一日牆因此而倒塌,他豈不是就成了笑話?在他實現自己的雄心壯志之前,能不能先看看身邊,看看腳下,好好管教一下身邊的人?
秦柏與秦含真聽完趙陌的敘述,也有些無語了。這叫什麼?趙碩寵妾寵得對方沒了腦子,愚蠢無知地給自家夫主挖起坑來,算是報應嗎?若沒有趙碩的默許,小王氏不會一再威脅到趙陌的性命安危。同樣,沒有趙陌的撐腰,蘭雪也不會有底氣去暗算正室小王氏。有因必有果,趙碩會被寵妾坑一把,還真是怪不了旁人。這都是他自己縱容出來的。
秦柏想了想:「令尊這個妾,我記得從前少英跟我提過,曾在隆福寺形跡可疑。當時我們都懷疑她與令尊身邊那個叫福生的心腹長隨有勾結。照理說,昌兒只是小廝,有可能不知道令尊眼下的處境。蘭姨娘是內宅婦人,也有可能對外頭的事不太了解。可福生不該不知情,他為何就沒提醒蘭姨娘?」
趙陌道:「我也察覺到昌兒的話有許多不盡不實之處了。記得從前藍福生曾經來承恩侯府尋我,說怕我沒人使喚,要將昌兒留在我身邊侍候。我那時拒了他,也沒多想。但如今回頭看來,昌兒若會聽從蘭姨娘的號令,做這樣的蠢事,說不定早就被他們收買過去了。而藍福生當時會將昌兒薦給我,多半也是打着在我身邊安插耳目的主意。我方才問昌兒,既然是父親身邊的人,為何還要聽從一個姨娘的號令?他跟我說,是因為見父親寵愛蘭姨娘,蘭姨娘又有子,先時小王氏未有身孕,我又遠走江南,他以為三弟日後必定前途似錦,便投奔了過去,想要搏一個日後富貴。」
秦含真皺眉:「能有什麼日後富貴?太子好好的,你父親將來頂多是個親王,他的庶子,生母還是通房丫頭出身,能封個郡王就是好的了,昌兒就算投奔了過去又怎樣?難不成這郡王還能比你父親這個親王更能許他一個錦繡前程?」
趙陌笑了笑:「他說,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太子的病能治好,以為我父親一定能入主東宮呢。」趙碩若能入主東宮,將來成了皇帝,皇子之間誰繼承大位,就是皇帝說了算了。就算趙陌是嫡長子,不得父親寵愛也無用。就算趙祁是丫頭生的庶子,只要有父親支持,那出身再低也能上位。昌兒這麼說,就表示他是把寶押在了趙祁身上,想博一個從龍之功呢。
只是這麼一來,時間就對不上了吧?昌兒跟藍福生成為同夥,應該比趙陌下江南還要早得多,否則當初藍福生不會將他安插到趙陌身邊來。昌兒這是在撒謊!
趙陌道:「估計不完全是在撒謊,只是謊話多過真話而已。蘭雪想要爭中饋大權,暗算小王氏,多半是真的,但我也懶得費力氣去撬開昌兒的嘴,讓他說出更多的實情來,便直接問他藍福生在哪裏?藍福生在我父親身邊,一向管着內院諸事,就算家裏沒有女眷出面主持中饋,有他在,也出不了大岔子。我固然知道他與蘭雪極有可能是同夥,可蘭雪犯蠢,他居然沒提醒,這就不對勁了。我懷疑他出了事!」
秦含真忙問:「那昌兒說了是怎麼回事嗎?」
趙陌點點頭:「他說得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地,但還是說了,藍福生早在年後不久,就因為犯錯而被攆回了遼東的莊子,離開京城已經快有兩個月了。我想,蘭雪指使昌兒到我面前干蠢事,估計是自作主張,並不曾跟藍福生商量過。她又不知道父親的擔憂,因此才會犯下這樣的錯。我打算給父親寫信,派自己的人去送信,也叫他知道自己身邊的都是些什麼貨色!」他冷冷地哼了一聲,「這也是我身為兒子應盡的孝道了。我幹不了別的,提醒他一句別讓身邊人拖了後腿,提防心腹被後宅的女人收買了去,還是沒問題的。」
秦柏低嘆一聲,心中對趙碩更不看好了。有野心沒能力,連身邊的人都沒管好,這樣的他又怎麼可能成功呢?只盼着他不要太蠢,把無辜的兒子都給連累了才好。
秦含真則繼續拉着趙陌細問:「藍福生犯了什麼錯呀?會不會是你父親發現他形跡可疑了?」
趙陌笑笑:「這我就真的問不出來了。昌兒只道不知情,一切都是我父親做的主,我也沒法逼問出來,只能讓他先下去。但這個人,我是不打算放回去了。等回京見到父親,我把人直接交回到他手上,是繼續重用,還是施以重罰,全都照他的意思去辦吧。」
秦柏略一沉吟:「我來給令尊寫封信,說清事情原委,也省得他誤會我們把他的人扣下了。你也要寫信,到時候一併送進京去,但你還是繼續留下來坐船吧。」
事情就這麼定下了。趙陌派出的人次日清晨就出發了,騎快馬北上京城。這時候他們距離京城只有八百多里地了,派出的快馬即使比不上朝廷八百里加急的腳程,一天跑上二三百里卻還算輕鬆。來回京城送封信,不過是五六天的事兒,想必很快就會有回音。趙陌還順道給自己在京城的人手也捎了信過去,讓他們注意打聽藍福生的消息。
秦家船隊繼續不緊不慢地沿着運河北上,經過臨清,再往德州。秦含真不知道趙碩那裏是否已經收到了長子趙陌的信,但他派來催趙陌回京的信,卻是隔兩天就來一次,後來越來越急,幾乎天天都有信,信中的語氣也越來越急躁了,似乎十分生氣,對永嘉侯秦柏還有些不敬的話,就差沒有直說秦柏沒資格將他的兒子扣下,不肯放人回去盡孝了。
秦柏一律當作沒看見,仍舊心平氣和,趙陌的面色卻一日比一日陰沉。他心中敬重秦柏,怎能容忍父親為了自己的私心,便如此誣衊秦柏?而他送回京中的書信里提了那麼要緊的事,父親在信中卻一個字都沒有提及,甚至沒問起昌兒為何不回去,父親這又是什麼意思?!
趙陌私下對秦含真道:「我有時候真的懷疑,父親是不是沒有心?那蘭雪分明包藏禍心,又愚蠢地差點兒壞了他的事,他怎麼就沒說一句要懲罰她的話?!我本無意干涉他的事,只是看在孝道份上,好意提醒他一句,他反而一再辱罵我?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
秦含真其實也在替他抱屈,但這時候不敢火上澆油,便不停地安撫他:「他沒眼光,沒腦子,不知道你的好處,也不理解你的苦心。他倒了霉也是自找的。你已經盡了力,對得起他了,用不着為他生氣。氣壞了自己,你父親也不會心疼你幾分,吃虧的還是自己。」
趙陌稍稍消了點兒氣,只是臉還是板得緊緊地,高興不起來。
秦含真便索性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我父親剛剛派人從廣州送家書過來了,當中還有專門給我的信呢。趙表哥陪我看信如何?」
這卻是不見外的意思了。趙陌頓時緩和了臉色,還露出了幾分笑意:「那怎麼好意思,那是表叔給表妹的信呢——前艙亮堂些,對着河面,景致也好。我們到那兒去看信吧?叫丫頭上茶水點心來。」
秦含真聽得笑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