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金陵城中並沒有限制消息傳播。甄有利的塗家管事身份,還有他帶着手下的人在內橋珠市一帶形跡可疑的事跡,很快就由聚集在那一帶的人們口耳相傳,在金陵城傳開了。
這當中還有不少是官宦人家,或是富商大戶。即使身處秦淮河畔的只是家中的浪蕩子,也不代表當中沒有眼利心明之人,種種猜測都有,也有人從種種蛛絲螞跡中發現甄有利等人似乎是在暗中尋找着什麼人,還有人推測他們隨身帶着利器,又偽裝身份來此,多半是要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不是要殺人,就是要綁人,反正都是壞事就對了。
至於下手的對象是誰?從指揮使公子,到秦淮河上的花魁,以及其他來此的官商子弟,猜誰的都有,甚至還有人傳言說塗家是想要綁個美人回去,送進宮裏做娘娘的。
這種荒唐的說法自然沒有人信他,頂多就是幾個沒腦子的風塵女子私下做做白日夢罷了。消息既然在金陵城傳開,自然會有更多的官家子弟從父輩處得到更多細節,興奮於塗家的背景,私下胡亂議論猜測。
等到巡撫衙門與金陵衛、知府衙門齊齊往京城送了奏本,他們也忍不住把事情寫在信中,給京城裏的好朋友送過去了。亦有在京中有親友的官員或家眷,把這件事當成是閒談八卦的好話題,寫在信裏頭,順便還做了許多不靠譜的猜測。雖然他們也注意沒在信里明確提到塗家的名號,可也做了足夠明顯的暗示。
巡撫衙門送到京中的奏摺,並沒有用什麼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之類的快馬來送。畢竟犯人已經束手就擒,逃走的兩人也在加緊追捕中,這又不是什麼大案要案,頂多就是涉及到太后的娘家而已,不過巡撫衙門還「認為」那多半是冒名頂替的,所以奏摺慢些走也沒關係。反倒是私人的信更早被送到了京城,於是小道消息就先一步被傳開了。
在奏摺確定送到朝廷上,讓皇帝、內閣重臣們看到為止,關於塗家管事的傳聞就只能算是小道消息而已。既然是還沒有得到確認的小道消息,那就誰也攔不住別人閒話。
人們閒話的可不僅僅是塗家管事在金陵幹了什麼,還有人閒話甄有利曾經出入上元縣衙,以及上元縣衙前任縣令被刺,目前的代任縣令是誰,以及哪家子弟會接任新縣令之位,連新縣令與死去的前任縣令是嫡親的表兄弟,也拿出來說上一說,還有那至今尚未被捕的兇手,也是人們感興趣的話題。
順延下來的,還有代縣令李延朝的家世,其與塗家的關係,他弟弟至今還在塗家小公子身邊做狗腿子,等等。李延朝與遼王世孫趙陌的衝突,也有人在信中捅到了京城來。李延朝根本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判定是為了巴結討好蜀王妃這位堂姨母,不惜暗中對遼王世孫趙陌下毒手,卻功敗垂成。由此,蜀王府與遼王世子的種種矛盾衝突,也在平息了幾個月之後,重新被人牽扯了出來。
遼王世子趙碩是直到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嫡長子曾經在金陵「遇險」的,自然是氣憤非常了。他一心要勸這個兒子在金陵安心待上幾年,等他在朝中站穩了腳跟,不必再看王家的臉色時,再考慮要不要叫兒子回來。誰知兒子才去了幾個月,竟然就有人要對他不利了!萬一兒子一時害怕,死活不肯在金陵待下去了,非要回京城,他又要如何說服兒子呢?
況且,連一個蜀王妃的遠房外甥,根本上不了台面的小小代縣令,都敢對他的兒子不利,真當他是病貓了不成?!
趙碩立刻就進宮哭訴去了,在皇帝面前告了李延朝一狀。但李延朝又算得了哪根蔥?他不過就是個幌子,趙碩實際上要告的其實是蜀王妃!塗家被順帶着蓋了個教唆犯罪的章,連蜀王幼子,他也沒有忘記提上一提。
事情就被捅到了宮中。
其實輿論對塗家在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是議論紛紛。塗家確實是蜀王妃的娘家沒錯,偏幫自家女兒和外孫幾分,那是正常的。但也該有點分寸吧?他們還是太后的娘家!只要太后無憂,塗家就少不了富貴尊榮,如今在京城的地位也是高高在上的,誰不敬他們三分?何必為了蜀王幼子爭儲失敗的事,就去尋一個小孩子的晦氣?
這實在沒有氣度得很。蜀王幼子的失敗,固然與遼王世子有關,但那也是蜀王陷害人家在先,只是沒陷害成功罷了。蜀王妃與蜀王幼子不去怪蜀王,倒怨起苦主來了,未免太不講理了些。
況且,趙陌就算被他們算計了,又能影響遼王世子趙碩幾分?他都能狠下心腸,為了繼室將嫡長子送到千里之外的江南去了,還有小道消息稱他要兒子別再回來,若是兒子出事,在他看來也就是掉兩滴淚而已吧?沒看他如今聽說了李延朝的事,也不問問兒子是否平安,就直接進宮告狀去了麼?而且告的還不是罪魁禍首,而是蜀王府與塗家這兩家姻親。
明明傳聞中李延朝是為了討好蜀王妃才去針對趙陌的,在趙碩的嘴裏,就成了被教唆被指使着才會對趙陌不利了,就連塗家管事在金陵的作為,也被說成是要報復趙陌。他的目的還不是明擺着的麼?
即使趙碩沒敢將塗家當成是罪魁禍首,那也是礙着太后娘娘罷了。他以甄有利是塗大夫人陪房為由,指控都朝着塗大夫人去了,其實,目標還是塗大夫人的女兒蜀王妃。
京城上下議論紛紛,各種傳聞都有,還有御史風聞奏事,直接上本參了塗家家主。
塗家家主再也坐不住了,他氣急敗壞地去尋妻子逼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聽聽,外頭的人都在說什麼?!我問你甄有利去了何處,你說他出門採買去了,大正月的出門採買?你以為誰會信?!好,既然是去採買了,那去了何處?即使是很多地方,也該有個名兒吧?我就讓人一路找過去,看他是不是真的到了那些地方,也能給他洗清嫌疑,可你愣是一個字不肯說,或是拿謊話搪塞,以為能瞞得了多久?!傳聞中他已經落入金陵官府之手了,遲早要把你招出來,到時候你該怎麼辦?!」
塗大夫人面色煞白,心下也在暗怨陪房辦事不利。她倒是想繼續含糊搪塞過去呢,可她的丈夫卻不肯配合了。塗大夫人不出門,因此不知道外頭的傳言有多麼激烈,家族中又有多少兄弟子侄來找家主打探過消息了,大家都覺得這種事太過荒唐,塗家怎會跟趙陌過不去?趙陌離京前,還與塗家子弟在外頭打過照面,彼此都是客客氣氣的,哪裏有什麼深仇大恨?一定是趙碩在借題發揮,又或是金陵那歹人冒用了塗家家奴名頭。這種事必須儘早澄清才好。
塗家家主嘴上應付着兄弟子侄們,心裏卻沒那麼樂觀。甄有利離開了京城,他是清楚的。妻子對甄有利的去向含糊以對,可見有問題。先時只是傳聞,他還可以在人前辯解一番。但如今,朝中消息傳來,金陵那邊的奏本已經到了,裏面的內容跟傳聞中的大同小異,這事兒再也沒法含混過去。他必須要從妻子處得到一個確切的回答。
塗大夫人最終還是沒能瞞過丈夫,只得哭訴道:「我也是沒辦法。你沒瞧得王妃與外孫那悽苦樣兒。他們剛到京城時,何其風光!我只盼着能骨肉團圓了,誰知還是要分別!如今只不過是王妃要為外孫說親,才得了太后恩典,得以留在京城。等親事一定,王妃又要回蜀地去了。我二十年沒見過女兒了,好不容易見上一面,又要分離,這輩子也不知道是否有再見的一日。這是在割我心裏的肉啊!只要能讓孩子留在京城,我什麼事不能做呢?!」
塗家家主沒有被她的哭訴蒙住雙眼,他直擊她話中的破綻:「這與遼王世孫有何干係?難不成你真的打算叫甄有利去刺殺一個孩子不成?!他死了,又與遼王世子有何妨礙?只會激怒遼王世子!蜀王府如今正失勢,老老實實說親事就是了。先前的種種已經過去,何苦要再起爭端?!難不成你以為遼王世子沒有了嫡子,外孫就能做皇儲了不成?!」
塗大夫人一窒,面對着丈夫嚴肅的表情,與不問清原委不肯罷休的氣勢,她終究還是沒能守住真正的秘密:「不是……不是遼王世孫……」
塗家家主眉頭一皺:「什麼意思?」
塗大夫人顫着聲音道:「甄有利不是衝着那孩子去的。是……是延朝寫了秘信給王妃,告訴她……太子殿下微服在金陵求醫……」
塗家家主只覺得晴天霹靂,身體不由得一晃,眼前金星直冒,好不容易,他才定住了神:「你說什麼?你……你讓甄有利去做什麼?!太子……太子在金陵?王妃……王妃要做什麼?!」
塗大夫人見實話都已經說出來了,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全身都仿佛泄了氣一般,軟軟坐倒在地:「王妃說,本來外孫有了太后娘娘撐腰,那皇嗣之位該是十拿九穩的,也不必蜀王費心思去算計遼王世子。之所以會落得如今的局面,都是因為皇嗣之位遲遲不能定下之故。誰叫太子還在呢?他還去了金陵求醫,聽聞身體已有起色。倘若……倘若他真的再多活幾年,誰知道最後真正得勢的會是誰?可王妃已經沒辦法再等了……」
塗家家主終於聽到了最不願意聽到的回答,他眼前一黑,整個人往前栽倒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