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望族 第4卷 第三百三十九章 山高水長(四)

    松江,官船碼頭。

    臨着碼頭停泊着一溜的糧船,松江府每年負擔着往內府輸送白糧五萬石的任務,從今年七月開始,就分幾批北上運糧,今天要啟程的這一批三十艘運糧船,是今年最後一批次北運白糧的船隊。

    碼頭上站着一四十來歲中年人,穿着簇新素色儒衫,眺望遠處,面上帶了雀躍與緊張。

    旁邊站着一十四、五歲的少年,不解道:「爹,您這也太鄭重了?到底您是長輩,瑞二哥待人極為和氣,何至於此……」

    「臭小子待會規矩些」中年人瞥了他一眼道:「真以為名為族兄弟,就是兄弟了?那是尚書府公子,沒看各房嫡支老爺們都巴結奉承着……」

    少年撇了撇嘴道:「不說瑞二哥,還有珏三哥在呢,又不是外人……爹還如對大賓不成?」

    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庶支子弟、沈珏從堂弟兼昔日族學同桌沈環,旁邊這中年人是族長太爺庶侄沈漁。

    沈家是松江大戶,各房頭田畝數加起來,足有萬頃,名下就有四個白糧糧長名額。

    要說大明開國初年,因糧長一職發家致富的鄉紳不是一家兩家,不過現下世道不如早年,水路關卡多,衙門裏又流行卡拿要那一套,白糧北上耗費過甚

    即便朝廷一石白糧貼補一兩多銀子,可北上水路一直到京城衙門,重重關卡,稍倒霉些,這人情開支就大過於朝廷補貼,不賠都是好的,實沒什麼油水

    這樣雞肋職位,尋常鄉紳人家得了,說不得就要折騰得傾家蕩產,可松江士紳大族名下都掛着幾個,不過是賣人情給地方父母,你好我好大家好罷了。

    沈漁也有秀才功名,不過入學多年連鄉試下場資格都沒撈到一次,就絕了上進心思。族裏安排差事的時候,他就接了白糧糧長的差事,即便辛苦些,好歹有沈氏一族為後盾,倒是無需擔心會虧空錢米,年底族中亦稍有補貼。

    雖說掛着糧長之名,可松江白糧糧長五十來人,也不是年年都要上京,上京人數都是之前排出來的,三、兩年輪一次,今年上京糧長中,沈漁並不在內,不過因沈瑞、沈珏等人返京的緣故,沈漁就與這次上京的其他糧長做了調換,為的就是照顧沈瑞、沈珏等人方便些。

    俗話說得好,行船走水三分險。這北上因走運河,即便沒了水匪的風險,可船行江上小兩個月也辛苦。沈漁卻是不用宗房大老爺開口,主動應下此事,且甘之如飴,還帶了兒子出來。

    被兒子頂嘴,他也不惱,慢條斯理道:「即便是至親骨肉,也要多往來才能相親。松江族人數以百計,珏哥本家親老子、親叔父都在呢,我這逢年過節才見上一面的堂叔算甚了?前年二房二老爺南下,從族中挑選族侄去任上,作甚沒選旁人,選的是三房玲哥與九房琳哥?還不是曾一路同船南下,處出來的交情……傻小子,仔細尋思去……」

    沈環雖曉得自家老子說的有道理,可還是有些彆扭:「即便二房如今顯貴,爹也不往京里去,這般……交好……作甚哩?」

    「目光短淺有現成的大腿不靠,等到有事想抱的時候也抱不上了你老子我是不行,你們兄弟幾個我也瞧出來,能出個秀才就是謝天謝地,可你的侄兒們呢?沈家詩書傳家,舉業是根本。只要出來個舉人,就有進京的一日……七房、八房那邊,要不是靠着二房大老爺,能得了江南教職?與二房交好,總不是壞處。真要說起來,珏哥已經出繼,就不是宗房的人,雖都是血脈親緣,可嫡支反而不好大喇喇去親近珏哥,還不如咱們這些堂親更便宜……這條線若是搭上,就是嫡支那邊也會念着咱們的好……」沈漁帶了幾分得意道。

    沈環耷拉下腦袋,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

    當年在族學時,雖說嫡房子孫稍強勢了些,可旁枝庶房也並未受輕鄙,大家是差不多的族兄弟。如今卻不同,官宦門庭的與尋常門庭的,有功名在身的與撂下書本的,身份地位就有了差別,隨之時光流逝,這差別會越來越大。

    沈瑞、沈珏、沈全幾個,都是早早起了,在五房用了早飯。

    雖說昨晚踐行宴後,沈瑞已經說了「京城再聚」的話,可像沈琴、沈寶、沈珈這幾個往來交好的族兄弟,依舊是起了大早過來相送。沈瑾身為沈瑞的本生兄長,自然也沒有落下。

    倒是宗房那邊,沈有傷臥床的緣故沒有露面,沈械也沒有出現,宗房大老爺親自過來,又帶了小棟哥、小桐哥隨行。

    小桐哥是沈長子,當年沈珏離開松江時,不過是族學裏的蒙童,如今已經是十來歲的小小少年。

    眼見宗房大老爺與鴻大老爺說話,旁人圍着沈瑞說話,小桐哥就走到沈珏跟前,低聲道:「五叔……」

    沈珏皺眉道:「怎麼還折騰了你來?好好的,倒是累你起了個大早。」

    小桐哥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巴掌大錦盒,帶了忐忑道:「是我爹打發侄兒來,這是我爹吩咐侄兒帶給五叔……」

    「程儀昨兒不是都給了麼?怎麼還有一份?」沈珏挑了挑眉道:「心意我領了,東西就算了,你拿回去吧……這五叔可叫不得了,即便是不習慣,總要學着改口。」

    小桐哥當年入族學時,都是沈珏這個小叔叔帶着,只是到底是孩子,前年見面也沒接觸幾次,今年見面時不免有些陌生。沈珏傷心太爺之喪,也沒心情去哄小侄子,兩下里才沒往來。

    如今眼見離別,年幼的小桐哥只覺得心裏不得勁,鼻子酸酸的,小聲道:「可五叔就是五叔,私下裏喚一聲也不行麼?」

    見他這般孩子氣,沈珏反而笑了。

    他摸了摸小桐哥的頭,道:「錯了,我已經不是五叔,以後需改口叫我『珏三叔,……排行改了,總算名兒還是這個,要不我還是我麼?我會是誰呢……」後邊一句卻是自言自語,低不可聞。

    小桐哥似懂非懂,捏着手中錦盒,覺得似乎當改口,可是到底不習慣,張不開嘴。

    沈珏莞爾一笑,不再理會小桐哥,走到宗房大老爺跟前,帶了幾分埋怨道:「真是的,都說了不叫您來……」

    連句正經稱呼也沒有,又是這般口氣,落在外人眼中就是失禮。

    宗房大老爺不以為忤,摸着鬍子「哈哈」兩聲,道:「我向來起的早,就算不過來,在家裏也起了……隨你們去碼頭溜達溜達,又不費什麼事……」

    「如今已經過了中秋,這一早一晚也不是鬧着玩的,您倒是當自己還是年輕人不成?」看着宗房大老爺身上只是袷衣,沈珏皺着眉,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給宗房大老爺披上。

    「不用,不用,你小心着涼……」宗房大老爺忙要推開,沈珏哪裏肯讓?依舊是給宗房大老爺繫上了。

    「你這孩子……真是不聽話……」宗房大老爺拍了拍沈珏的胳膊,低聲嘆道。

    沈珏扶着宗房大老爺的胳膊,臉上依舊掛着笑容,卻是比哭還難看。

    鴻大老爺與沈琦父子兩個在旁,都有些傻眼。

    都說宗房大老爺疼愛幼子,如今算是眼見了,這父子相處也太過隨意些了,不像是父對子、子對父的模樣。不過卻是並不礙眼,反而讓人心裏發酸。

    沈瑾、沈琴、沈寶這幾個小輩,倒是並不覺得沈珏禮數上有什麼不對,看着父子二人這般相處,倒是帶了幾分羨慕。


    即便是至親血脈,如今也不再是一家人。沈珏這次是因奔喪才得以回松江,以後若無意外,多半也是如此,說不得生離既是死別,想到這裏,眾人心中又暗暗唏噓。

    五房休整半年,明年還要回京城,小棟哥這裏也是因與沈瑞、沈珏先前在京城年節常見的,沈瑾、沈琴、沈寶幾個立志科舉、想着早晚要見,因此最難受就獨有宗房大老爺與小桐哥。

    小桐哥年紀在那裏擺着,只是稍稍感覺捨不得,宗房大老爺卻是狠盯着幼子,捨不得移開眼。他方才雖與鴻大老爺父子說話,可眼風一直沒離開沈珏。眼見沈珏沒有收小桐哥手中錦盒,他並不覺得意外,可心裏卻是越發難過。

    一行人出了五房,乘車的乘車,騎馬的騎馬,到了官糧碼頭。

    沈漁帶着沈環,已經迎了過來,旁邊還有個三十來歲的青年,卻是吏員打扮。

    見到宗房大老爺,這吏員趨步上前,見禮道:「見過沈世伯……」

    宗房大老爺帶了幾分意外道:「這不是陸家三郎?不過是白糧北上,怎麼是你上京?」

    那青年帶了無奈道:「禪師去年從祖庭直接北上京城,至今未歸,小侄奉祖父之命,前往京城接禪師回來……」

    「這樣說來,洪善禪師如今竟在京城?」宗房大老爺聽了,帶了詫異,望向沈瑞:「瑞哥可曉得?」

    沈瑞搖搖頭道:「小侄還是頭一次聽聞……當年家師與我在西林禪院受禪師照拂頗多,要是知曉禪師在京城掛單,小侄自當早去拜會……」

    這青年本打量着沈瑞,有些拿不準,實在是三年時間,沈瑞變化頗大,全無孩童模樣,五官也張開了。

    聽了宗房大老爺與沈瑞對話,他才露出欣喜來:「真是瑞哥這般高了,一時還真不敢認……」

    沈全上前抱拳道:「正是小弟,見過陸三哥……」

    西林禪院是陸氏私產,沈全當年寄居三年,卻不是四房長輩安排,而是沈理一手安排。

    陸氏亦是松江大姓,僅次於沈家、賀家的二等人家,與沈家也是聯絡有親

    沈理之亡母,就是陸氏旁枝之女,眼前這陸三郎論起來,算是沈理表親。

    當年沈瑞在西林禪師守孝,沈理亦在母孝中,常登門與洪善禪師講禪。慕其狀元之名,不少陸氏子弟都往禪院聽講,其中就有這嫡支子弟陸三郎。

    因有一層表親關係,陸三郎當年在禪院與沈理見了好幾次,對於沈瑞也頗為親近。

    像沈、賀兩家,身為地方士紳大族,教導兒孫,都是以讀書舉業為重,嫡支子弟也看不上縣衙小小司吏之職。

    陸家與章家卻是因祖上德衡公遺命,子孫士農工商不禁,全憑天分悟性。嫡支子孫別說是出為吏員,就算打着算盤直接經商的也大有人在。

    一縣政務,錢糧為首,戶房最重。

    華亭縣是大縣,戶房吏員數人,司吏為首。

    陸三郎即便有家世支持,可這個年紀能為戶房司吏也是憑着真本事。就是宗房大老爺這樣的世交長輩,私下也贊過陸三郎能於,只是在學習上不開竅,院試勉強過了,混上生員功名,歲科考試都是下等,只能絕了舉業心思,倒是可惜了……

    由沈漁這族叔跟着照應,這負責運糧北上的又是沈瑞的舊識,宗房大老爺提着的心也算着放下些。

    這邊糧船都是昨晚就裝好清點完畢的,沈瑞、沈珏等人行李也是昨晚送上船,只等着今早天亮就出發。

    眼見時間差不多,陸三郎就與宗房大老爺、沈琦、沈瑾等人作別,帶了沈瑞、沈瑞等人登船了。

    等糧船離了碼頭時,天色已經大亮。

    看着江面,宗房大老爺長吁了一口氣。

    「祖父,珏三叔的斗篷落下了……」小棟哥看着宗房大老爺身上,道。

    他前幾年在京城,改口改的早。

    宗房大老爺低頭看了看身上,自言自語道:「這小子,倒是蹭蹭長個子,都要有我高了……」

    沈琦帶了眾族弟上前,道:「海大伯,上車吧,江邊風硬……」

    宗房大老爺點點頭,招呼着小桐哥,轉身上了馬車。

    其他人年長,都騎馬相隨。

    「既是回來,明年小棟哥是不是該應童子試?」沈琦隨口問道。

    小棟哥點點頭:「是啊,原也要今年年底回來的……」

    「京城書院,名師雲集,小棟哥學了這些年,那邊老師怎麼說?院試可有了把握?」沈琦問道。

    小棟哥聞言,不見得意,反而眉眼間多了愁緒:「老師說要是在京城應試火候差不多,可是在南直隸這裏,卻是不好說,多少要看運氣……」

    沈琦深有感觸道:「誰讓咱們這裏是文章大省,百姓教化早,別的地方院試容易,鄉試慘烈。南直隸這裏,院試這裏就要命。過了院試,一輩子摸不上鄉試邊的又大有人在不過你年紀小,也無需太多着急,你全三叔院試就考了三回」

    沈瑾少年登科,並不覺得有這樣難處,沈琴、沈寶兩個聽了,卻是心有戚戚然。

    一行人回了沈家坊,到了胡同口,各房少年上前與宗房大老爺別過,各自家去。宗房大老爺一行,則馬車繼續,回了宗房。

    宗房內宅,西側院。

    沈趴在床上,不時望向門口,見到小桐哥進來,眼睛一亮,忙抬起身來:「回來了……東西可給了……」

    小桐哥面上帶了不安,從袖子裏拿出了錦盒……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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