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閉着眼睛躺在藤椅上,手裏捏着本書,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着。
男人身上蓋着條毛毯,夕陽透過窗戶斜斜照進來,是冬日特有的透徹橙色。
阿黃蜷着身體,躺在莫洵腳邊,閉着眼睛懶洋洋的搖着尾巴。
典型的,退休老人的生活場景。
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時候,只是時間從夏換做冬,提着大包小包來敲門的年輕人,也消失在了莫洵的生活中。空置的客房依然整潔,但因為久無人住,瀰漫着一股冷清的味道。
殷商攜着夕陽走進了李木的元寶山莊,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我失戀了。」
李木本想調侃兩句,看見殷商的臉色到底是正經下來:「……出什麼事了?」
殷商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澤淺他,拒絕我了。」
李木把暫停營業的牌子掛出去,鎖了門:「怎麼說?」
殷商苦笑:「就一句話。」
&說他是劍修。」
中元節那天,蘇澤淺的離魂和消失讓殷商整個懵了,一來他根本不知道怎麼把被鬼王扯出去的魂塞回身體,二來他被扔出了山外,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茫然無措的着了一晚上的急,第二天清早,他接到了蘇澤淺的電話,年輕人在那頭說,他的封印徹底破了,為了不傷及無辜,在山裏學點本事再出來,讓他們別擔心。
&店裏的工作幫我辭了吧,」蘇澤淺在那頭說,語氣很平淡,「也幫我編個理由給我師父,別讓他擔心。」
殷商一一應下,然後問他昨晚發生了什麼。
蘇澤淺沉默了會兒:「我被鬼王扯到了天上,用來擋對面……大概是山頂的那位——的攻擊……我記得不是很清楚,總之我沒事,後來山上的那位在我背上拍了下,一陣天旋地轉後我失去了意識,再醒來就是現在了,在之前住的屋子裏……森蚺那兒。」
殷商對蘇澤淺說,有空就打個電話過來報個平安,山里不比其他地方,要蘇澤淺小心,如果可以,儘量早點出來。
蘇澤淺也答應了,果然每隔幾天就打個電話,冷淡的年輕人話少,殷商看不見人,又考慮到對方在山裏,不敢拉着他嘮,每次電話說不了幾句就掛了。
酒店裏的離職手續殷商隨便編了個理由,莫洵那裏卻是如實以告。
山腰的農家樂被山裏的戰鬥波及,發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住宿樓沒事,旁邊年久失修的儲物間塌了,老人們心有餘悸,一個個臉色難看,殷商去找莫洵的時候,農家樂里不少人來來去去,有附近村民來幫忙修房子的,也有心急火燎的來接老人回去的孩子們。
莫洵大概也是被嚇到了,臉色略顯蒼白,姿態倒是一貫的沉穩,聽了殷商的講述,他應了聲知道了,隨後就在另一名老人的招呼下,跟車回城裏了。
回到棠市後,殷商又接到幾次莫洵的電話,男人問他蘇澤淺怎麼樣,殷商奇怪,問:「澤淺沒和你聯繫嗎?」
&有,」莫洵回答,「一個電話都沒有。」
殷商愣了下,這不應該啊。
那頭莫洵繼續說:「我也不敢給他打電話。」
殷商揣摩着莫洵的心情,覺得很容易理解,蘇澤淺在山裏,莫洵這個局外人怕犯忌諱。
不知道蘇澤淺到底怎麼想的殷商幫他遮掩過去,說山里確實不太方便,澤淺一切都好,莫老師不用擔心。
等下一次接到蘇澤淺電話,殷商就問了:「你怎麼不給你師父莫洵打個電話?」
&我不……」不字後壓了個尾音,殷商聽出那是個沒吐出來的「敢>
不敢?年輕的天師在心裏捉摸,不敢給莫洵打電話?難道還怕煞氣透過電話傳播嗎?
&不想。」清清楚楚的說出來的,是這麼三個字。
不想就不想吧。
殷商也沒去糾結,順着蘇澤淺說莫洵那邊沒事,他會照顧好的。
殷商連個苦笑都扯不出:「其實在他說出不願意給莫洵打電話的時候,我就該明白了。」
劍修的劍是塊鐵,冷冰冰的,無情無欲,劍修本身就是把劍,自然也不會有七情六慾。
李木覺得,殷商受了這麼這麼大刺激,蘇澤淺的話絕不會是在電話里說的:「他回來了?」
殷商點頭:「回來了。」
他是在莫洵家小區外遇到蘇澤淺的。
蘇澤淺給殷商打電話,然後殷商轉頭去告訴莫洵,一來二去,兩人熟悉起來,中年人是個很不錯的長輩,殷商偶爾會去探望一下。
下午的時候,他從莫洵家的小區走出來,一抬眼就看見蘇澤淺站在小區門口。
挺拔的年輕人站在寒冷的冬日裏,沒什麼表情的臉越發的顯得冷淡,口鼻處隨着呼吸騰起的熱氣給他增添了幾分珍貴的人氣。
&淺?」殷商又驚又喜,「你回來了?!」
殷商以為蘇澤淺是來看莫洵的,拉着他就要往裏走,嘴裏表功似的說着自己剛剛從莫洵家裏出來,給他送了點吃的。
蘇澤淺卻不動:「我不上去了。」
殷商一愣,覺出些不對來:「你還有事?」
年輕人不答,轉身往外走。
殷商跟着他,說澤淺你怎麼來的,要去哪兒啊,我送送你,我開車來的。
蘇澤淺突然就停下腳步,轉過視線看着他,那視線冷冷淡淡,讓殷商更覺得不對。
隨即年輕的天師看見蘇澤淺伸手往肩膀後一划,做了個向上抽取的動作,一道符文閃過,年輕人背着的劍顯現出來。
不過幾個月的時間,蘇澤淺畫的符殷商已經看不透了。
&商,對不起。」
他聽見蘇澤淺這麼說。
&是個劍修。」
殷商愣了,以至於沒察覺到小區里一陣靈力波動。
小孩子模樣的阿黃正趴在桌上大快朵頤,吃殷商送來的熟食,感受到蘇澤淺的氣息,他立馬變回了黃狗,支起上身就要去開門,轉念一想不對,過來咬莫洵的褲腿。
中年人拿着本書看着,動也不動:「繼續吃你的。」
&怎麼那麼快就……」殷商對着李木,臉上滿是苦澀,「就入了道呢?」
他和李木說的讓蘇澤淺修劍,不過是像修習符咒一樣,修一門法門,沒想過讓他入劍道。
李木給殷商續上茶:「情傷也是傷,你在蘇澤淺身邊,到底還是被他的煞氣傷到了啊。」
&然還有一種可能,蘇澤淺沒有入劍道,只是為了遠離我們,畢竟,他命格不好,在山裏那麼長時間,夠他看清自己了。」
殷商咬牙切齒:「我不信命。」
李木問:「後來呢,他去哪兒了?」
&知道,走了,我被他的話說傻了,忘了追。」
&然他從山裏出來,又背着劍,肯定是要走天師這條路,總會有遇上的時候,棠市最近可不太平。」
七月半鬼王的高調亮相拉開了亂鬥的序幕,自那日起,山外魑魅魍魎作祟的事件突然增多,天師們還沒從山那頭的事件里回過神,就發現自己的世界也開始亂了。
&鍵是你接下來想怎麼做?」
會談戀愛的劍修也不是沒有。
殷商是真心喜歡蘇澤淺,但回想起他冷淡的眼神又覺得自己再堅持也沒意思:「好聚好散唄。」
李木心想:你們有聚過嗎?
夜幕低垂,西北風呼啦啦的刮着,莫洵開了空調上床睡覺,房間門給阿黃留着條縫,大狗不敢爬莫洵的床,在地毯上趴着睡,對於三百歲的小妖怪來說,保持人形還有點費勁。
這一覺註定是睡不好的,鬼王怎麼會忘記莫洵呢?
夜半時分,莫洵在空調的嗡嗡聲里睜開了眼,地毯上的阿黃同一時間蹦了起來,對莫洵輕輕「汪」了聲,兩隻前爪往窗台鎖上一搭,靈巧的撥開鎖,推了窗戶就要跳出去。
半空中飄滿了鬼魂,白色的是小區里本就有的往生者執念,黑色的則是鬼王的小卒子。小卒子們肆無忌憚的追着白色的魂魄跑,就像獵食者在追逐羊羔。
黑色魂魄的實力在莫洵面前不值一提,但他們數量太多,和往生者距離太近,在人類社會動手要悠着點,於是莫洵每每都要清上一宿。
鬼王的目的很簡單,他不想讓莫洵睡個安生覺。
親手把徒弟趕出自己生活的莫洵情緒低迷,對人類軀殼的保養不再如從前那般上心。而會監督莫洵生活作息的,偏偏又只有一個蘇澤淺。
莫洵可以少吃少睡,但他到底披着人類的殼子,不能完全不吃不睡。
鬼王的目的簡單又陰險,他要慢慢的耗干莫洵。
莫洵套着人類殼子是有原因的,不能一場急病假裝死一次,把殼子扔了,而想要換個地方,換個身份,又不是一天兩天能搞定的。
他讓蘇澤淺忘記的是宮殿裏對話,不是他這個師父,殷商往他這兒跑得又勤快,莫洵只能慢慢來,一拖二拖的,精神頭就差了。看在殷商眼裏,那就是空巢老人特有的一股頹廢,來探望得愈發頻繁。
莫洵只能在心裏苦笑。
阿黃甩着尾巴跳出去,又是「汪」一聲,說的是主人回去睡,這裏我來搞定。
莫洵還沒心寬到這個地步,站在窗口看着,沒出手。對阿黃來說,這是鍛煉機會。
可阿黃連爪子都沒來得及伸,天上就落下了一片銀色流光。
那光又亮又鋒利,阿黃嗷嗚一聲,躲回室內。
莫洵一把把窗關上,連鎖都來不及,把阿黃推回毯子上,自己窩回床上。
落下來的銀色是劍光,其中摻雜的靈力非常熟悉,是他的小徒弟,蘇澤淺。
那劍光普通人是看不見的。
普通人更不該看見黑白的魂魄,此刻就該像小區里其他人一樣,安安心心睡在床上。
一隻普通的狗也不會從四樓蹦出去又蹦回來,阿黃在喉嚨里嗚嗚發聲,趴在毯子上裝死,覺得自己闖大禍了。
漫天銀光落下,化作萬千劍雨,只一招,蘇澤淺就掃乾淨了小區里所有的黑色魂魄,被完美避開的白色魂魄繼續遊蕩着,靈智朦朧的小東西們不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
阿黃躲得很及時,蘇澤淺根本沒看見它。
但這不妨礙年輕人從窗戶翻進師父家裏。
阿黃瞪着眼睛看他,又看了看床上裝睡的莫洵,決定順從本能,嗷嗚一聲往蘇澤淺身上撲過去。
因為修了劍,神色越發冷淡的年輕人接住了他,嘴角漾開一絲笑紋。
阿黃叫出了聲,莫洵就順勢「醒」了,他擰亮床頭燈,看見了房間裏的年輕人,裝模作樣的愣了下:「阿淺?」
蘇澤淺臉上的笑一下子就消失了,年輕人的眼神極其複雜,莫洵這回是真愣了:「阿淺?」
&父。」
蘇澤淺狠狠咬了下嘴唇,立時就見了血。
心中有愧的莫洵都被他嚇住了。
如同中元夜做徒弟的喊了他三聲,這個重逢的夜晚莫洵也喊出了第三聲:「阿淺?」
相似的畫面預示的相似的進展。
上一次莫洵抖出了他的秘密,那麼這一次,輪到蘇澤淺了。
&父,」蘇澤淺看着莫洵,表情即克制又掙扎,「我選第二種。」
莫洵:「……什麼?」
&選第二種,」蘇澤淺看着莫洵,目光清醒明亮,「我跟着你,跟一輩子。」
莫洵裝模作樣的冷靜維持不住,連聲音都打了個顫:「你在、在說什麼?」
&沒忘,師父。」把話說出來後,蘇澤淺像是卸下了負擔,臉上又帶出了些微的笑來,他重複道,「我沒忘。」
&憂草對我不起作用。」
&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