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伸手一拉,莫洵指尖蘊着的那點金光便散了。
男人也不生氣,轉頭心平氣和的問:「理由?」
莫洵語氣溫溫和和,說出的兩個字卻帶着上位者的氣勢。
白收回手:「出去說,被這香熏得都暈乎了。」
莫洵抬手掐滅安神香,跟着出去了。
白在客廳里坐下,伸着手指說理由:「蘇澤淺不是之前那個不懂事的小娃娃了,昨天的鬼他必然已經看見。開天眼的人各有宿命,你能護着他十年二十年,但你不可能護他一輩子,簡而言之,你不可能改掉他的命數。再怎麼補也是白費力氣。」
&者,那個叫殷商的天師雖然道行不怎麼樣,但如果你給蘇澤淺補了封印,他肯定能察覺。反正補了也是白補,你何苦搭上暴露自己的代價呢?」
一直蹲在角落裏的阿黃這時候走出來,往白腳邊一坐,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莫洵,旗幟鮮明表達了自己支持山神的立場。
白低頭看了它一眼,也挑着細細的眼睛看莫洵。
莫洵被他們看得沒脾氣:「不補就不補……你們這麼看着我做什麼?我是說不聽的人嗎?」
白撇嘴:即他問,「那隻水鬼你打算怎麼辦?」
莫洵點了點手指:「我把阿黃……算了,我自己過去趟吧。白你幫我看着點阿淺,別讓他醒了。」
莫洵伸手一招,燒了一小節的安神香飛進他手裏,男人把那細香放到桌上,笑道:「當然,也別讓他一睡不醒。」
說完他就開門出去了。
莫洵一走,阿黃立刻站起來,離白遠些,然後用疑問且委屈的眼神望過去。
什麼叫「算了」呢?對付那種小東西,用得着主人親自出手嗎?為什麼它「算了」呢,那不該是它的夜宵嗎?
白把雙手攏入寬大的袖子裏,暗笑了聲:「你的莫先生心情不好着呢,要出去發泄發泄。」
深夜,小巷子轉角處的路燈亮着暗淡的光,離轉角稍微有些距離的吳記私房菜門口一片漆黑。
就在那一片暗色中,最濃郁的黑被無形的力量吸引,在黑色的背景上勾勒出更深一層的人形。那道影子在濃郁的黑暗中幾乎有了厚度,那人形一動,匯聚起來的黑暗呼啦一下上去,露出裏面包裹的人來。
男人眉眼寧靜,一雙眸子極深,在黑暗中似乎能發光一樣,他嘴角揚着淺淺的弧度,身形挺拔,模樣溫和。
是莫洵。
一派溫和的書畫先生在夜色的覆蓋下,似乎多了幾分氣勢。配上他的出場方式,幾乎有了股摻雜着神秘的威嚴了。
莫洵出現的地方正是吳記菜館大門前,他剛剛站定,面前的防盜門就從裏面打開了,吳老闆和他的妻子穿着睡衣就出來了,頭髮都還支棱着,臉上的表情可謂是誠惶誠恐。
&莫先生,怎麼您親自來了?」
莫洵溫和的笑着,和他的表情相反,在白和阿黃面前收斂着的上位者氣勢全數放出。男人周身氣場太盛,以至於吳老闆夫婦倆都不敢靠近莫洵,隔着一段距離戰戰兢兢的看着他,連腰都不敢直起來。
&好沒什麼事就自己走一趟,你們也沒指定來的人啊,怎麼,不歡迎?」
&迎,歡迎!當然歡迎!」
誰知道這尊大佛會親自來啊,吳老闆哪敢說不歡迎。
&說吧,怎麼回事?」
&先生,水鬼傷人真的和我們沒關係,」吳老闆的妻子誠惶誠恐的彎着腰,忙不迭的給自己開脫,「二十年來我們照您定下的規矩,一直好好的供養着那隻水鬼,每日勻出點功德給她,好讓她早日超生。她也一直好好的呆在地下,將水上提,供我們使用,相互做一個好因果。」
&一個月前,那隻水鬼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跑了出來,嚇了我們一個包廂里的客人。」吳老闆接過話頭,「我和老伴模糊了客人們的記憶,把這件事擺平,去問水鬼為什麼,她卻連見我們都不肯。」
&先生,你也知道,道不同,我們沒法把她硬扯上來,又因為之前二十年都相安無事,多少有了點交情,就想着幫她遮掩遮掩。」
&她不領情啊。」老闆娘皺緊了眉頭,「出現得越來越頻繁,還老是挑吃飯的時間。」
&們沒辦法,只好先使個障眼法,讓來的客人少點兒,準備着把情況上報。她估計是看出我們忍到極限了,趁我們不注意跑了出去。」
莫洵臉上表情不變:「她是怎麼跑出去的?」
吳老闆一噎。
水鬼是枉死的,屬惡鬼,徹底度化前,凶性難滅。吳記菜館下是有封印的,按理說水鬼跑不出來。
莫洵:「你們把符紙撕了?」
水鬼給吳老闆夫婦提水,吳老闆給水鬼送功德。提水和送功德都要在封印上開個小口才能進行,也就是說要把符紙掀開一角才行。
老闆娘嚅囁着:「每次都要掀個角,開口就那麼一點兒大,收水送功德都要費上好久……」
所以他們漸漸的把口子越開越大,直到徹底撕下來。
撕下來的符沒法再貼上去,吳老闆夫婦一開始擔驚受怕,怕水鬼冒出來害人,更怕自己不聽話被莫洵責罰。
因為害怕莫洵,他們不敢在第一時間把事情上報,拖着拖着發現水鬼好好的呆在地下,也就放下戒心,沒封印一樣過日子。
&這麼多年了,眼看着就要功德圓滿了。」吳老闆苦着張臉,一邊說一邊跟着莫洵往裏走,「怎麼會在這個當口忍不住呢。」
莫洵根本不管他們的辯解:「不撕掉符紙什麼事都不會有。」
男人的一句話讓夫婦倆臉色煞白。
莫洵抱怨似的說了一句後,沒追究什麼,只說:「你們先出去。」
吳老闆夫婦對視一眼,都沒敢說話,戰戰兢兢的退了出去。
&上門。」莫洵對他們說。
&好。」吳老闆伸手握住門把手。他大着膽子看了眼,莫洵微微低着頭,垂着視線看着什麼。飯廳里沒開燈,四周也沒窗,卻因為這邊還沒關上的門,算不上絕對的黑暗。莫洵的眼睛裏蘊着光,冰涼涼,像是一簇冷火。
吳老闆一個激靈從頭打到尾,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今天晚上的莫洵給人的感覺特別可怕——並不是因為他們做了錯事太心虛,而是那個男人臉上的笑容自始至終都是浮在表面的,雖然還是平日裏那般溫和的模樣,卻又脆又薄像張紙,遮不住底下的猙獰。
吳老闆不敢再看,收回視線,關上門出去了。
門一關上,光線被隔絕,飯廳里徹底暗了下來,莫洵盯着的地方在一陣黑煙中扭曲了。比黑暗的飯廳顏色更深的黑煙中出現了一個人形。
水鬼現身了。
不同於面對蘇澤淺時的青面獠牙,此刻出現在莫洵面前的水鬼是她生前的樣子,一襲旗袍勾勒出婀娜的曲線,長發挽起來,露出飽滿的額頭,白皙柔嫩的臉。
女鬼娉娉婷婷的往下一拜:「莫先生。」
莫洵揚着淺薄虛假的笑意,神色中帶着兩分驚訝:「看起來你很鎮定。」
女鬼答道:「錯了就是錯了,就算我拼命求饒,該罰的,莫先生還是會罰我。」
莫洵:「聽說過一句話嗎,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女鬼謙卑的笑笑,並不接話。
莫洵的反應卻和他溫和的外表截然相反:「你是在給我上老吳的眼藥啊。」
女鬼臉上的笑滯了下:「我怎麼敢。」
&不敢?不敢不是不想,我不明白你對他們能有什麼不滿意的,你給他們送水積一份功德,他們感謝你再送你一份,對你來說就像是……雙倍積分?早點功德圓滿早點超生,不是誰都敢接受一隻厲鬼的幫助的,也不是誰都會給鬼以回饋。」
莫洵說着,臉上的笑容越發的冷了:「還是說,你不滿的其實是安排了這些的我?」
女鬼臉上的笑徹底僵了:「我……我不敢!」
莫洵沒有理她,白是對的,他現在心情很不好。好容易把一個快斷氣的小嬰兒拉扯成一個健健康康的大人,卻發現一隻鬼讓那個孩子走回了那條會讓他病病歪歪的短命路,自己卻無能為力,莫洵很不開心。
偏偏那隻鬼還是他管着的,這個認知幾乎讓他惱怒了。
&說的沒錯,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罰你。」莫洵看着女鬼,嘴角的弧度柔和,眼神卻極冷,「但我想你不會想知道,我會怎麼罰你。」
莫洵徹底冷下來的眼神讓女鬼意識到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她臉色驟變,姣好的容顏瞬間化作淹死鬼的猙獰青白,黑色自腳底溢出,整個人化作一團黑霧,想要逃跑。
鬼的速度是極快的,天師的符咒都不一定能追的上。而這隻鬼的速度比一般的鬼還要快上許多。
莫洵自進門後就站着沒動過,周圍沒有任何佈置,女鬼以為自己很容易就能逃走,卻在想逃的瞬間感受到一股威壓自頭頂降下,瞬間把她壓趴在地上。
水鬼伸出青白的手去拉扯罩住自己的東西,觸手一片冰涼——能讓鬼感到冰涼的是什麼呢?
她駭然抬頭,看見的是交錯的墨色線條,她的手接觸到的地方騰起一層金光。
時間的流逝和有心人的蠱惑讓她忘了最初的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臣服於面前的男人。
有了倚仗的逃跑卻在瞬間被制服,遺忘了的恐懼感再次漫上來,在累積之下比第一次深重得多。
莫洵蹲下身,看着黑霧中那張若隱若現的鬼臉:「誰找上了你?」
沉浸在巨大恐懼中的女鬼聽見了他的話,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活命機會,她想要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卻發現自己只喊得出這句話:「你不能殺我!我沒殺人!」
莫洵看着女鬼額頭中心浮現的禁言符,笑了:「你沒殺人我就不能殺你?什麼時候有了這種規矩?」
&什麼殺呀,你已經是只鬼了,你還能再死一次?」
只能嚷那兩句話的女鬼的眼中浮現出絕望來。
&知道你想告訴我,但說不出。」莫洵安慰她,隨即話鋒一轉,「可惜,那道符是打在你魂魄里的,我拿不出來。」
&不管你遇到了誰,那人或者鬼對你說了什麼,我也理解你。」
&水鬼做了替身淹死在河裏,成了新的水鬼,可輪到你找替身的時候,河卻被填了。」
&里怨氣難散,習性成執念,好不容易遇上個水汽沛然的傢伙,忍不住要出手……我可以理解。」
&是啊,我明晃晃的在那那孩子身上蓋了個戳,你卻還要去招惹他。」
&這是在挑釁我。」
&我最恨被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