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雲采夜親眼看着小徒弟突然消失在自己眼前,心裏一下就急起來了,原本抱着聞一行的胳膊也瞬間收緊。
而聞一行見此,卻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開口道:「咦?那個大哥哥也不見了嗎?」
「也?」雲采夜低頭,問着懷裏小孩,「還有人也像他這般不見了嗎?」
「親親就是這樣不見的啊。」聞一行抬頭,清澈的眼瞳里一片無辜,「不過親親還給了我留了話呢,那個大哥哥什麼也沒給你留。」
——什麼也沒留下。
聽到這句話,雲采夜心中驀然間升起一股悵然。
他想起了燭淵以前在鎮魔塔時,他忽然離開的那件事。
燭淵什麼也沒留下,就這樣消失在他眼前,他心中是這樣的焦急和擔憂,那麼燭淵呢?他告訴燭淵,讓他好好闖塔,他會在塔外等他出來,可他食言了。
而當燭淵滿懷期望的出塔後,卻看不到他時,他心中是否也是這樣的無措、擔憂和彷徨呢?
當年他師父死去時,也是什麼話都沒給他留下。
他一生都在追尋着雲夜的腳步,學劍,生活。在他為人的那短而漫長的十幾年歲月里,雲夜充當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角色——親人、老師、朋友,他教他識字認物,教他習劍練武,雲夜雖然教他一切,卻從未給他施加過任何期望,他不需要他把劍術學得多好,不需要他努力修行成仙,也不需要他長大後來報答他,他只是養着他,像養一隻心愛的寵物一樣,給他最好的一切。雲夜甚至沒有限制他與任何一個外人的交流相處,但他卻代替了那些人,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的種種痕跡,讓他成為了離開了他就活不下去,無所適從的一個人。
世人皆說雲夜教出了一個舉世無雙的好徒弟,但是他們卻不知道,雲夜教出的這徒弟,一旦離開了師父,便是廢人一個。
他也曾問過雲夜,問他希望自己以後成為什麼樣的人。雲夜那時是怎麼回答他來着?
——「想成為什麼人?端看你怎麼想了。」
——「那師父你學劍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是為了成仙吧。因為師父想做個好人,所以習劍,除魔衛道,守護天下正義
。但後來我才發現做個好人和成不成仙根本就沒什麼關係,神仙也會殺人,妖魔也能救人,即使殺心不息,匡扶正義之心也永不息滅就好。」
殺心可息,匡扶正義之心永不可息。
這曾經是雲夜教給他的,後來他在教燭淵習劍之初,也把這教給了他。
天帝弦華一直極力倡導眾仙,對六界生靈一視同仁,同施仁愛,不分厚薄。眾仙異口同允,但實際上真正能做到的仙人,卻少之又少,而他從小跟隨雲夜,見過太多好妖好鬼救人之事,對天帝弦華此條仙令十分贊同,所以他頻繁出入鎮魔塔,與鎮魔塔塔主浮雲枝——仙界唯一被尊稱為「上仙」的魔物成為好友;他廣收門徒,不論是妖獸渡劫,還是鬼靈得道的小仙,他都視同一律,愛護有加,可天界眾仙對此對不屑一顧。
他們談論的,依舊是他好看的容貌和高超的劍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而他的燭淵在仙界受到排擠,也不只是因為他異於常人的面容,還因他的出身。
說來也是可笑,他原本一心仰慕的仙人們,一身出塵不染的皮囊下卻是一片空洞,他們礙於仙律,礙於天道,不能隨意出手救人;他們明明享受到了六界最珍貴的寶物,卻仍是耐不寂寞,屢屢私自下界,或趁着仙職在人間界遊玩而遲遲不歸,而他們一直敬而遠之,嗤之以鼻的魔物千萬年來,卻忍得住鎮魔塔里無盡的黑暗和空寂,日復一日,恪盡職守地看押着無數妖魔;他們一直覺得獸性不除,暴戾難消的燭淵,手上也未曾沾染過半條人命。
為永安洲百姓帶來太平盛世的相尚,死後屍首全無;歩醫的三徒弟朔茴也因違反天規,為救無仙洲眾人而亡;而他一向被眾仙詬病的三弟子為殺棲元,如今身受重傷,仍未清醒;而那時應負起責任的星宿門眾人,他們又在何處?是在人間界熙熙攘攘的長街上花樓里醉生夢死,還是癱坐在舒適至極的軟塌上欣賞濃艷灼灼的仙界桃花?
雲采夜閉目搖搖頭,短短几息之間他腦海內不知閃過多少思緒。睜目後他長吁一口氣,緩了緩心緒,他抬手握住衣領間燭淵給他戴上的那顆藍色小石頭,它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藍光,雲采夜望着它內心一下子放鬆了下來。不知為何,他竟能從這石頭裏感受到燭淵此時無事,更何況他未能闖過的鎮魔塔九層,燭淵都闖過了,仙力定然不必他弱,否則天帝弦華也不會下令,嚴禁此事傳出仙界——畢竟仙界還是要留有幾分魔界不知曉的暗力才好。
「美人哥哥?」聞一行見雲采夜抱着他,看上去一點都不急,不禁好奇起來了,「你都不擔心那位大哥哥嗎?你不是他小媳婦嗎?」
雲采夜捏捏他的鼻頭,卻沒否認他後一句話:「當然擔心,不過那位大哥哥很厲害,他會沒事的。對了一行,你不是能看到那位大哥哥身上的金光嗎?采夜哥哥現在帶你在天上飛,你幫哥哥看看地下哪裏又金光好不好?」
「飛上天?」聞一行眼睛一亮,拽緊了雲采夜的衣衫連連點頭。見他應允,雲采夜便抱着他就地而起,飛至長街最高樓的樓頂,聞一行朝底下望了幾眼,搖頭道:「這裏沒有。」
雲采夜聞言,便抱着他換了另一座高樓。
一刻鐘過後,聞一行忽然指着前面一座小木林大喊:「我看到了,那有好多金光,還會動呢!」
——好多金光?
雲采夜皺眉,燭淵隻身一身,那許多金光必然不會是他,很可能是星宿門那群人,可眼下他也沒別的線索,便只能動身朝那木林飛去。
但還未到達那處,雲采夜便見那木林中心忽有大量鬼氣陰風湧出,狐鳴鬼火不絕,動靜極大,且有極大的劍氣激盪
。心下一緊,雲采夜連忙御風朝那處趕去。
越是靠近,雲采夜心中的不安就越是濃郁,但他只以為,這是一切都是因為他擔心燭淵,隨後密林中央騰起的一柱白光,更將他心中的焦急推至鼎盛。
而當雲采夜穿過叢叢灌木高樹,到達密林中央,看到燭淵被一黑衣人一劍入心後,他便再也遏制不住大喊出聲,連將聞一行放到地上,在他身上套上一個護體用的靈氣罩後便朝燭淵奔去。
「燭淵!燭淵!師父來了,你沒事吧?」雲采夜接住搖搖欲墜的小徒弟,滿臉心疼,「快讓我看看你的傷!」
說着,他也不管在場無數的人,也顧不上會因此暴露自己和小徒弟的關係,伸手就去解燭淵的衣領,在看到小徒弟一如既往的光滑強壯的胸肌後還探手上前,在上面反覆摩挲,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我看到你受傷了啊,怎麼會沒有傷口呢?!」
燭淵一把扣住雲采夜白皙的手,將其緊緊地按在自己胸口處,面上卻擺出一副虛弱不堪的模樣,如肺癆鬼咳血那般瞎咳了幾聲,弱聲道:「師尊,我受了內傷。」
雲采夜:「……」
「沒受傷就乖乖站好。」雲采夜皺眉,收回手,握拳在燭淵胸口處錘了一下。小徒弟不說話還好,他這一說話他便知道他是裝的了。
燭淵還不死心,歪着脖子靠在雲采夜肩上繼續裝柔弱:「師尊,燭淵的心真的好痛,我一定是受了內傷。」說着,他便將摟在雲采夜腰肢上的手臂收得更緊了,暗幽幽的紅瞳卻滿含挑釁,朝站在兩人對面臉色蒼白的荒夜投去一笑。
雲采夜察覺到小徒弟不老實的動作,便低頭朝他看去,見他嘴角含笑,望着對面捅了自己那一劍的人,雲采夜心中也有些訝然——小徒弟有多記仇他還是了解的,怎麼面對仇人還能露出笑來呢?
這樣想着,雲采夜便也順着燭淵的目光朝那人看去:「你在看什——」
荒夜對上雲采夜的眼睛後,眼瞳猛然一縮,但他很快就像是被青年那目光灼傷了一般,倉惶地移開了視線,微微側過頭去不再繼續對視青年。
他先前一直不敢見雲采夜,他怕見了他以後,會控制不住自己,露出他醜陋駭人的那一幕來。然而當真正見了青年後,荒夜才發現他居然可以如此平靜,平靜到他終於能夠端端正正地站在他此生唯一的徒弟,也是他唯一愛過的人面前。
——沒有落荒而逃。
而雲采夜卻做不到像荒夜這樣平靜,他在看到荒夜的臉龐後,心中便掀起了驚濤海濤,眼睛也兀然睜大,嘴唇哆嗦着喃喃道:「……師父?」說着,他還向前踏了幾步,伸出手去想要拽住荒夜。
荒夜垂眸,他望着青年伸過來的那隻手,藏在袖間的雙手卻握得更緊了——他需要用盡渾身的力氣,才能控制自己不走上前去,不抱住眼前這人。
「師父是你嗎?」雲采夜雙眉皺得更緊了,他像是忍不住了一般,立即抬步朝前走了幾步,讓荒夜不得不接連倒退。
雲采夜向前幾步,荒夜便退幾步,每一步不多一分,也不少半分。待燭淵回握住雲采夜另一隻手腕,使力將青年重新扯回自己懷中後,荒夜這才停步,抬起變回墨色的眸子,朝雲采夜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