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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沒有坐下,而是十分隨意的站着,頭微微斜着。
我透過鏡頭去看,他的五官端正,相貌堂堂,而他的目光直射而來,堅定、執着、熱情……
我試圖說服自己,他那是對攝影的專注。
房間裏變得無聲無息,我很快就找到了捏下快門的時機,閃光燈閃過。
問題是,他並不想放過我,仍然要求為我拍照。
「你就是太緊張了,不如這樣把你抱着侯爵,讓它陪着你,你也許就放鬆了。」
我拼命搖頭,說:「我不想把我那僵硬扭曲的樣子照下來,太醜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走到旁邊的一個房間裏,手裏多了一個洋帽。
「把它戴上,不照你的臉,這樣可好?」他解釋,「放心,這是我準備送給母親的禮物,還沒人戴過!」
見我點頭答應,他趕緊為我戴上了帽子。
就這樣,我以忐忑的心情再次來到了幕布前,不過這次,我也學着他,沒有坐下,而是抱着侯爵就那麼隨意站着。
好在侯爵十分聽話,老老實實的待在我的懷裏,不過它的頭卻轉到了一邊,不知道什麼東西吸引了它的注意力,我也扭過頭去看,原來地板上靠角落,扔着一個小狗的布偶。
你是想它陪你玩嗎,侯爵?我心裏想着,唇邊露出了笑容。
就在這時閃光燈「啪嚓」的一聲,我知道喬治拍下來了。我想,那是我鏡頭前第一次自然的笑容。
接下來,就是我滿心期待的暗房時間了。
我把那個小狗布偶給了侯爵,它聽話的臥在了暗室外面。
跟着喬治在他的胸前畫了一個十字,都說暗房是通往地獄的一道紅光,很多攝影師進入前都要祈禱。
相比較我的暗房,這裏略顯雜亂。每個人都會按照自己的習慣設置暗房,我沒給予評論。
首先吸引了我注意的是角落裏巨大的機器,這是我沒見過的,它的樣子讓人唏噓驚嘆。旁邊是操作台,牆面上貼着幾張沖印好的照片。洗影池在另外一面牆邊,烘乾區掛着一些正在晾乾的照片。
沒等我細看,房間一下變暗了,幽暗的紅燈亮了起來。
喬治把相機放在了一個專門取膠捲的暗箱裏。
他一邊操作,一邊對我說:「我會把膠片盒子取出,用卷片器卷好,最後再把它放進顯影罐里。」
我輕聲道:「買了這相機的人,如果拍完了100張照片,怎麼辦?」
「可以把相機寄回伊斯曼公司,由專門的人員為顧客沖洗底片,印刷照片。相機裝上新的膠片,再同照片一起寄回。
「這樣還是太麻煩」我想了想說,「如果膠片能和相機分離就好了,直接寄回膠片,這樣不是更好。」
「這也是我和伊斯曼想要改善的地方……」
「也許……」我頓了頓,「我是說也許,把底片盒直接做成卷狀的呢?我每次幫亨利收拾出門行李的時候,總是發現平放的衣服其實裝不了多少,我會把那些不會起皺的衣服捲起來放,能節省不少空間。」
喬治想了想,認同的點點頭:「也許是個好辦法,我回頭和伊斯曼說說!」
說罷,他手上的活兒也完成了。
喬治帶着自豪的語氣說:「別看這台相機是固定焦距的,但在兩米開外的地方都能能結像清晰,快門只有一個速度1/25秒,但它適合拍攝明亮陽光下的大部分景致。」
接下來,他開始跟我講授暗房技巧。很多是我從來都沒有接觸過的新技術,從增減曝光、強行顯影、局部控制、拼接,到各種藥劑配方的劑量和配比,藥劑的溫度,沖洗照片時的晃動頻率,反應時間……,太多因素會影響到沖膠片卷和洗印照片的最終結果。
我聽得已經是應接不暇。
沖洗我拍的照片時,在我看來明顯有很多張是拍失敗的作品。特別是其中一張風景照,天空的高光部分和留的白邊已經連在了一起,看不出區分,黑的地方也是黑黢黢一片,沒有任何細節。但是在喬治的手下,這張照片卻起死回生了。
他告訴我,這叫做區域曝光法。他的手法出神入化,我那張的照片高光部分灰度變化層次分明,他說真正的高手能夠達到八個灰度。天哪!我看着那張風景照,成片出來簡直與底片是兩張照片。
看來,我今後要學的太多太多……
喬治開車來到法拉格特廣場,我透過車窗看着廣場中心那座法拉格特雕像,他是海軍的第一位上將,內戰時名聲大噪。在當時,他的故事連我這個做志願者的小人物也聽過不少。這雕像是十年前專門為紀念他而豎立的。後來,廣場北面漸漸發展成一條商業街,有幾家照相器材店我常去,我回家時可以跟亨利講起,我今天又去買了什麼東西。
我讓喬治停在了廣場的南角,並且告訴他:「剩下的路,我步行回去。」
他道了別,又加了一句:「三葉草,你比我想像的更加熱愛攝影,你很專業,更具有不可估量的潛力,我希望你……下定了決心成為一名攝影師,我不想你錯過什麼。」
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一瞬間,受到關懷的感覺、心靈相通的感覺,一點兒小小的快樂在我心中慢慢擴散開來。
他是對的。我需要下定決心。一進家門我就趴在桌上寫完了今天日記,我不顧一切地想要記下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最後附上兩張我和喬治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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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裏,周嘉拿着日記本的手發起了抖。
「這張照片……就是這張照片!」她呼喚着,「哈提!你快來看!」
哈提立刻湊到了她的跟前,周嘉用手指着日記本上的照片。
哈提看着照片。它是黑白的,照片中的瑪麗安身後是一張黑色的靠椅,她的身體對着相機站立,抱着自己的小狗,洋帽遮着她大半張臉,但能看見她嘴角上翹,正笑得開心。
周嘉閉上了眼睛。黑暗。她努力回想,第一晚在盥洗室看到的景象與照片完全重合了,一陣恐懼感湧上她的心頭,她說:「和我那天晚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同樣的豎條紋裙子,同樣的珍珠項鍊,還有那明顯不協調的洋帽!」
「她日記的第一篇?」
周嘉點點頭。
哈提聳聳肩,說:「她第一晚顯身,又用的正是第一篇日記里的照片,不正說明她在提醒你看她的日記。那裏面說了些什麼?」
「她參加了某種秘密的團體,她還和喬治在測試一種新型的相機。這些事情似乎都要秘密進行。」周嘉想了想,「喬治?伊斯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柯達的創始人,而他們測試的相機,很可能就是柯達一號相機,那是攝影史上劃時代的創造。」
「她和柯達的創始人在測試相機?」
「不不不,是一個也叫喬治的年輕人,他應該和伊斯曼很熟,他們還稱自己是『喬治瘋狂攝影會』。」周嘉頓了頓,說,「不過,從字裏行間能讀的出,這位年輕的喬治很是傾慕三葉草……」
周嘉翻到下一頁,那是一張年輕男人的照片。
哈提揚起了眉毛,慢聲細語地說:「挺帥的年輕人,估計二十出頭。漂亮的外表之下,還有一種睿智。或許還有一種……威嚴。」
周嘉注視着哈提,他分析的沒錯。那是有別於普通人的氣質——威嚴。那是天生的領袖才能袒露出來的自信,居於上位者的氣魄。但他的眼光里還有別的,一個年輕男人愛慕着一個比自己年長的女人。她喃喃道:「他跟你很像。」
哈提把手放在了她的臉上,那感覺沉甸甸的,暖暖的。
他有些失望地說:「你錯了,我可不會對已婚女子展開攻勢!」
哈提捏了捏她的臉頰,有那麼一秒鐘周嘉對自己說出的話感到尷尬。
他繼續說:「孤男寡女,又常常一起在黑暗的環境工作。難免會發生點什麼,難道背叛者不是他老公,而是她紅杏出牆在先,才招來殺身之禍的吧?」
周嘉腦海里閃過一絲可能性,但她很快否決了,說:「如果是這樣,她應該羞愧難當,何必還糾纏這座房子,冤魂不散?」
「親愛的,這世界上並不只有冤屈的鬼,憤怒、不甘也許比冤屈更加讓人無法放手。」
「所以,你也覺得她是鬼魂了?」
哈提顯得有些吃驚,問道:「怎麼,你覺得不是?」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嘉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她喃喃道。
哈提指了指日記,說:「那麼繼續看下去吧,也許後面就會告訴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這話說的沒錯,她望着一整箱日記,心想:看完這些,不能錯過一絲一毫的細節,不知道要幾天時間。
她需要皮埃爾幫忙。
於是周嘉把第一篇日記用手機拍照,而後每看一篇前,拍一次照,並把這些文件發送給了皮埃爾。
之後,她開始通讀這些秘密日記,一下就被吸引進了三葉草的世界。
自從第一篇日記過後,近一個月里的內容都是與攝影相關的內容。三葉草沉浸在喬治教給她的攝影理論知識之中。每隔幾天她就會在日記本里貼上一張自己的作品。照片中不僅有柯達相機照的,還有用濕版照的,似乎兩個人在不斷測試、討論着其中的差別。三葉草始終認為濕版拍出來的照片擁有更多的細節,喬治則主張技術的進步不可阻擋。他們總是在討論攝影,有的時候針鋒相對,有的時候相互啟發,態度非常的專業,沒有什麼任何桃色事件發生。
時間來到十二月初,三葉草的日記里開始出現了另一個話題——她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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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2年12月6日,華盛頓特區
星期三,陰
我剛剛準備動筆寫日記,亨利叫我下樓吃晚餐。僕人們已經擺好了餐桌,他親自為我倒上了白葡萄酒,今晚吃魚,但我不餓。或者說我一直希望儘快找個藉口回到樓上,去寫我的日記。但不知道怎麼的,亨利今晚興致很高,大多數時間都是他一個人在講個不停。
我聽不進去。我想着我的日記,看着燭台上方的時鐘慢慢從8點指到9點,再到9點半。當它快要指到10點時,亨利才意識到已經這麼晚了。於是他說:「我想我要去回兩封信,克萊倫斯說他明年計劃前往日本,說真的我很有興趣,真希望你和我一起去看看東洋之國。」
我笑着歪了歪頭。我壓根不在乎什麼東洋國,我急着上樓記錄今天下午的事情。
喬治認為我在拍肖像作品時,獨有自己的視野和細膩的風格,十分出色,他希望我專注於在這方面發展。他說會請人來,專門讓我為他們拍肖像照片。他讓我放心,因為我要拍的人都是「周六俱樂部」的成員,所以一切都會高度保密。
時間就安排在了今天。
可當我見到人的時候,驚呆了。
我要拍的是一位女士,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
伊麗莎白·皮博迪9女士,喬治跟我說過,她不但是「周六俱樂部」最早一批成員之一,還是超驗派的女性骨幹之一,超驗派的期刊《日冕》雜誌的經營管理人。而她與我的母親十分熟悉。
我的目光投射到他的臉上,而他很快也望了過來,並對我笑了笑。
我立刻明白了他這麼安排的用意。
這段時間,我天天沉迷在攝影,甚至差一點就忘記了,我們還有另一個使命,那就是調查我母親的死——阿加西斯先生臨死前吐露的「她的死有蹊蹺」,而他的遺願,就是讓我和喬治去調查,調查真相。
皮博迪女士頭髮已經斑白,臉頰微胖,身上的毛皮大衣令她更顯得臃腫了幾分。她開口道:「可凍死人了!我老太婆恨不得把所有的厚衣服都穿上!」
我有些訝異,她聲音洪亮,底氣十足。
喬治主動地提供幫忙,幫她脫了那件毛皮外套。
我忙說:「我剛剛沖了熱咖啡,給您來一杯吧?」
「那感情好,小天使!」她雙目炯炯有神。
我心裏微微一跳,記得威廉說過超驗主義的成員們都管我母親叫「天使」。我輕聲道:「您還是叫我三葉草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