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醒過來,看到身旁有很多人,曹晴晴,陳家珍和郭雅心都在。這已經不是大相國寺,而是她的閨房。窗外的天都黑了。
她坐起來,寧溪給她身後墊了個軟枕。郭雅心拉着她的手說:「真沒想到出去上個香都會出事。以後我怎麼放心讓你出門?你也是的,連暮雨那丫頭都不帶。」曹晴晴沒跟郭雅心說得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林勛也沒有全部告訴她。但郭雅心也不笨,立着走出去的人,橫着回來,能遇到什麼好事?
&人別擔心,好在碰到勇冠侯了,沒出什麼岔子。」曹晴晴沖綺羅眨了眨眼睛,一副要討賞的樣子。
綺羅立刻覺得滿臉通紅。雖說當時意識不清楚了,但隱隱還有些知覺,她好像做了很羞人的事情……完蛋,不敢再見他了。
&上還有沒有哪裏不適?」郭雅心擔憂地問道。
綺羅搖了搖頭,手卻輕輕抓着被子。王紹成是樞密使王贊的兒子,就算知道是他做的壞事,她能有什麼法子?皇上本就不喜歡朱家人,這麼多年,爹和大伯只是侍郎,那些才能遠不如他們的人都升做了尚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皇上刻意壓制着,不讓出頭。而如今幾個皇子斗得那麼凶,他們也沒有表態要站哪邊,說得好聽點叫明哲保身,說得難聽點,是又怕站錯隊。
郭雅心起身到外面去吩咐晚飯,綺羅側頭說:「辛苦兩位姐姐了,不如留下來一起用飯吧。」
曹晴晴正跟陳家珍說話,聞言回道:「不用。我已經派人去府里送信,四郎會來接我。」
陳家珍臉微紅,也低頭說:「我也不留下來了。季辰晚點會來。」
綺羅揶揄的目光在兩人臉上一個來回,雖沒說什麼,曹晴晴卻是受不住了,一本正經地說:「你作何這麼看着我們?我可是成了親的,相公來接有什麼不對?家珍身子不好,葉家公子擔心來接也是正常的。可比不得侯爺,沒過門呢,內子什麼的就叫上了。說,你們在一起有沒有做壞事?我可是看你頭髮都散了。」
陳家珍掩嘴笑,綺羅羞得滿臉通紅,狠狠瞪了曹晴晴一眼。
郭雅心端着一碗參雞湯回來,坐在床邊,遞給綺羅:「看你這臉色,一會兒白一會紅的,別又是生了什麼病。趕緊趁熱喝了。」
蘇府離得近些,蘇從硯先來把曹晴晴接回去。綺羅看他們夫妻並肩,有說有笑的,蘇從硯也是一副小心呵護的模樣,猜測他們的關係已經修復,要不然就是刻意在眾人面前裝出恩愛的樣子。至少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世家大族可不就是如此,像一個綢面繡着富麗花紋的帛枕,無論裏頭裝的是破棉絮還是爛葉子,外頭看起來都是極好的。
葉季辰過來得晚些。嚴書巷畢竟只是平民區,離得有些遠。京中的居住地看似無規則地錯開在幾處,其實都有講究,金柳巷,朱雀巷都是官家住的地方,最好的就是王侯和皇親國戚住的永福巷。
葉季辰正月拜年的時候來過,初見綺羅,嚇了一大跳。怎麼也沒想到三年沒見,當初那個圓圓胖胖的小姑娘,竟然出落得如此好看,真叫他刮目相看了。
江文巧跟着葉季辰一起來的,扁着嘴看上去好像不太高興,綺羅也不管她。
葉季辰的性子也斂了很多,瞧着漸漸有前世的樣子。他牽着陳家珍,走到郭雅心面前鄭重地說:「我爹從牢裏給我傳了消息,希望能看到我成親。我把日子定在了三月二十六,是有些倉促,但兩邊家裏都沒剩什麼人了,我們不打算大辦,就想簡單擺兩桌酒席。到時候夫人一家若是肯賞臉光臨,我二人深感榮幸。」
綺羅看着站在眼前的一雙人,他們是她前世的父親和母親,就要成親了。她想讓這一世他們的孩子過得幸福,父慈母愛,不要再受她前世的那些苦。她想看到這一家人能夠好好地生活下去,圓了她前世的那份殘缺。
郭雅心笑着說:「恭喜你們了,我們肯定會去的。不過成親畢竟是大事,也不能弄的太簡單了。葉蓉如今快要生產了,顧不上你們,不如我這當姐姐的做個主,為你們操辦婚事。」
綺羅雖然也有幫忙的意思,但郭雅心這樣一口包攬下來,她還是覺得頭疼。她這位娘,那也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千金大小姐,爹幾乎不讓她操心管事,心善愛幫忙沒錯,但哪裏是個做事的人?事情最後肯定都要落在自己身上。
&我看文巧姐姐是個能幹的,不如把她留在我們家一起幫忙打點舅舅的婚事。家珍姐姐身體不好,您另外再派兩個貼心的丫環過去,照顧她的起居如何?」綺羅建議道。
她是要把江文巧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江文巧下意識地想拒絕,看向葉季辰,葉季辰卻在跟陳家珍說話,臉上的笑淡而真摯,根本就沒注意她。江文巧咬着嘴唇,沒有支聲。郭雅心說:「我覺得這樣好,文巧了解家珍,留下來幫忙,也能更稱新娘子的意思。你們覺得怎麼樣?」
陳家珍有些猶豫,抿了抿嘴巴沒開口,等着葉季辰拿主意。葉季辰想了想說:「那就有勞夫人了。」
郭雅心當即點了阿香跟另一個婢女同葉季辰一道回去。綺羅把阿香偷偷拉到影壁後面,仔細交代了兩句,還把今天莫大夫的藥方偷偷交給她:「你好生照顧陳家姑娘,把她平日喝的藥換成這一副。」
阿香連連點頭:「小姐放心吧,奴婢能做好。」
綺羅握了握她的手:「去吧。」
既然要操辦婚事,就要佈置府邸,購買很多成親要用的香燭紅布。郭雅心出嫁的時候,一切都是娘家準備的,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底下沒有妹妹,朱明玉這邊也沒有小姑,導致她根本沒準備過婚事,兩眼一摸黑,不知道從哪裏下手。
綺羅早就知道她會如此,特意請了月三娘過來幫忙。
月三娘三兩下就列好單子,要上街去採購。綺羅管着家裏的銀子,恰好要出去買書,就與月三娘一道出門。其實她也是在家中閒不住的性子,郭雅心攔着也沒用。不過這回是帶上了暮雨和寧溪。綺羅現在看到暮雨總覺得有些不自在,會想起陸雲昭,所以上次去拜佛就沒有帶她,哪知道就出了事。
她知道暮雨私底下還有跟朝夕聯繫,有時也想問問陸雲昭的近況,又覺得這麼做多餘。
月三娘去馬行街的綢緞莊和香燭鋪子,綺羅派寧溪跟着,她自己常去的那家書店就在旁邊。這書店在京中也算極有名氣,種類繁多,而且出新最快。一樓多是賣時興的話本,也偶爾有女眷丫環會來購買。二樓賣的是經史,買書的多是男子,但平日裏男子要忙於讀書公事,人反而很少。暮雨跟着綺羅上了二樓,書架間果然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店裏的夥計在用拂塵四下打掃。
綺羅戴着為毛,夥計沒有認出來,倒是認出了暮雨,連忙面帶微笑地迎過來:「朱小姐,您去年要的那本書到了。」
綺羅愣了愣,夥計見她忘了就說:「一本前朝人寫的,叫《山河集》的書,當時不是沒有了嗎?您很想要,說再尋到了,一定得給您留着。」
她想起來了。不是她想要,是陸雲昭想要。淮南尋不到這本書,他便托她在京中幫忙尋找。這書講的是地誌,山川風貌,十分冷門,所以極少。
綺羅站着沒有說話,暮雨看了看她,對夥計說:「你先去忙,我們小姐要了再告訴你。」
夥計摸了摸後腦,識趣地走開了。這個時候,樓梯上傳來說話的聲音:「希文,你走慢點!」
綺羅渾身一凜,拉着暮雨就走到角落的書架後面,沖在旁邊打掃的夥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樓梯口那邊上來兩個人,前面的是陸雲昭,後面的是久未見的周懷遠。陸雲昭穿着竹青色的雲紋直綴,瘦了很多,顯得臉上稜角分明。他以前看起來溫和,笑容常掛在臉上,如今看起來卻顯得凝重了很多。
綺羅能感覺到身邊的暮雨明顯僵了一下。
周懷遠亦步亦趨地跟在陸雲昭後面,扯着他的袖子說:「到底怎麼回事啊,你倒是說呀!要急死我。」
陸雲昭沒跟他說話,叫來夥計:「我要的那本書有了嗎?」
夥計的眼神四處游離:「有是有了,不過有人比公子訂的早,所以公子等下次吧。」
陸雲昭也沒有多問,點了點頭,徑自走到書架間取書來看。周懷遠靠在他旁邊的書架上,雙手抱在胸前:「這次我回京,順道去應天府看望了洪教授。他一直希望你考館職的。你突然去做諫官,是不是跟朱家小姐退親有關係?」
陸雲昭的手指稍稍收緊,淡淡地說:「無關。」他的身形瘦而頎長,像一杆青竹。雖說現在是過分瘦了些,神態清冷,但更添了幾分氣節。綺羅遠遠地看着他的背影,恍恍然地,明明沒多久前才見過,卻覺得一別經年了。
&綺羅這個忘恩負義的,小時候你對她多好啊。居然不要你,跑去跟勇冠侯定親。那勇冠侯看起來是好,可他殺了多少人啊,砍下的頭顱都能堆滿一座城。到時候有那胖丫頭哭的,你可不許心疼。」周懷遠憤憤不平地說,他上次見綺羅還是幾年前離京赴任的時候。
陸雲昭失了下神,又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人,問周懷遠:「你說六皇子要見我?」
&啊。你想不想見?」周懷遠期待地問。陸雲昭的本事,他最是清楚,洪教授也說過,以後只怕不是池中物。六皇子趙霄如今是他的妹夫,陸雲昭若肯加入他們這一邊,最好不過。只是他這位同窗好友一向清高,不愛結黨,從前在應天書院裏頭,就是獨善其身的。
&安排時間吧。」
&你等我消息!」周懷遠喜出望外。陸雲昭肯幫趙霄,趙霄也一定會給他回報。趙霄的母親是王賢妃,雖然沒有郭貴妃那麼得寵,但勢力卻比郭貴妃大很多。她是王贊的親妹妹。
陸雲昭很快地選好了書,要下樓的時候,停在樓梯口,往綺羅躲藏的書架這邊望了一眼。綺羅下意識地往後退,差點碰倒了身後的高几。但見他目視前方,輕輕地說了聲:「恭喜。」聲音不大,卻足夠她聽見,然後他就低頭下樓去了。
周懷遠一頭霧水,跟在他後面下去了。
綺羅不知為何,用手捂着臉,忽然想哭。他分明是看見她了。於山於水,於海於濱,再相逢已是路人。
綺羅沒有心思選書,沉默地下樓去找月三娘。月三娘正掐着腰跟香燭店的老闆講價,寧溪手撐着額頭站在旁邊,看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就拉了拉月三娘的衣袖,輕聲道:「月老闆,一兩銀子不如就算了吧?」
&什麼算?你這姑娘,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月三娘低聲斥完,對香燭店的老闆娘說,「我買你這麼多東西,你少算我一兩怎麼了?隔壁街比你便宜得多,我這還不是衝着你家百年的名號來的?你今天賣給我,我下次還來你家買,細水長流啊。」
香燭店老闆娘真是哭笑不得。她還沒見過殺價這麼狠的,先說好的是十兩,後來衝着她月三娘的名號,硬給砍成了八兩,現在好,直接說錢沒帶夠,只給七兩。這不是耍無賴麼。
&說話啊!賣不賣一句話,我還得去下家呢。」月三娘把七兩拍在櫃枱上。她平日裏跟人做生意都是這樣,不給對方放點血是不會罷休的。無商不奸。
兩邊僵持不下,老闆娘真想說不做這生意了,又有些怕月三娘的勢力。她正咬咬牙,打算破財消災,一個戴着帷帽的姑娘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說:「老闆不如行個方便,就賣給我們吧。」
那姑娘收手的時候,老闆娘的掌心裏多了二兩銀子。她頓時眉開眼笑,說道:「好好好,你們把東西拿走吧。」
從香燭店出來,月三娘頗為得意,嫣然笑道:「你看吧,這差事交給我准沒錯,又給你省了一兩銀子。不過也真是奇怪,我跟她說了半天,她都不答應,怎麼你一求她就答應了?她看到你的臉了?」
綺羅抬手笑道:「瞧你說的,我這臉還能當銀兩花不成?」
月三娘暗道,你可不知道你那臉多值錢,有人為了讓你順利拜師,一出手就是一家金玉滿堂鋪子。那可是在寸土寸金的地段,日進斗金的店面啊。月三娘想想就心疼。
這說着金玉滿堂,眼前可就到了。街角處的樓宇氣派開闊,門外停着幾頂精美的轎子,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
月三娘說:「你前陣子不是讓我拿着你的圖紙去打首飾嗎?應該好了,進去看看吧。」
趙阮和於嫻坐在大堂邊上的檀香木雕牡丹交椅上品茶,不時說兩句話。趙阮穿着絳紫色銀線纏枝蓮的及膝旋襖,下身是官綠色的葉紋襴裙。於嫻還在喪中,穿得比較素,霜色的大袖衫,裏面是青白色的暗紋襦裙。
朱成碧帶着於文芝在旁邊選首飾。朱成碧其實很看不上於文芝那種小門小戶出身的,但怎麼說也是要做她五嫂的人,只能隨便應付兩下,實則在給自己精心挑首飾。過兩日,她要跟着趙阮進宮去參加宴會,打扮得漂亮些,說不定就給哪位皇子看上了。
她看到旁邊的柜上放着個盒子,忍不住打開,驚嘆一聲。裏面是一套首飾,兩支金質的蝶戀花簪子,做得很精細,花心有顆玉石,成色很不錯,配套的那對耳環和項鍊看起來也十分漂亮。她拿起來看了看,愛不釋手,問道:「老闆,這套首飾我要了,多少錢?」
老闆賠着笑臉說:「不好意思小姐,這套首飾是客人定做的,不賣的。」
朱成碧皺眉:「那客人出多少錢,我出雙倍。」
老闆為難道:「實在不好意思,這是客人畫的圖紙,我們按照圖紙做的。小姐若實在喜歡,我們另尋一套差不多的給您?」
&要其他的,我就看中這套了。你也知道我是什麼身份,你看看是要得罪我,還是要得罪那客人。」朱成碧氣勢凌人地說。
老闆實在很為難,恰好看到月三娘和綺羅進來,便指着她們說:「喏,那客人來了,小姐同她們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