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挫驕矜老姆正顏色·全顏面少艾憐孤寒
卻說如今業已十月,這天較夏日自然是短的;賈母年老之人,日間不免睏倦,況天氣又冷,乃命他姊妹不必總往自己這邊來,只管自去。黛玉因有些畏寒,便也不甚出門,每日間只在梨香院同寶釵頑笑,或作些針線,不過打發時候而已;紫鵑鶯兒等一干人瞧着這天氣漸冷,也便將這冬日所需之物一一想了做將起來,於是各自忙碌不提。
如今晴雯往這梨香院裏來已有一月有餘,因同鶯兒等人素日也見的,故早已熟識起來。初時未免有些拘謹,如今熟了,寶釵黛玉又皆不曾管他,乃漸漸又將往日那些脾氣露將出來;雖不敢尋趁林家和薛家的丫鬟,卻又似在寶玉房中的一般,小丫頭們或有不合心之處,也要罵上兩句的;紫鵑雪雁兩個聞了都皺眉,幾次要說,皆忍了回去,暗地裏卻不免議論;小丫頭們也各自懷怨,不在話下
。
那日雪雁覷了個空子,見黛玉不在眼前,便向張嬤嬤抱怨道:「皆是二太太弄鬼,將這們一個丫頭放進來,把咱們這裏攪得烏煙瘴氣;明着欺咱們姑娘同薛姑娘好性兒,若是大爺在,那裏有他張狂的份!早攆出去了。」張嬤嬤聞言,乃笑道:「他難道還敢惹你不成?」雪雁道:「雖不曾惹到我,我卻實實地看他不過。那日就在院子裏吵鬧起來,罵了許多話,教人聽不入耳的;一般都是奴才,他卻又是仗誰的勢?當日表少爺在時,他仗了是老太太給的,表少爺又用他,慣得撒嬌撒痴,倒罷了;如今到了咱們這裏,狼號鬼叫的,吵着姑娘怎麼好?」
張嬤嬤見他一行說,一行氣得瞪眼,乃笑道:「你也歇歇氣兒。小小女孩,那裏來這們大的氣性?你見你紫鵑姐姐便不生氣。」雪雁笑道:「原來嬤嬤不知道,他那裏是不生氣?不過他忍得住不說罷了。我在姑娘面前已是忍了這們些日子,卻活活悶殺我;好容易尋了這們的空子同嬤嬤說說,嬤嬤可別告訴姑娘去。」
張嬤嬤聞言倒也好笑,乃安撫他道:「嬤嬤曉得,你快休生氣了。他就是這們個人;難道你還同他計較不成?」紫鵑笑道:「我們不同他計較,便自有計較的。他今日不病了?依我看,還是教他挪出去是正經。仔細過了病氣,不是頑的;咱們倒也平常,這還有姑娘們呢;若教大爺知道了,我們定然是要討不自在。」
張嬤嬤聞言,便問道:「他是怎麼病的?」雪雁道:「聞小紅說,是昨晚起夜沒披衣服,故而冒了風。也不是甚麼大病,不過教他家去養息幾日,咱們也清淨幾日。」張嬤嬤聞言,便喚了一個小丫頭進來,向他道:「你去同你晴雯姐姐說一聲兒,如今他病着,要去往大奶奶那處回一聲兒,請大夫來與他瞧瞧;將這話說了,便往大奶奶那裏去回罷。」
一時見那小丫頭去了,張嬤嬤便自往晴雯房裏來,問了他一回,又見先前去的小丫頭來回說:「已是同大奶奶說了。大奶奶的意思,先待過幾日看看;若好了最好,若不見好,還是教晴雯姐姐家去養病才是。如今這個時令最易傷風,屆時若沾帶了別人倒罷了,自己的身子卻要緊的。」晴雯本自睡着,聞得這話,氣得坐起身道:「我害了瘟病不曾?誰不曾有個頭疼腦熱的,只怕沾帶了旁人!既如此說,我回去便是。」一行便起身來,又罵小丫頭道:「只顧站着作甚麼?還不幫我來疊衣服呢!」
張嬤嬤見他如此,乃望了那小丫頭一眼;那丫頭平日本是領教過張嬤嬤手段的,見他如此神色,便站着不敢動。晴雯自開了衣箱,見無人來幫他,乃罵道:「你是死的不成?還不過來!」那丫頭依舊不敢動,只不住地望張嬤嬤;晴雯方覺勢頭不對,見張嬤嬤冷着臉,心下一跳,乃勉強笑道:「教嬤嬤見笑了。我原性子不好,如今病着,肝火自然盛些的。」
張嬤嬤聞得他這話,乃揮揮手教小丫頭出去了,笑道:「也沒甚麼可笑的。你既素日如此,難道我每日見了都笑一回?只是你方才那話,是沖大奶奶,是沖青兒,還是沖我?倒要問問。」晴雯聞言,方悔自己失言,只得道:「那裏敢沖大奶奶?況此事同嬤嬤也無關,不過是聽了青兒這話,一時氣上來罷了。」
張嬤嬤冷笑道:「青兒不過是傳大奶奶的話;況大奶奶那話,難道不是正理?我原知你家去也無人照應,況那裏又冷,不如在這裏的好;本也無人一定教你出去,偏做出那樣兒來,是和自己身子賭氣不成?」一面便將他的被角掖了一掖,道:「生得這們好的女孩兒,卻那裏來的這般性子!我們姑娘不計較,你自己心下也要有些算計。姑娘從不曾罵一個人的,你如今卻將這裏的小丫頭皆罵了一個遍;是顯得你比主子能耐,還是認真不想在這裏?」
這一番話說得晴雯垂了頭,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張嬤嬤見他不做聲,便知已是聽進去了,乃笑道:「你是個聰明的,何必教人將這話說出來
。日後自己還要有些算計才是;若不然,再招了人的眼,卻不是今日這般了。」一行又教人去尋大夫來同他診治,點了一個小丫頭照應他,自出去了。
這裏晴雯見張嬤嬤出去,心下猶自突突的;又自想了一回,倒有些驚疑起來,雖不能立時改了性子,卻也收斂了好些。紫鵑雪雁見他如此,便知是張嬤嬤之功,皆稱頌不迭。
那日卻是下午,黛玉正在寶釵處說話,不過是說瑧玉薛蜨二人此時約至了何處,又猜他二人此時在做甚麼的;忽聞人報說:「邢姑娘來了。」他姊妹聞言,忙迎將出來,果見是岫煙笑吟吟地站在那裏,問他二人好;忙攜了他的手進得房中,又教人倒熱茶來。
一時岫煙往椅上坐了,乃向他二人笑道:「寶姐姐,林姐姐,一向不見,我可是想念得緊了。」黛玉對岫煙原有好感,見他來此,正在歡喜,笑道:「我當你把我們忘了,只顧在家中住起來。」岫煙笑道:「豈敢,實是家中有事,不得來的。」原來他自前日他母親生病,便回家去侍疾的。待他母親好了,又說家中無錢使用,教他往家裏做些女紅,故而一直未曾得空往這邊來;偏他父親又於前日賭輸了錢,無處尋得,便又打起主意來,乃同他母親領了岫煙往這邊來,意欲打一回秋風,弄些銀錢回去還賭賬。
岫煙明知他父親是為要錢而來的,不免慚愧,卻又不好不來的;況又思念迎春等人,也便隨了來府中。恰邢夫人今日不在,乃是帶了迎春探春往人家拜望;邢大舅卻又遇見了往日相識的一干紈絝,相跟着往外吃酒去了,岫煙瞧了這個空子,聞得如今黛玉同寶釵在梨香院住着,便一徑往這廂來。
寶釵見了岫煙,也自歡喜;一時卻見他身上衣衫單薄,乃問道:「這天已是冷了,你怎麼倒還穿這個?仔細着了涼。」岫煙聞言,乃勉強笑道:「我不冷。」寶釵便知其中定有原故,乃摸了一摸他的手,道:「還說不冷呢,這手凍得冰涼的。」黛玉見說,忙向雪雁道:「先取我一件衣服來,同邢妹妹換上。」一面便攜他往炕上坐了,問道:「可是家中有甚麼事?」
岫煙見他二人如此,料也大略猜到的,因他父母所為眾人皆知道,故也不好再遮掩,只得揀些不甚緊要的同他二人說了,又笑道:「我因想往這裏來,總要有些錢在手裏使的,難道總向姑媽要不成?故而先教人把我那衣裳當了些錢,好歹盤纏一回。」寶釵聽了,卻半晌不言語,良久嘆道:「只是還要你多耐煩些日子。今後若短了甚麼,只管找我要;你若見外,咱們兩個就白好了。」
黛玉聽了這話,那裏還有不明白的?因見雪雁取了衣服來,便接過了,令雪雁下去,乃悄笑道:「我這件也未曾穿過,如今卻嫌不合身了些兒,妹妹先能着穿罷。只是不知那衣服當在那一家去了?」寶釵道:「正是呢,你將當在那一家的告訴我,回去教丫頭悄悄拿了當票子來送與我們鶯兒,屆時取了出來,再悄悄送與你去就是了。」
岫煙見他兩個盛情,只得道:「叫作『恆舒典』,是鼓樓西大街的。」寶釵聞得,乃同黛玉對視一眼,方要笑說甚麼,黛玉忙使眼色;寶釵見了,乃將方才欲說之話咽了回去,又想了一回,道:「今晚就送了來罷,早些取出來,你也好穿的。」幾人又說笑了一回,岫煙方告辭出去。
他二人送了岫煙回來,寶釵便向黛玉笑道:「這算是甚麼?人沒過來,衣裳先過來了。」黛玉掌不住笑道:「我早知那個是咱們兩家的本錢。若是我不在面前,你們大姑子同弟媳說這個,本也沒甚麼;只是我也在的,你若說了,豈不教他面上不好看?況他素來麵皮又薄,不好打趣的。」寶釵聞得黛玉這話,乃笑道:「偏你對旁人的事想得便周到,怎生不見你替我想?」黛玉道:「若臊了他,你豈不也面上無光。我實是替你想,你又說我。」寶釵笑道:「也是,如此看來,妹妹還是同我好的。」一面說時,聞人來報說薛姨媽回來了,二人便起來往那邊去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