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待賓客見閒雲野鶴·賜女婢說氣傲心高
卻說黛玉自往榮府來住,每日間不過在賈母面前湊一回趣,又同眾姊妹頑笑一陣,別無他事。那日趙學士夫人往這裏送了帖子,邀他姊妹明日往這邊來作耍,三人便向賈母處稟了
。賈母因見只邀他幾個,不曾邀三春姊妹,倒為不快,只是面上不好說得,胡亂應了。他幾個皆是聰明之人,見賈母神色,那有不知的?只是賈母不提,幾人便做不見,自辭了賈母出來,隔日便坐了車往趙家而去。
及至趙家,蔣氏早同佳語在那裏候着了,見三人來此,便笑道:「一早便要請你姊妹來頑,只是一直未曾得空。恰前日有人送了這南來的新鮮果子,我便想着教你姊妹來嘗嘗的。」寶釵等人聞言,不免又笑謙一陣,主客方往房中坐了,丫鬟捧上幾碟鮮果來。蔣氏因向幾人笑道:「不必拘束,只當在自己家一樣。我只得語兒一個女兒,瞧着你們個個都是好的,恨不能是自家的呢。」又令丫鬟換茶,問幾人素日愛吃之物,其親熱原勝一般親戚。寶釵姊妹同黛玉見蔣夫人如此,也覺其和藹可親,故而漸漸也去了拘謹,同趙家母女說笑。
蔣夫人見他幾人品貌,愈看愈愛,心下想道:「可惜我沒得兒子,不得定下一個來家;如今看來,他幾個都是好的,堪為語兒之伴。我正恐語兒在家氣悶,如今見他同他姊妹說笑,倒也投機,照此看來,日後多多接他幾個來頑才是。」因又想道:「他幾個如今正在賈家住着,若只管接他們,不接賈府的姑娘,瞧着不好。不若改日也教一起來罷。」如此想定,便笑道:「語兒同你幾位妹妹往後面去頑罷,也領着逛逛咱們家園子;約到吃飯的時候,便往這裏來就是。」佳語聞言答應了,他姊妹也起身告了一聲,便往後園中而來。
幾人一徑行至園門口,只見正門上懸着匾額,題的是「隱園」二字。佳語笑道:「此是家父親筆。」眾人都駐足看那匾,笑稱賞一回。於是又往裏而去,只見一色粉牆,別無塗飾,各色花草掩映,不落俗套。黛玉乃笑道:「果然書香世家,連這院子都是書卷之氣。」佳語笑道:「班門弄斧,慚愧慚愧。」一面又往裏而去,迎面便是一道堆疊的假山,便知是抑景之法,果然轉過假山,便是一條小徑,直往園中通去,只見綠蘿裊煙,嘉樹翳晴;再往內去,漸見開闊,又見兩旁曲廊邃宇,不可盡述。佳語便向幾人笑道:「咱們往前面去坐船頑罷。這時節恰好吃蓮蓬的,咱們令人往這湖心去摘。湖心處有個亭子,四面來風,最是涼爽;屆時咱們坐在裏面剝新鮮蓮蓬吃,豈不妙哉?」幾人皆是年少女兒,聞得這話,那有不聽的?一時有僕婦撐了一隻小船往岸邊來,佳語令丫鬟先扶了他姊妹上去,自己方上來,便教人撐船,往湖中而去。
船行不多時,便影影綽綽望見湖心小島,上有一亭。佳語令僕婦攏船靠岸,同他姊妹上了亭子,倚欄坐了。不時跟的丫鬟便也上來,忙着扇爐烹茶,又有幾個船娘送了新摘蓮蓬菱角來。佳語笑道:「這一處看雪最妙。待下雪之日,定要再請幾位妹妹來作耍。」寶釵見其言語溫柔,行事周到,卻又灑落飄逸,不免暗自稱奇,心道:「這趙小姐大有隱士之風,果然趙學士也是有趣之人,生得這們一個『閒雲野鶴』般女兒;只是將來若配了個俗人,豈不可惜?」因又暗想:「他這性子竟是極好,連我或也有不及他之處,同哥哥倒可合在一道的。」想到這裏,忽覺自己造次了,臉上一紅,便自低了頭剝蓮子。
黛玉見此間景象,笑向佳語道:「姐姐端的好風雅人物。早前便聞大舅母說姐姐是妙人,今日見了,果然不俗。」佳語笑道:「慚愧。我不過在家閒着無趣,便琢磨這些風物;今日想了這裏教人改了,明日又想了那裏教人去添了。這們多年的工夫,方成了如今光景,我父親也懶待管,只由着我折騰的。」眾人聞言,方知這園子佈置竟是多出他手,皆讚嘆一回。寶琴便笑道:「原來這園子是姐姐的手筆,卻是我不曾想到的,怪道比其他園子少些匠氣,又細緻許多。」佳語笑道:「不過頑意,打發時間罷了。」一時見丫鬟剝了兩碟蓮子同紅菱上來,便笑道:「也不是甚麼希奇東西,略用些兒罷了。他們廚下倒有了一個新法兒,做的甜羹甚好,過會子教做來咱們吃。」
幾人又坐了一陣,佳語估着快到午膳時分,便請幾人出來,依舊登了船,往岸上去訖。及至上岸,佳語便向丫鬟道:「去請了媽來,說咱們今兒就擺在園子裏罷。幾位妹妹走了這們久,想來也累的,不消再往前面去了
。」丫鬟聞言,便往前面去尋蔣夫人;佳語便引着他姊妹至園中一處軒館中坐了,笑道:「也不知妹妹們愛吃甚麼,教廚下胡亂做了些;若有愛吃的,便說與我,下次再來時,教他們做。」一時蔣夫人也來了,各自坐定,兩個媳婦提了食盒來擺上,不過是幾樣時令小菜,做得極為清爽;又有幾品點心,瞧着也不甚花哨,食之卻覺余香滿口。一時飯畢,又往佳語房中去了一回,三人方告辭回去。
及至回房,黛玉便向寶釵笑道:「姐姐今日想些甚麼?我只見你出神,待要問你,又不好問的。」寶釵那裏肯說自己所想為何事,只得笑道:「我見那趙家小姐為人甚好,倒為感嘆。他同我們原又不一樣,自有一種天生的閒散恬淡在裏面,瞧着竟如山中高士一般。」黛玉笑道:「那裏尋這般有人間煙火氣的高士去?這趙小姐雖行事高雅,卻毫不見孤傲,更兼諸事周全;我是自愧不如的了。」寶琴笑道:「林姐姐又自謙了。趙家小姐固然極好,難道林姐姐就不好的?只不過好處不同耳。」寶釵笑道:「咱們今日往人家去,改日也要還席才好。只是如今住在這裏,自然不好往這裏借園子的,說不得只得待回家去了再請他。如今家裏卻也沒甚麼頑的,不過略收拾了下,能着住罷了;待哥哥回來,定是要好生收拾一番的。」
黛玉聞他這話,不免想起瑧玉來,便道:「說起來,竟不知道他們往外去的如何了。這伴駕隨行又不能夠帶人伏侍,自然有多方不便,尚不知何時回來呢。別人皆道是臉面,要我說,就不去也罷。」寶釵笑道:「傻丫頭,也只有你這般想罷了。我每日裏便覺古怪;我同哥哥雖好,也並不如你合林大哥哥這們好;蝌兒同我們琴兒雖也親近,終究比不得你兩個。都這們大的人了,一時不見林大哥哥就想,好不羞人的。」黛玉笑道:「你就不想薛大哥哥的?待哥哥回來,我同他說,教他講與薛大哥哥聽,看他不說你的。」寶釵搖頭笑道:「他素來不說我的,你這一招並不靈。」
正在說時,林之孝家的從外面來了,見幾人皆在,乃笑道:「姑娘們好容易回來了。二太太日前便知幾位姑娘要往這裏來住的,恐伏侍的人不夠,特向老太太說了,要撥幾個人過來。如今老太太便教我領了晴雯同小紅往這裏來,說是暫放在這院裏給姑娘們使喚;若有針線上的活計,只管分付。」黛玉知他兩個原是寶玉房中的丫頭,素日也曾聽紫鵑鶯兒等人閒聊,知晴雯原有些心高氣傲的;這小紅卻是林之孝親女,素日裏並未說過話兒,尚不知品性如何。賈政帶了妻兒往任上去時,選了襲人、鸚哥、麝月、茜雪四個跟着,並不曾教他二人跟去,故而晴雯仍回賈母那裏聽差,小紅便只留在王夫人院中。如今林之孝家的帶了他兩個往這裏來,便都笑謝了,令雪雁同雀兒帶二人往房中去,又要親至賈母處謝過;林之孝家的忙攔阻道:「老太太教幾位姑娘不必特特去的,天也這早晚了,倒是歇下是正經。」他姊妹聞言,只得應了,自送了林之孝家的出去。
一時黛玉回房,紫鵑便向雪雁笑道:「瞧瞧,來了同咱們搶位置的了。二太太好算計,都往外去了,還不教咱們省心。」雪雁亦笑道:「也要他搶的去。他生得固然比咱們好;只是咱們伏侍的是姑娘,又不是爺,難道姑娘為了他薄我們不成?」黛玉聞他兩個這話,便知說的是晴雯,乃笑道:「兩個小蹄子,盡說些沒要緊的話。甚麼搶不搶的?咱們自小便在一處,如今也這些年了,豈有為他薄你們的道理。」雪雁笑道:「姑娘別惱,我們不過說一句頑話。只是教他來作甚麼?姑娘針線上的活計,咱們自有人做;我們兩個同春纖秋縈雖粗手笨腳的,也做得過。誰要這們個巧的來?又慣會咬群,沒得淘氣。」
黛玉笑道:「你若不喜他,也不必理他,有活便教他做也可,他做不做,你也由他。到底是老太太給的人,咱們放着就是了。」紫鵑雪雁兩個雖如此說,卻並不是恐晴雯來此同他二人爭寵,乃是見晴雯生得同黛玉有些相似,不免想起當日湘雲說黛玉之語,更疑王夫人有意為之;往日在賈母處住着時,也曾數次見過晴雯罵寶玉房中小丫頭,便覺他有些輕狂,如今偏又遣他往這裏來,心下難免不自在。只是黛玉不提此事,二人也不敢說得,只得伏侍黛玉睡下,方各自安寢。如此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