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識品性佳音擇親嫂·笑爭持湘雲嗔表兄
一時佳音分付了丫頭回來,往石凳上坐了,乃對幾人笑道:「常聽母親說,幾位妹妹於這才學上都是極好的。咱們今日也學他們男兒家『聯詩會友』罷,也好教我開眼。」幾人聞言,不免謙讓一陣,便有丫鬟取來紙筆等物,又說擬題限韻之事。幾人先已論過,原是佳音年紀最長,乃笑道:「我托個大罷。咱們就聯即景詩一首,依座次聯將下去,限七陽韻如何?」湘雲原是個好用險韻的,自以為如此方顯詩詞新巧,聞言便道:「這韻也泛了些,不若換一個罷。」寶釵幾個聞他此言,皆不作聲。那佳音便頓了一頓,乃笑道:「咱們是聯詩頑,自然選個容易些的。難不成還要往那裏考狀元去?」眾人聞言皆稱是。於是限七陽韻,起始便是佳音,見他寫道:
初五臨中夏,時清日復長。
梅霖初歇罷,
下是迎春,乃聯道:
絳蕊始生芳。輕衫裁艾虎,
岫煙道:
雀扇喚風涼。紅絲雙結臂,
探春道:
小符斜掛梁。當軒知槿茂,
惜春道:
向水覺蘆香。龍舟爭競賽,
李紋道:
畫鼓鬧相妨。酒美知蒲艾,
李綺道:
食嘉羨稉粱。對竹能忘暑,
湘雲道:
觀波猶見霜。鹽梅已佐鼎,
寶釵道:
曲糵且傳觴。舊物仍荊楚,
黛玉道:
今情尚瀟湘。事古人留跡,
寶琴道:
年深縷積長。應知今聚樂,
如是眾人皆聯過一次,佳音便收道:
信手賦端陽。
如是聯畢,早有人將詩寫出,幾人笑稱賞了一番,佳音因笑道:「眾位妹妹皆是有大才的,倒是我獻醜了。」湘雲見了如今這許多人,倒發了詩興,因只聯了一句,因覺不盡興的,乃對佳音笑道:「好姐姐,咱們每人再賦一首罷。」佳音笑道:「若作起來,只怕這一天也作不完了。我原知道妹妹是個才高的,且收着下回作罷。」因又道:「這裏熱上來了,妹妹們倒是同我往屋裏去坐坐。」湘雲聞言,只得罷了,便同眾人往佳音房裏去訖。及至房中,不過看了一回針線,又賞了一陣子書畫,柳夫人便使了丫鬟來道:「飯已擺下了,教姑娘們往花廳上來。」佳音聞言,便引着幾人往前面來。一時吃罷了飯,邢夫人便帶他姊妹告辭回去。
卻說佳音同他姊妹處了這半日,見各人如此,雖面上不見甚麼,心下亦有計較。待幾人散去,他母親便問他道:「你覺得史姑娘如何?」佳音聞言,便知他母親意思。原來他家有一庶出長子,名喚佳言的,因其母早逝,就認在柳氏膝下,權充嫡長子的;如今長了十五歲,見有秀才功名,為人倒也忠厚。柳氏意欲為他尋親,故今日邀邢夫人帶家下女兒來此,也有個相看之意。因又想道:「言哥兒雖養在我膝下,到底不是我親生,雖掛了個嫡長子的名號,原比正經嫡子低着些兒;只是那史家姑娘雖出身不差,如今卻已無了父母,同言哥兒倒也相當,況他兩個叔父皆是侯爺,也抵得這無父無母之處了。素日聞得他兩個嬸娘對他倒也平常,想來多半不是個要強的,又沒個親哥哥弟弟,雖有幾個堂族兄弟,亦不足為慮。」
原來柳氏素日覷得佳言倒也平常,乃是其夫當日一意要將他認於自己膝下,柳氏因自己只有一女,並無男兒,故不好駁得,又要得個賢惠名聲在那裏,乃應承了,然心下終究不快。如今佳言到了尋親的年紀,柳氏因恐別人閒話,故而也下意相看,只欲尋一個又瞧着相配又不難拿捏的罷了。因湘雲乃是侯爺之嫡孫女,雖其父在時並無爵位,其叔父卻皆有爵位,若成了這門親事,卻教人說不出甚麼來。故而將別人皆不管,且先問湘雲。
佳音心下明知其母所想,乃對他母親笑道:「這史家姑娘卻也是個奇人。」柳氏聞他女兒這話,便知必有緣故,便問端的;佳音因撇嘴道:「若說年紀小不懂事罷,盡有比他小的,顯見的自小無了父母,沒甚麼人教養。」柳氏聞女兒這話說得刻薄,乃笑斥道:「你也罷了,他不過一個小女兒家,如何這般說他。」佳音道:「他到也不怕生人,只是這言語也過於爽利了些。若哥哥娶得他來咱們家裏,未免合氣。趁着不曾說這事,快些丟開手是正經。」柳氏因見女兒不喜,料知湘雲定是有不入他眼之處的,又知女兒素日便有主意,乃笑道:「你覷着那個好些?」佳音道:「那幾個到都是好的。兩位李家姑娘同邢家姑娘家世薄些,暫且不提,況賈家也做不得主。薛家姊妹兩個生得固然是極標緻,性情也好,只可惜是商賈之家,同咱們家原不配。賈家的三位姑娘,四姑娘歲數原小,三姑娘瞧着有些不好相與;只有二姑娘瞧着倒是溫柔可親的模樣,還有林家姑娘也罷了。母親若要為哥哥擇一嫂子,便從二姑娘同林姑娘中選一個罷。」
柳氏聞他說了這半日,乃笑道:「你也不怕臊,就這們直口說將出來。這潑皮破落戶兒模樣若教人看去,還笑死了呢!」佳音道:「我也不過在媽跟前說說罷了,況咱們是為哥哥好,有甚麼臊的?」他家原是將門之後,佳音幼時也曾同他父親學些弓馬騎射的,同他哥哥性情全然不同,最是直爽之人。柳氏雖笑他,卻也知佳音此話不假,乃道:「我同你想的一樣。只是林姑娘小些,同你哥哥歲屬不配,他父親又不在京里,倒是二姑娘好些。況他家大太太同我原好,若說得一聲,想來此事可為。」原來柳氏本是好弄權之人,佳言又不是他親子,並不願娶一個千伶百俐的媳婦來同自己爭管家之位的,因見迎春性情溫厚,家世原也相當,故已有七八分取中他;待趙鵬宇回到家中,便同他說了。趙鵬宇聞言,倒也遂意,乃擇日往賈赦那裏說知。
賈赦素日覷着這個女兒原也平常,如今聞趙家來提,素日同趙鵬宇又有些交情,又覺人品家當都相稱合,故而滿口答應。邢夫人卻有些懸心,故又命賈璉暗地裏去打聽了,回來說眾人皆道這趙佳言為人不錯,方才放下心來,便又往賈母那裏稟了。賈母聞得此事,雖覺趙家身份平常,然見賈赦業已定了主意,想來攔阻亦恐不聽,也便胡亂應了。於是趙家便擇了好日子,請人往賈家換了庚帖,待過得三日,排了八字,一應周全後,便只待議親了。卻說他姊妹幾人聞得這事,都往那裏去賀迎春,只把迎春羞得無處可藏。獨寶玉聞言不歡喜,乃發痴話道:「好歹這些姊妹都長長久久地在這裏才好,為甚又要往別處去?須知女兒嫁了人,便如那珠子失了光彩寶色,倒為可惜。」如此瘋瘋張張說了這些,也不曾有人理他,一時無話。
卻說湘雲那日從趙家回來,少不得家去告一聲的,翌日方又往這裏來。一時進入房中,都見過了。賈母因問:「今兒還是住着,還是家去呢?」湘雲之奶娘便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服都帶了來,可不住兩天?」史湘雲往四下里看了,眾姐妹都在,獨不見寶玉的,乃問道:「二哥哥不在家麼?」剛只說着,只見寶玉從外面來了,賈母因笑道:「你妹妹方才還念叨呢,可巧就來了。」寶玉聞言,見湘雲如今面上並不同那日,猜他不惱了,乃笑同他問好。湘雲因又說同襲人幾個帶了絳紋石的戒指兒,要親送去的;寶玉因覺前日得罪了他,正要尋機迴轉,乃同他一道去了。
一時至寶玉房中,襲人見湘雲來了,忙斟了茶來與他吃,湘雲又拿出戒指送與襲人。襲人感謝不盡,因笑道:「難為今兒你親自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的。」湘雲笑道:「阿彌陀佛,我那裏敢忘了姐姐。這麼大熱天,我來了,也必定趕來先瞧瞧你的。」寶玉見他兩人說話兒,倒不好就提那扇套子的事,乃道:「只顧說話兒,你早上還同我說有事要煩他呢,教我替你記着些兒,如今果然忘了。」襲人聞言笑道:「可是呢,正有一件事還要求你。」湘雲便問何事,襲人道:「原是一個穗子,我這兩日身上不好,偏過兩日又要用的,故而求到大姑娘這裏來了。」
湘雲聞言笑道:「這值得甚麼。只是一件,我只做你的東西,別人的我卻不管。」襲人已知是前日之事,只不作聲,果然聞湘雲忍不住的,自己又道:「其中自然有原故的,你必定也知道。」襲人聞這話,笑道:「果然我不知道。」湘雲冷笑道:「我前兒就聽見了,拿着我做的扇套子給人看去,倒教人鉸了兩段。這會子又教我做,怎麼不叫那會剪的做去?」寶玉忙笑道:「我本不知是你做的,是你襲人姐姐哄我,說是外頭一個做活最好的女孩子做來的。」湘雲聞他贊自己活計,心下方有幾分歡喜,乃道:「也罷了,除了我誰肯讓你們這麼使喚的。只是再不可同人到處去說了。」寶玉見他回嗔作喜,方放下心來,自然滿口應承,不在話下。
一時襲人從裏屋取了那穗子的線出來交與湘雲,湘雲接了,因向寶玉笑道:「我也不是白效力的,卻要你依我一件事。」寶玉便問何事,湘雲想了一想,乃笑道:「一時想不起,暫且放着罷。待我想起來告訴你的。」因又要往賈母等處同鴛鴦幾個送戒指,便別了兩人出來,襲人同寶玉送至門外方回。
【註:聯詩有一半多是套用了唐玄宗的《端午》一詩,有增刪改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