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狗仗人勢奴大欺主·鳩佔鵲巢賓喧奪人
轉眼入了五月,外面尋的裁縫已於前日將衣服送了來,一一送至各人房內。邢夫人便往迎春房裏去,看着他換了新衣,贊了幾句,又笑道:「到咱們往人家去的那日,倒是把你那支海棠花的簪子戴上罷,也好襯這衣服。」迎春聞言,面上卻有些難色,邢夫人見狀便知有異,尚未待迎春開口,便問司棋道:「你們姑娘的那支簪子到那裏去了?」司棋聞言便看迎春,邢夫人見了,乃冷笑道:「你不必瞧姑娘。你們原是為伏侍姑娘的,如今要一支簪子都尋不着,留着你們在房裏作甚麼?」司棋本是個伶俐的,見邢夫人惱了,忙跪下道:「太太明鑑,我們原不敢欺心的。姑娘這簪子卻是被王媽媽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說是過些日子就送了來。」
邢夫人素日便知這些奶媽子可惡,只是一直未曾理會得,如今聞得這事,乃冷笑道:「想來他這也不是頭一遭了,如今方才被我知道。你們姑娘好性兒,故也不曾和我說得,一發縱了他。」迎春聞言,只得道:「想來是他拿去暫時借一肩兒。我只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待些日子,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就忘了。原是我的不是,又惹得母親生氣。」
邢夫人聞言,乃恨鐵不成鋼,道:「我的兒,和你又有甚麼相干,你替他擔罪過!我素日怎麼和你說的來?你如今是正經的長房嫡女,憑誰也轄制不到你去!若這些人不好了,你只管拿出小姐的款來說他。」迎春低着頭弄衣帶,半晌方答道:「我也說過他兩次,他不聽卻也無法。況且他是媽媽,那裏有我說他的道理。」邢夫人聽了更怒,便道:「都是那好二太太尋來的甚麼好奶媽子,忒也憊懶,連姑娘也欺壓起來了!你作甚麼說不得他?他原是家中的奴才,稱他一聲媽媽,不過你小時候吃過他幾天奶罷了。如今卻在這裏橫行霸道起來,是仗了誰的勢!」一行說着,因見迎春面色紅漲,又恐說重了教他心下不快,乃放柔了聲音道:「我的兒,我素日待你如何,你也是見了的。為何有這等事,反不同我說去?縱不同我說,也該告訴你哥哥嫂子去。通共只得這一個妹子,再不照管些兒,天理也不容了。」迎春聞言忙道:「原不乾哥哥嫂子的事。我因想母親素日諸事繁雜,不敢再用這些小事擾了母親心神的;嫂子又新得了小侄兒,原該靜養;哥哥更是有差的人,我縱不知事,也不好總去說這些的。」
邢夫人素知迎春性子柔和,最是個與世無爭的,自己雖多方教導,依舊不曾改了他這性子,故暗想道:「原是我想得差了,只覺他是女兒家,原該嬌養些才是,甚麼事情都把着手兒教了他,不想卻令他不安起來,恐我厭煩,故有此舉,倒非我起初之意了。」如此心下一轉,故意嘆道:「傻孩子,說甚麼擾不擾的?想來是你同我見外了,只道你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故不肯同其他女兒對自己母親一般。」迎春聞得此話便白了臉,忙起身跪下哭道:「太太此話,教女兒如何當得起!素日太太對我如何,我心裏原也知道,只是嘴拙口笨不曾說得,這心下孺慕之情原比他人更勝幾分。太太今日這話,真真是教女兒無立足之地了!」
邢夫人原不是當真惱了他,不過意欲唬他一下子,好將這後來之話引出來的;如今見他哭了,忙扶起來道:「我不過賭氣隨口一說,又唬得你這樣。只是咱們原是母女,那裏有當娘的不疼女兒,不為女兒出頭的?你恐我勞煩,我卻也看不得你受這些閒氣。只恨我來的晚了兩年,你如今又大了,若立時攆了他出去,倒瞧着像咱們忘恩負義似的。如今且收了眼淚,待日後我替你出氣。」又令繡橘往外打水來替他洗臉,看着迎春重梳洗罷,乃道:「這簪子暫且也不去要,夏喜領着司棋往我房裏去,把我那根百蝶穿花的簪子拿來與二丫頭戴。且等過了這個節,慢慢再作計較。」夏喜應了一聲,便同司棋出去了,不多時取了簪子回來,邢夫人親接了插到迎春頭上,笑道:「好俊的孩子。那些沒天理的每日裏只贊旁人去,我們家姑娘那裏不如他們?你娘是三品的誥命,你是我的女兒,原比他們不差。」迎春聞言,只飛紅了臉,乃低頭不語。邢夫人又拉着他的手兒囑了些事體,又笑道:「你且寬心。屆日我自領了你們姊妹去,萬事有我。」一時有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邢夫人聞言,方起身往前邊來,迎春送至院外,看着邢夫人去了方回。
一時幾人回房,繡橘方笑道:「如何,我說咱們太太明白。好歹甚麼時候將那起子人都遠遠地打發了,咱們這裏才清淨。他是試准了姑娘好性兒,方敢如此。」迎春蹙眉道:「他原是二太太尋來的人,同他家又有些淵源。我若當真回了母親,母親問着他,未免二太太臉上又不好看的,沒得給母親添是非。」司棋聞言道:「姑娘這話差了。不見太太方才聞姑娘受了委屈,氣得甚麼模樣?況咱們同那裏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遲早吵嚷出來的。姑娘一味容讓,他們得了意,都要踩在姑娘頭上了!只顧着他們的臉面,誰來顧咱們的呢!」迎春聞言便不言語,心下暗想道:「今日見母親這般光景,想來對我是着緊的。我原是記在了母親名下,自然要惟母親是從;若我依舊忍讓起來,不惟自己不好,也損了母親的面子,倒有負母親素日待我之情了。」因此心下又有盤算,不在話下。
及至初一那日,邢夫人早早起了身,看着迎春梳洗了,又領了岫煙,一同往賈母那裏來,不多時便見其他人都到了,連湘雲也同黛玉一道進來。原來賈母前日因聞邢夫人要帶他姊妹往人家拜會,知湘雲是個最好熱鬧的,他兩個嬸娘素日又不太往人家去,便令人接了他來,言說也帶他往人家逛逛。湘雲聞言,自然巴不得一聲兒,也顧不得同寶玉生氣,便一徑往這府里來。寶玉見他來了,又想起前日之事來,意欲同他說話,又見這裏人多,不好說得,只得罷了,不住往湘雲這邊看來。湘雲只作不見,顧自同人說話。
一時邢夫人慾領着他姊妹往人家去,寶玉本也待跟了去,又恐他父親訓斥,只得罷了,見湘雲已同眾人站了起來,乃湊過去笑道:「雲妹妹,今日同大娘往人家府里去頑,回來好歹同我說說罷。」湘雲尚在生氣,聞言橫了他一眼,乃裝作不曾聽見,轉頭去與寶琴說話了。寶玉無法,乃偷拉探春道:「三妹妹,我去不得,你回來同我說說那裏的光景罷。」探春亦悄笑道:「別人家內宅女眷之事,豈是同你說得的?你好生念你的書去罷。」寶玉那裏肯依,扭股糖似的扯着探春央告;探春無法,只得胡亂應了,乃同邢夫人及眾姊妹去訖。於是幾人坐了車子,往街上而來。
卻說那京中原有一個叫趙鵬宇的,官拜三品將軍,娶的便是理國公柳彪之女柳氏,素日亦同賈赦相知,如今正是往他家去。那趙家只有一個嫡女,小字喚作佳音,如今方十三歲,卻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兒,他父母愛若珍寶;如今他見賈家來了這許多女孩子,心下倒也歡喜,乃同他母親一道往前面相迎。一時彼此見禮罷,坐着說了幾句話兒,柳夫人因笑道:「我知道你們年紀輕的女孩子,同我們這些老天拔地的在一處,未免拘束着。你且帶着這些妹妹去後面頑罷。」佳音聞言便起身,又同兩位夫人行了禮,方引幾人去了。邢夫人見他幾人去了,乃對柳夫人笑道:「果然柳夫人教出的女兒是極好的,我們二丫頭卻是比不上了。」柳夫人笑道:「不是這話。貴府二姑娘瞧着便性情穩重,不似我們音兒,這般跳脫。」二人又敘些家常,不在話下。
幾人因同佳音行至後花園內,一路上說笑,行了約有一盞茶的工夫,忽見前面有一小亭。佳音便笑道:「妹妹們也該走得累了,不如往這亭里歇一歇罷。」說着,幾人往裏面坐了,立時有丫鬟捧上茶來,他姊妹坐着說笑。寶釵黛玉等因是做客,又見那佳音為人健談,自然不好喧賓奪主的,故多聽他說;獨湘雲不在意這個,乃任意談笑。寶釵覷得不過,見佳音往那裏分付丫頭們,乃悄對湘雲道:「你少興頭些罷,這是在人家作客,又不是在自己家裏。」湘雲笑道:「好容易出來逛逛,若下意約束起來,還有甚麼趣兒?」寶釵見說他不聽,乃一哂不再提起,自同黛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