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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瞬間緊張的郁行之、王如意不同, 目光落在閻世緣身上,馬懷真反倒老神在在地往輪椅里一窩, 面色不改道:「來得正好。文師閣 m.wenshige.com」
原本還顧忌着身後這三個小的, 不過既然對方都主動送上門來了,那馬懷真也不再客氣。
看見二樓過道上那幾個被翻開的柳木箱, 閻世緣臉色鐵青。
「誰准你們翻的?!如意, 是你?」
對上閻世緣, 王如意本來就心虛, 聞言, 也不敢出聲兒, 趕緊擺擺手, 侷促地低下了眼。
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郁行之不動聲色地拖着斷腿,往王如意身前邁出了一步,隔絕了兩人之間的視線交流。
王如意瞪大了眼, 青年臉色算不上有多友善, 一言不發。從王如意的方向,只能看見郁行之硬朗的下頜線條。
馬懷真掀唇一笑,不緊不慢地沉聲問:「我還想問問老闆, 在客棧里放這些東西, 就不怕把這為數不多的客人都給嚇跑嗎?」
閻世緣往前走了兩步,臉色更加難看了:「這不是『東西』。」
馬懷真果斷道:「這是你戰友。」
閻世緣一路走上二樓,將地上倒着的柳木箱重新扶起:「如果你們知道,你們就更該尊重他們。」
細細端詳了一會兒閻世緣的表情之後, 馬懷真竟然破天荒地主動軟化了態度,低聲道:「老闆息怒,我們只是有些事不太清楚,想請老闆解答。」
中年男人撿起地上的屍塊,一塊一塊重新放到箱子裏擺好。
這畫面由喬晚看來本來是十分驚悚的,但有了荊永鑫記憶加成,面對這一箱屍塊,喬晚發現自己竟然再也生不出「害怕」之類的情緒。
重新合上柳木箱,閻世緣看了一眼馬懷真。
男人雖然殘疾,但這一身修為深不可測,明顯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
在這兒和他起衝突,他要是傷到了那沒事兒,要是這間他精心料理的客棧傷到了……
馬懷真主動讓步,閻世緣沉默了一瞬,也主動退讓了一步:「你想問什麼?」
「這間客棧。」馬懷真道,「還有這幾口箱子。」
「如你所見,這箱子裏裝的都是我戰友。」
馬懷真問:「你是『暑』字旗下的?」
閻世緣臉上掠過了一絲詫異:「道友知道『暑』字旗?」
馬懷真:「幾百年為了對付魔域,修真界統共分了八支軍隊……」
不瞞你說,」男人似笑非笑道,「我正是『寒』字旗下。」
閻世緣:「道友這一身傷,也是?」
馬懷真淡淡道:「戰場上所傷。」
「原來如此。」閻世緣喃喃,再一抬頭,眼裏的陰鬱和警惕頓時散去了不少。
馬懷真:「暑字旗與寒字旗,分屬南北,暑字旗下的事,恕我知之甚少。不過我曾聽說過,當初暑字旗在扶風谷一戰中,損失慘重。」
當初為了方便統御,修真界把所有戰力,按照八個方向,分別分出了八面旗,各守「八門」。
東北方的「蒼」字旗,東方的「開明」旗;東南方的「陽」字旗;南方的「暑」字旗,西南方的「白」字旗,西方的「閶闔」旗;西北方的「幽都」旗;北方的「寒」字旗。
玄霧宗、靈霄宗、青雲宗因為地處南部十三洲,都被一道兒劃分在了暑字旗下。
這一戰,「暑」字旗中的雲煙派弟子「酆昭」叛歸魔域,導致扶風谷一役,修真界這方死傷慘重。玄霧宗、靈霄宗、青雲宗等小宗門精英弟子死傷過半,從此之後一蹶不振,沒過一兩百年,就被其他門派或吞併或滅門。
如果說之前馬懷真還不大確定,但眼下結合這幾張玉牌稍加聯想,不難還原出大街上那支陰兵的真實身份。
提及往事,被戳中了傷心事,閻世緣沉默了良久:「你說得都沒錯。我的的確確是暑字旗下的修士。」
喬晚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坐直了點兒,靜靜聽閻世緣講述當初那段往事。
她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說,碧眼邪佛和「聞斯行諸」。
「我生性懦弱,雖然上了戰場也不敢衝殺。扶風谷一戰中也是如此,於是久而久之,打掃戰場之類的活兒就落在了我頭上。」
……
扶風谷的罡風粗獷冷厲,四季不絕。
魔域來勢洶洶,修真界損失慘重,戰局幾乎呈現一邊兒倒的態勢,在這種情況下,許多小宗門的練氣期弟子都被提溜上了戰場,甚至,這裏面還有不少人才剛開了道域,學會引氣入體。
「北邊兒,是大人物們的戰場。」
某天傍晚,打掃完戰場,坐在一塊兒啃着干饃饃的時候,曹路平意味深長的說。
人分了三六九等,戰場也分了必爭之地和棄子。
所謂大人物,那都是一劍搬山,只手能當百萬兵的存在,和他們這些練氣弟子扯不上什麼關係。
不過這並不妨礙停戰之後,一堆人坐在一塊兒,捂着傷口,啃着又冷又硬的軍糧八卦。
「聽說,『寒』字旗的玉清真人,憑着一己之力,硬是干翻了魔域四百八十人,攪動得北境冰原大雪山崩裂。」
北境大雪山後面兒就是魔域大本營,因此修真界最頂尖的戰力大部分都歸屬於「寒」字旗下,也就是所謂的「大人物的戰場」。
至於他們扶風谷的,沒北邊兒那麼天崩地裂,這裏,都是靠血肉衝殺出來的。
「怎麼?」苗春輝笑道:「你還想和玉清真人比?」
曹路平也笑:「我哪能和玉清真人比啊,我就想着,什麼時候要是這戰能打贏就好了。」
「快了。」開口說話的是個紅衣圓臉姑娘,名叫張霞,膝上攤着一件正在縫補的戰甲。
在這情況下,滿臉的血污也擋不住清麗柔和的眉眼,張霞抿唇微微一笑:「聽說,最近上面兒已經開始反攻了。」
「反攻?」苗春輝好奇地問:「怎麼反攻?酆昭,你這兒有消息沒?」
「聽說魔域的戰神,蘇不惑前段時間失蹤了。」人群中,一個面容蒼白俊秀的少年微笑道:「最近,太平書院的山長孟廣澤聯合了崑山,決定打進魔域老巢,趁着這口氣,一舉封印了始元老賊,割了魔域的腦袋。」
「這還是幾個月前的消息了,」張霞咬斷了線頭,怔怔出神,「也不知道成功沒有。」
曹路平:「這次封印據說是東到七岳十嶺,西到崑山群山,北到北境大雪山,南到南部十三洲棲澤府,以天下靈脈之靈氣為供養的天地大陣。」
「南部十三洲棲澤府?」虞寶成驚訝地問:「雲攀,這不是你老家嗎?那兒有靈脈?」
被喚作雲攀的岑雲攀,莞爾一笑:「是,我家的確就在那兒,我府上的確有條靈脈。」
虞寶成還想再說什麼,立刻被曹路平暗暗使了個眼色。
岑府靠近南邊兒,這回總共來了三十六個弟子,到現在死了三十五個,只剩下了岑雲攀一人。好端端地提這個幹啥。
「要是能打贏了,」曹路平笑道:「我立馬就下山。」
立馬就有人問:「你不修仙了?」
「對啊,之前是誰想着要當劍仙的。」
「不修了不修了,」曹路平擺擺手,「沒那個資質白在山上虛耗光陰。人這一輩子太短了,我能在山上耽擱一兩百年的,家中老娘耽擱不起。」
修個幾百年,終於修成了,哪又怎麼樣?回頭一看,家裏灶台落了灰,茅屋破敗,光看門前多了幾堆墳嗎?
「荊永鑫,你呢?」
「我?」膚色黝黑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我想回家,我想我娘了。」
此言一出,面前的漢子們紛紛鬨笑出聲。
「都多大了,不想着媳婦,還想着你家裏老娘啊。」
不過笑完,眾人又沉默了一瞬,不言不語地對着夜空一輪冷月,啃着乾糧。
不知道是誰說了低聲說了句:「我也想我爹了。」
「我想我娘,家裏就她一個老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顧好自己。」
「我想我女兒,我走的時候,她才這麼高呢。」
「別說了別說了,說這些幹嘛,說得我眼淚都下來了。」
又是短暫的沉默之後,眾人對視了一眼。
曹路平嬉笑道:「要我回去了,我就用這一身術法,去混個什麼國師噹噹。」
虞寶成拍大腿:「要我回去了,我要娶上三五個媳婦兒!」
「要我回去了。」荊永鑫笑道:「我就帶我弟弟四處逛逛。」
停了手中的活兒,張霞偏頭想道:「我想想啊,要我回去了,我就……」
少女眼神微微閃爍,不知不覺間落到了閻世緣身上。
「對了,老閻你呢?」
苗春輝捅了一胳膊肘:「問你話呢,要是這戰打贏了,你想幹啥?」
閻世緣一愣:「我?」
「問你呢,」苗春輝笑道:「你怎麼不說話?」
「你就別逼他了,誰不知道我們『閻王爺』膽子小啊。」
「哈哈哈是誰剛上戰場,嚇得一步也不敢動,差點兒尿了褲子,要不是老子我眼疾手快,你這脖子上的腦袋就不保了。」曹路平笑道:「別怕,你只要保管好我們幾個的家書,等上了戰場,哥哥我罩着你。」
他?
閻世緣苦笑。
他哪裏敢奢望這個啊,就現在這情況,三個多月了,被困在扶風谷三個多月了,連個援軍的影子都沒看到。
不過氣氛這麼好,他也不願掃了戰友們的興,隨口道:「要我回去了,我就開個客棧。」
看了一眼圓臉紅衣姑娘張霞身上,閻世緣喉嚨有點兒發乾。
然後,讓張霞來當老闆娘。
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他們在這兒苦撐了三個多月,援軍一直沒到,也永遠不可能到了。
誰能想到,這場仗,打了整整三個月,前後被包抄,整整三萬人就這麼被困死在了這山谷里,大多數人是餓死的。
如今彈盡糧絕,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停戰之後,遙望夜空這一輪冷月,給自己編織一場和平的幻夢。
不知道是誰低低地嘆了口氣:「如果能回去,我要在山前結一間草廬,再種幾枝桃花,最好門前還有一條山溪,平常釣釣魚,釣完了拿回去,燒上倆好菜,叫上你們幾個,我們一道兒喝酒。」
「要是,要是玉清真人能到這兒來救咱們救好了。」
「一劍搬山的大能啊……」
交談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有人輕輕唱起了歌。
「十五從軍行,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從狗竇入,雉從樑上飛。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
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
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漸漸地,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沉默地望向了天際這一輪冷月。
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援軍還是沒來。
血色染紅了朝霞。
誰都沒想到,在這種絕望的情況下,酆昭叛了,那蒼白俊秀的少年叛歸魔域了,夥同碧眼邪佛,給了他們致命一擊。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大能。
一道金光,幾乎收割了小半個戰場。
在這絕對的實力壓制之前,人命就像螻蟻不值分文。
「還不快滾!!」曹路平渾身浴血,全身上下被箭扎得像個刺蝟,拼盡全力扭頭,聲嘶力竭地怒吼道:「快跑!帶着我們家書一塊兒跑出去!!」
男人眼睛幾乎充血。
「就趁現在!!給老子跑!」
「你膽子小,沒本事,就別在這兒送死!」
摸上懷裏這厚厚一沓的家書,閻世緣淚流滿面。
苗春輝死了。
虞寶成死了。
他們裏面兒,年紀最小的荊永鑫也死了。
跌跌撞撞地一路往前。
跑——
閻世緣頭昏眼花,氣喘吁吁地想。
跑出去——
「閻世緣!」熟悉的怒吼再一次乍響,曹路平怒罵道:「當心!!「
後半個字還沒說完,就卡在了嗓子眼裏。
溫熱的鮮血突然飛濺了自己一身,閻世緣愣愣轉頭。
在他面前,曹路平替他擋住了那道奪命的金光。
男人全身上下隨之蔓延開紅艷艷的血線,身軀寸寸崩裂,散落為一地碎屍。
臨死前,男人目眥欲裂,眼裏幾乎流出血淚來:「跑……」
「等上了戰場,哥哥我罩着你。」
……
他跑不出去了。
眼睜睜看着戰友接二連三的倒下,那抹穿着袈裟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閻世緣全身上下抖得像篩糠,顫巍巍地躲在屍山下面,死死地咬緊了牙關。
一邊摸上胸口的家書,閻世緣一邊閉着眼拼命祈禱,念到口舌發乾。
別看見他,別看見他,別看見他。
心跳如擂。
砰砰砰。
閻世緣眼皮掀開了一條縫。
是那邪佛走近了。
碧眼邪佛走得不緊不慢,腳踩一地屍山,猶如閒庭信步般蕭疏朗舉。
青年僧人唇角勾出點兒笑意,碧瑩瑩的眼像是一陂春水般柔和。
明明視線沒相對,但瞥見那碧瑩瑩的眼,閻世緣卻全身冰冷,覺得他一定看到他了。
一道金光飛旋而出——
閻世緣神魂巨震,手足冰涼之際。
這道金光卻不是沖他而來的。
伴隨着金光一道,他身上的屍堆也隨之四分五裂!
他是躲在他戰友的屍體下面兒,他頭上都是他戰友啊……
將頭埋得更低更深,閻世緣哆嗦個不停,眼淚拼命往下流。
是他……是他太懦弱了,膽子太小。
是他不爭氣。
到這個時候還躲在戰友的屍體下面,把同袍的屍身當成自己的庇護所,苟且偷生。
雖然那邪佛沒有看他一眼,但莫名的,閻世緣心裏清楚,他肯定發現了這個躲在自己戰友屍體下的膽小鬼。
第一道金光,貫穿了苗春輝胸口。
第二道金光,割斷了張霞那纖細白皙的脖頸,少女溫柔的笑意戛然而止。
第三道金光,腰斬了岑雲攀。
仿佛過了幾百年,又好像只過了幾個瞬息之間。
碧眼邪佛走遠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閻世緣推開了頭頂上的屍體,渾身是血的從屍堆里爬了出來,回頭看見滿地的碎屍。
八尺高的漢子,一個踉蹌,跪倒在地,絕望地哀嚎了一聲,瞬間泣不成聲。
他要替他們收屍。
他……他要讓他們好好安息。
……
客棧里。
閻世緣沉聲道:「酆昭叛歸魔域之後,將這三萬人全都煉化成了行屍陰兵,這幾百年來,一直供他驅策奴役。後來我爬了出來,開始收集戰友遺骸,想要重新將他們收斂入棺,給他們一個安息之地。」
於是這麼多年下來,他為了收集戰友的屍體,走過了很多地方。
他帶着這間客棧,或者說這座墳墓,孤身一人四處遊走。
因為聽說過隻言片語的傳言,他半夜挖過墳,遭到過冷眼、驅逐和虐打,他為此幹過不少錯事、壞事,到最後,他來到了鬼市。
這幾百年間,他淪落鬼市,四處尋訪,早上出去,午時回來。
他想找到他們。
他……他還想讓張霞來當老闆娘。
他要讓他們住得舒舒服服安安穩穩的,等到大傢伙都聚起了,他就帶着客棧找個漂漂亮亮的,有山溪的地方住下來,再種幾枝桃花。平常釣釣魚,釣完了拿回去,再燒倆好菜,叫上兄弟幾個一道兒喝酒。
這一箱子一箱子的屍塊,都是他的戰友。
「你說得沒錯。」閻世緣看向馬懷真,「這客棧里里外外就是口凶棺。」
「因為這是他們的安息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