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漫天都是大雪, 前一天的雪還沒有融化掉,接着又下起來鵝毛大雪,片片的雪花飄落, 猶如天上掉下來正在翩翩起舞的天使。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江教授本來那天穿着一件新買的毛呢大衣,這件衣服還是入冬以後買回來唯一的一件衣服, 花了他足足一個月的工資, 三百九十塊錢, 也是他人生中最貴的一件衣服, 他平時愛惜的很,也捨不得穿,在家裏穿着怕坐在椅子上的時候背後會留下來引子, 因此只有出門的時候穿着。
他想了想,把本來拿到手裏的大衣脫掉又放了下來, 老派知識分子都是非常節約非常樸實的, 他捨不得穿上一件這麼貴的衣服跟他一起走。
衣服很暖和,也很高檔,讓這個出身不低的老派知識份子看上去格外的清秀。
還是留給兒子吧.......
江教授是二十年代生人,年輕的時候家裏曾今是廣東一帶有名的鄉紳, 家境富有,後來成為愛國商人, 曾今資助過愛國運動, 解放後富人都遭到了清算, 他家裏情況並不是很嚴重, 後來雖然下放到了江西, 但是日子過得也不算特別清苦,方細妹本來還不願意同去江西,直到後來清算到了她,她算是去找江老尋求庇護,才同去江西的。
後來這事兒被她說出來變了味,竟然是她強烈要求去的江西,在那裏照顧了江老好幾年。
每次一說起這件事情來方細妹就義憤填膺,大罵江老不講道義沒有感情。
後來江教授懶得搭理她,專心做學術,這個時候方細妹也不知道從哪裏看出來的覺得江老在外面不老實,撕手稿的事情都搞了好幾回。
後來江老實在是受不了了,就跟她提過幾次分開過,並不是離婚。
方細妹的神經給刺激到,去院裏大哭大鬧,說江教授跟一個女學生產生感情,硬生生的把江教授的得意門生逼的沒臉在學校呆下去,江教授也被她氣的整個人都不好了。
有段時間他腹痛的厲害,便去醫院查了一下,是肝癌,晚期,需要靜養。
但是哪裏能有安靜的日子過,一走進家門就是無休止的抱怨——房子、戶口、評職稱,甚至連老爺子經常在燈下寫字不幫忙擇菜也是罪過。
他只是活的太累了,從年輕的時候就知道一場思想並不在一條線上的婚姻會有多辛苦,但是因為責任,他並沒有像其他的知識分子一樣決絕的跟妻子離婚。
方細妹在院裏面哭訴自己在運動期間怎麼跟江教授不離不棄,如果跟他甘苦與共,而這個老頭子現在嫌棄她年紀大了就要離開她,顛倒黑白鬧的沒臉沒皮,江教授這麼一個愛面子的讀書人,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羞辱,老頭氣的當場就要暈過去。
直到去年江教授終於也不想跟她提分居亦或者離婚這檔子事,專心到了自己的研究領域上面來。
上個月學校公佈了這次轉戶口的計劃,方細妹就把眼睛放在轉戶口上面,然後就成了全家人的噩夢。
當然以她的立場不好跟學校提,但是江教授可以啊,他這麼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去跟學校提一提,戶口的名額不就落到他家裏了嗎?
「老江,你在院裏面是什麼地位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別想糊弄我,你不去跟院長提,我就去自己提去,要是不給咱們名額,你也別給院裏面寫什麼勞什子的論文了,研究生也不要給帶了。」
「你有沒有聽我在講話,有沒有聽,看看你回來了能幹什麼,什麼幹不了,你倒是給我帶帶孩子指導指導暖暖的學習,她現在都這麼大了,還整天就知道玩,你知道嗎老唐那兩口子就是不安好心生怕咱們家比他們好了,暖暖今天去了他們家一趟你猜怎麼着,他們竟然給她看故事會,難怪我看她一回來就躲進屋子裏面不出來,老唐那兩口子真是黑了心肝的。」
「老唐有什麼了,整天在地里跟土打交道的人,我就不相信他能有什麼過人的本事了,憑什麼給他評獎了,憑什麼你沒有憑到,我跟你說老唐的閨女都在京市買房子了,就這一點我都不服氣,老唐的閨女有什麼,鄉下來的女人而已,只會種個地,你倒是學學人家老唐,在院裏面運作運作,把紅梅的戶口給搞定啊,搞定了戶口一個月多二十塊錢呢,你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講話!」
江教授把剛才那件拿到手裏的大衣再一次放了回去。
他真的很渴望安靜的生活,不想整天去找院裏面要資源要福利了,他一個老教授搞得跟什麼一樣了。
但是要江教授這種人去跟學校要名額,還不如要他去一頭撞到牆上,他拉不下這個臉,而且他認為自己一個老教授,為了兒媳婦一個月能漲二十塊錢工資,就去找學校要這麼珍貴的戶口名額,他可說不出口了。
就為了這事老兩口再一次爆發,出了撕手稿事件。
再後來就是江教授要跟院裏打報告離婚,結果工會也好,學校領導也好,人人都勸他息事寧人。
今天他剛從院辦回來,院辦的領導很委婉的跟他說,明年要給他評「十大傑出教授」了,這可是全國級別的高級榮譽,如果這個時候鬧出來離婚這檔子事情,會對他的前途造成影響,再說全校誰不知道他的原配夫人是從他小時候就跟他「青梅竹馬」,到青年時候「相知相守」,到十年運動期間「患難與共」的這麼一個人,離婚這件事情對他影響實在是太大。
甚至還暗示了江教授,這件事情說不定對學院都會有影響。
從院辦回來的路上江教授的心裏就像是被鉛水堵住了一樣難受。
他從口袋裏面拿出來前段時間從醫院拿回來的化驗單——肝癌晚期。
「老江,你剛才去了院辦了是吧,有沒有提給紅梅轉戶口這件事情?」
江教授沒說話,往房間裏面走,耳朵裏面全部都是方細妹的絮絮叨叨——
「這件事情我跟你講多久了,我聽說兩個名額早就定下來了,現在不是還剩下來一個名額,老唐想拿給他孫女,你倒是說說怎麼辦啊。」方細妹的語氣裏面充滿了嫌棄:「分房子的時候要你去爭取也不爭取,要你幹什麼都是拉不下面子,面子有那麼重要嗎,你兒子媳婦都結婚多少年都還在跟我們一起住,我可是聽說老唐的閨女可是在外面都買了房子了,是胡同裏面的房子,也不知道老唐上哪裏弄來的錢,以前他在農村,肯定沒少問當地政府要好處,我就說你這個人腦子死板,什麼學校的紀律,你這個級別的老教授,找學校多分一套房子又怎麼了,化工學院的副院長以前不也分的舊房子,上次學校蓋了新房子又拿了一套新的房子,你好歹也是什麼知名專家團的成員,就不能跟學校爭取爭取?」
江教授握緊了手裏的化驗單,其實本來想回來跟兒子說這個事情的,他的肝癌已經到了晚期,醫生說最多也就三個月的壽命了,他想在死之前把研究成果給匯集成冊,這些東西不僅可以惠及以後的學術界,也是他最後留給家裏的財富。
他研究了半輩子的成果,讓方細妹一把就撕了個乾淨,拼都拼不回來啊。
江教授本來把大衣拿在了手上,想了想大衣還是留給兒子好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舊棉襖,莊嚴的從家裏走了出去。
支撐着他人生活下去的最後的動力都沒有了,還是走了乾淨,於其餘生聽她聒噪,還不如安安靜靜的在這個世界上離開,也還學校一個安寧。
「爺爺,你穿上大衣再出去唄,這件衣服破了,走出去都漏風呢。」江暖從小就喜歡爺爺,特別小的時候就跟着江教授去辦公室,爺爺讓她先吃飯,小娃娃吃飽了爺爺才開始吃,祖孫兩個感情很好。
但是這孩子越長大,就被帶的越市儈,江教授對孫女還是愧疚的。
摸了摸孫女的腦子,江教授嘆了一口氣:「你記得爺爺的話,要好好讀書,多跟陳檬和陳春紅兩個小朋友一起玩,她們兩個都很乖的。」希望能夠跟性格好一些的小孩子多玩玩,改掉從奶奶這裏學來的壞毛病。
今天的爺爺好奇怪啊,而且他臉色也很不好,江暖乖乖的仰頭看着爺爺:「爺爺,你眼睛怎麼紅了,是不是又跟奶奶吵架了,您以後就別聽她的,她也老在我面前叨叨,你要我跟陳檬她們一起玩,可是奶奶說陳檬是個鄉下姑娘,叫我不要搭理她,要我以後經常跟張院長的孫子一起玩呢。」
方細妹就是這樣教孩子的,連孩子選擇玩伴,她都盡力要選擇有權有勢的人家。
什麼鄉下姑娘,當年他們也是從廣東的鄉下走到大都會去的,現在就看不上鄉下人了?
江教授能想到如果方細妹知道他得了絕症會怎樣,至少不會心疼他,以前他患了肝炎住院,還是找的保姆照顧他的,現在要是知道他得了肝癌,肯定會要他在有生之年多創造一些可利用的價值。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他最後的價值就因為她生氣,一把撕了個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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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教授跳樓的事情在學校裏面引起了軒然大波,人都沒有送到醫院就已經宣佈腦死亡,毫無生命體徵了。
平常那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江教授,沒想到是這麼決絕的人。
本來警察要把屍體拖走,誰知道方細妹帶着一塊白色的床單下來就蓋住了老頭子,跟瘋了一樣歇斯底里,看樣子是要跟學校對抗到底了。
在知道老江跳樓的那一刻,方細妹沒有一絲一毫的傷心,兩個人在一起爭爭吵吵生活的久了,感情其實也被磨滅了許多,她現在要抓緊任何的機會找院裏面要資源,要她想要的東西,這也是老江給家裏最後一點貢獻了。
沒想到堂堂一個大教授,死了以後遺體都不能得到安置,在雪地裏面躺着,看着就讓人覺得心裏比這臘月的天還涼爽。
在場看見的人都不甚唏噓:
「運氣真差,這要是運氣好點就不會剛好腦袋落到路墩子上面了。」
「別說了,江教授那個老伴,要是他真摔了個半身不遂,人家還不一定能照顧她呢,上回江教授得了肝炎,還是去請的保姆照顧的,老太太說他這個病是傳染病,怕傳染給家裏的人,死活不肯去醫院,面都沒露。」
「法醫都來了,檢查了麼?」
「現在都去江教授家裏了,說是要看看有沒有可能是他殺,有人說看到江教授是從樓頂上摔下來的,警察去樓頂上取證看了,路面上只有一道鞋印,應該不會是有其他人上去了。」
「那真是可惜了,江教授有什麼想不開的非要跳樓。」
「等等看唄,這事兒可真的會熱鬧了,他老伴現在已經去院裏面鬧了,人屍骨未寒呢,要院裏面給個說法,說是誰逼的還不一定呢,前幾天的事情你聽說過沒有,這個老太太把老爺子的手稿給撕了,老爺子當場就氣的要打人,當時要是打上一架也就算了,人最怕的就是氣憋在心裏,活生生給憋出病來。」
唐老的家裏是離江教授跳樓現場最近的地方,陳檬是親眼看見一個黑色的人影從上面飛下來的,這種震撼的經歷真的有可能是人這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的。
「媽媽,我剛剛看到了,我看到他跳樓了,我看到人撕了,我.......嗚嗚嗚。」
陳檬捧着臉蛋哭了起來,一張俊俏的小臉雪白雪白的,因為剛才收到了莫大的驚嚇,孩子的手還在發抖,即便是待在暖烘烘的屋子裏面,還是覺得她的手太涼了。
剛才那一瞬間肖敏剛好低頭看火,就沒有看見江教授跳下來的那一瞬間,但是陳檬是確確實實看到了,感覺到了的人。
肖敏把小姑娘抱進懷裏,覺得她全身都在顫抖,索性把人放在她大腿上,抱着她,如同小時候抱着她那樣。
因為有媽媽的懷抱和溫暖,陳檬漸漸平復了下來,剛才沒有顏色的臉蛋上面也有了些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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