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聽南自簾帳背後緩緩走出,輕輕揉着自己這位叔祖的太陽穴,似是想為他承擔一些壓力與疲勞。
「回叔祖,南兒不知。」
姬岳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閉上雙眼,想着已經離開人世的皇帝,心中一片悲涼。
自己運用所有能用得上的人脈,聘請了以九懸宗吳老為首的丹師團隊,盡其所能的延續陛下的生命,未曾想,命數未到,人禍先至。自己這位侄兒,在彌留之際,一直在太子與老三之間捉摸不定,最後終於下定決心選擇姬雲,但還沒等他立好詔書,皇帝卻已賓天,自己這個做叔父的,卻要重新扶太子登基,若是皇帝泉下有知,一定會非常憤怒。
可是為了大燕,為了姬家列祖列宗打下的萬萬里江山能夠存續下去,姬岳似乎別無選擇。
洛聽南只是安靜地為他揉着肩膀,一言不發。
姬岳雖然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接觸政治,甚至近五十年沒有回京探望,但要是真的小看了他,那才是最愚蠢的想法。
接連幾日送到京都的所謂證據,根本就不能徹底敲定姬雲就是刺駕的兇手,他甚至在隱隱懷疑太子和老四,在皇帝遇刺一事中所起的作用,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皇帝的突然死亡,讓這些人能夠獲利最多。
可是這些猜想懷疑已經沒什麼大用,除非真的有確鑿證據出現,不然的話姬岳就只能強迫自己相信皇帝是姬雲所殺,太子姬文必會成為一代明君。
這份沉重的壓力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自己醉心陣法,遠離塵世紛爭已經百餘年了,突然值此噩耗,真的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必須要冷靜,必須要理性的處理一系列事宜。
姬岳沉默了少許,揮了揮手,驅散了在御書房中服侍的太監宮女,眾人趕緊退出書房,將這片空間,留給了這一對祖孫。
他疲憊的嘆了口氣,沉聲道:「在這大燕京都,我也就只能跟你說說話了。」
「若是叔祖疲乏,南兒隨時都在。」
洛聽南恬靜一笑,輕輕的揉着姬岳僵硬的肩膀,盡其所能的為其驅散心中的疲憊。
姬岳緩緩說道:「太子最近一直在為老三說話,僅就此點看來,姬文這個孩子也算很不錯。」
他隨即又嘆了口氣,「皇帝這幾個兒子,老大姬文憨厚樸實,卻有些婦人之仁,勉強稱得上是個守成之君,但很難像他父皇那般雄才大略。次子姬雲聰慧冷酷,可手段卻太過殘忍,上任後很難施行仁政,正因如此,他才一直被聖殿學宮所排斥。至於老四......」
姬岳喟嘆一聲:「他的性子,太過陰柔,不像個男人,反倒像個姑娘家。不過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皇帝才不想讓他卷進這些旋渦內,一直不放權給他。」
洛聽南柔聲問道:「叔祖,還有個老五您都給忘了?」
姬岳微微一笑,「老五今年才九歲,只是個孩子,把他牽扯進來,太過殘忍,皇帝也不想把老五當成他們兄弟二人的犧牲品,才一直讓太后看管着他。」
「不過。」
姬岳的眼神驟然冷漠起來,「要是姬文和姬雲真敢觸碰本王的底線,連老五都不能放過,那他們二人也就沒有爭來爭去的必要了。」
洛聽南揉肩的手頓時一怔,片刻後才繼續做着動作。
她的胸膛緩緩地起伏着,許久之後,才漸漸平靜下來。
......
......
大燕當朝共有三位大學士。
其中一位因病休養,已經近三年沒有在朝堂之上了。
另外兩外都是國子監出身,一位乃是當年春闈的魁首,另一人又是次年的榜眼,一位首輔,一位殿閣,珠聯璧合,輔佐皇帝處理朝政已有二十餘年。
此刻,這位古稀之年的首輔大學士,正在書房內怔怔看着坐在對面的那個年輕人。
「嚴大人,您能別這麼看着我嗎?」
姬雲拿起桌上的涼茶,飲了一口,無奈道:「我說嚴大人,您好歹也是我大燕的首輔大學士,就算顯得您清正廉明,給客人上的茶也不至於這麼寒磣吧。」
嚴旌眼神複雜地看着他,忽然開口說道:「殿下突然光臨寒舍,應該不只是為了喝杯茶吧。」
姬雲正色的看向嚴旌,「不能讓太子登基。」
嚴大學士聽聞此言並未動怒,反而接着問道:「為何?」
姬雲的唇角浮起一絲淡淡的仇恨:「因為,我相信大學士您不可能眼看着一位弒父弒君的畜生敗類,坐上大燕的龍椅。」
一片靜寂。
嚴旌的蒼老雙手,開始有些微微的顫抖。
姬雲自懷中拿出一封書信,沉聲道:「嚴旌接旨。」
嚴旌心中一驚,趕緊跪倒在地,雙手顫抖接過那封書信,心中極為疑惑。
如今陛下已經賓天,這旨意又是誰擬的?但他在朝中多年,久執書閣之事,對於陛下的筆跡語氣無比熟悉,只看了眼封皮和封后的筆跡,便知道是陛下親筆,不由得激動起來,雙手抖得更是厲害,眼裏開始泛起濕意。
嚴旌越看越覺得難以置信,越看越覺得憤怒難平,最後忍不住一拍身旁書桌,大罵道:「豬狗不如!真是豬狗不如!」
那封書信所寫內容不多,只有兩點。
第一,是要立三皇子姬云為儲君,廢除太子東宮之位。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皇帝之所以回天乏術,舊病難醫,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進膳所用吃食,竟是被人下了一種慢性毒藥。
這種毒藥無色無味,且極難被探查到,便是一些老道的九品丹師在未曾仔細觀察的情況下,都不一定能看得出來。
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這種毒藥的作用,並不是毒害人的身體,而是將身體本來便有的病症逐漸放大,長此以往,便是朽木之身,神仙難治。
一旦達到皇帝這種病情,普天之下,除了丹神白生死之外,根本沒有任何一位丹師能根治此病。
姬雲緩緩說道:「這是父皇於賓天五日前,寫下的書信。」
「我馬上入宮。」嚴旌肅然起身,一臉怒容掩之不住,「我要去見太后王爺。」
姬雲搖了搖頭。
嚴旌皺眉說道:「雖然沒有發喪,但是宮內已經開始着手準備太子登基的事宜,如果晚了,只怕什麼都來不及了。」
姬雲閉上雙眼,輕聲說道:「這封書信,本是寫給皇叔祖看的。」
「這……」嚴旌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怔怔望着姬雲,「這不可能!」
姬雲的雙眼似是有一朵火焰在跳動,「您是文臣,是大燕當朝大學士,雖然處理朝政是箇中好手,但心性大體還是偏向良善的。而我則是皇族成員,對於宮裏那些貴人們的心思,我要看的更清楚一些,如果不是忌憚皇叔祖,我何至於今夜冒險前來?」
他看着嚴旌平靜說道:「我把這封書信交給您,不是為了以大勢逼迫您做出選擇,您完全可以當作我今天沒有來過。」
嚴旌問道:「殿下既然有書信在身,為何不去找自己的母妃,或者段大人來商量?」
姬雲平靜說道:「哪怕我有父皇的親筆書信在身,但刺駕一事終究是我最有嫌疑,而且段大人非緊急時刻不得動用,神策軍,永遠只能是最後的手段。」
嚴旌目露沉重,問道:「殿下,刺駕的兇手,您可有懷疑對象?」
姬雲笑道:「據兵部和刑部的情報,嫌疑最大的應該是我。」
「如果殿下真是主謀,又何苦將書信帶到我這兒?」
嚴旌搖頭道:「再說,殿下根本沒有理由行此謀逆之舉,陛下賓天,對殿下根本沒有任何好處。」
姬雲收斂笑意,正色道:「那我就直言不諱了。」
嚴旌凝重道:「殿下請說。」
姬雲沉吟片刻,幽幽說道:「在我看來,老四的嫌疑很大。」
嚴旌皺眉道:「四殿下?他不是常年居住在養心齋,久不面世了嗎?」
姬雲拿起茶杯,接着飲下一口,「我只是說一下我心底的懷疑,您老不必當真。」
嚴旌沉默片刻,望向雲淡風輕的姬雲,問道:「殿下能找到我,就說明還信得過我這個老頭子,請殿下有事直說,哪怕只是為了陛下的這封書信,我也會盡我所能,為大燕做點事。」
姬雲平靜說道:「我之所以會選擇來見您,就是想讓您來替陛下講講道理,原因很簡單,因為您是位骨鯁之臣,更是位讀書人。」
「聽說您不只是在國子監進修過,更是現任紫來州學宮宮主的弟子,所以我信您。」
嚴旌肅然起身,對着姬雲彎下直了一輩子的脊樑,字字千鈞道:「臣,遵旨。」
......
......
姬雲下了馬車,回到府上,望向不遠處的別院。依舊燃着燭火。
他遣散了下人,獨自走進屋內。
「宮裏還沒派人來接?」
姬靈兒從床上站起,走到姬雲身邊為他脫下袍服,柔聲道:「宮裏早就派人來了,是我一直不想見他們,便拖到了現在。」
姬雲揉了揉肩膀,坐到桌旁,皺眉道:「遲則生變,不要讓皇叔祖起疑心。」
姬靈兒坐在自己這位皇弟的身邊,輕輕依偎上去,幽幽道:「雲弟,我真的捨不得你,你就聽姐姐一句勸,皇帝的位子不是那麼好坐的,就連父皇那般英明神武,勞心勞力了一輩子,最後卻連個善終的結果都得不到,我真的怕.......」
姬雲握住姬靈兒柔嫩的右手,湊到她的耳邊輕吐一口氣,笑問道:「靈兒姐,你這是信不過我?」
「別鬧。」姬靈兒嬌嗔一聲,說道:「怎麼可能信不過你?我只是怕你坐上了龍椅,就把你靈兒姐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姬雲伸出舌頭,輕舔了一下姬靈兒嬌嫩的耳垂,雙手順勢依附在自己姐姐胸部的柔軟上,微微用力,哪怕是隔着一層衣衫,他的五指都深深的陷入進去,情難自已。
「靈兒姐,我就是把整個世界都給忘了,也不可能忘了你。」
「油嘴滑舌。」姬靈兒滿面潮紅,嬌羞難耐。
她抬起頭,嘴唇與自己弟弟的面容也不過半寸距離,姬靈兒雙眼迷離,輕咬下唇,「雲弟,去床上,我要......」
姬雲微微一笑,伸出手臂抱起姬靈兒柔弱無骨的身軀,走向對面那張精美奢華的床鋪。
不多時,便響起了男女們沉重的喘息,在床鋪的輕微晃動下,帶有一種奇異的規律。
.......
.......
這處府邸是姬雲在京購買的私宅,極少有外人知曉。
洪春是在宮中服侍怡妃的首領太監,近些年皇后失寵,怡妃得勢,連帶着底下那一批下人,地位也跟着水漲船高,而作為姬雲名義上的母妃,洪春也很受三皇子的信賴,私下裏對於姬雲在京中的住址都爛熟於心,雖然殿下沒有刻意交待,但洪春也不會真的傻到大嘴巴四處亂說,反而是把這些事全都爛在肚子裏,只當自己不知道。
大燕的皇宮,其實並不如百姓們所想像的那樣光明堂皇,但也並不如那些小說家所虛構的一般黑暗恐怖。
尤其是在這幾年裏,怡妃獨得聖寵,又不恃寵而驕,對於宮女太監都比較溫和,御下並不如何嚴苛,存着個廣結善緣的意思。
而洪春也是個小意謹慎的人物,哪怕如今當成了首領太監,對於下面這些人也不怎麼頤指氣使,所以與其他的宮女小太監關係都還不錯,甚至膽子大些的宮女,都敢與他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這是去哪兒?」洪春微笑看着那個宮女,以及宮女身後抱着兩卷上好繡布的小太監。
宮女笑嘻嘻地行了一禮,說道:「回公公的話,這批布是瓊丹國上貢來的,娘娘瞧着心喜,便讓我們給三殿下捎過去些。」
洪春笑着點點頭,讓她接着忙。
身為怡妃身邊最得寵的太監,洪春深刻的明白,雖然外邊對三殿下的言論傳的風風雨雨,但娘娘可從來都沒懷疑過三殿下絲毫,反而毫不掩飾與三殿下之間的親昵關係。
這次送布,便是表達了怡妃的態度。
「等會兒,你知道三殿下如今住在哪嗎?」
宮女駐足思考了片刻,回道:「娘娘就說讓我送到三殿下府上,並未告知殿下如今的住址。」
洪春擺手道:「好了,這趟差事就讓咱家跑一趟,你另找事做吧。」
宮女有些欣喜,這趟宮外之行,屬於吃力不討好的那種,如果三殿下不在府中,吃了個閉門羹,那自己不止是白跑一趟,更有可能受到娘娘的訓斥,洪春願意替自己走這一遭,那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
宮女衝着洪春行了一禮,笑嘻嘻道:「那公公,這就交給你了,我去浣衣坊看看。」
洪春和善的笑了笑,揮揮手讓她去了。
他帶着兩名小太監來到姬雲的府邸處,知道三殿下的習氣,揮揮手便讓兩名小太監侯在外面,他一個人辛苦地抱着繡布進去。
四下無人,遠處的房間隱隱閃爍着燈火,洪春心裏有些訝異,怎麼殿下今天沒帶着下人來此?
他往前繼續走了幾步,來到房前,隱隱聽到了男女交織在一起的濃厚喘息聲,卻並未在意。
三殿下生性風流,已經不是什麼秘而不宣的秘密了,身為姬雲與怡妃之間的傳話人,洪春自然是見怪不怪。
他見周圍連一個侍奉的下人都沒有,便只好自顧自的來到大堂,將布料小心的擱在桌上,靠在門口站好。
身為奴才,洪春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平常與主子說笑兩句,討殿下些歡心,不是什麼大事,可如果在這個當口去叫人,惹殿下心情不好,別說領賞錢,要是運氣差點,備不住都要吃上幾板子。
洪春雖然沒了根,但對於男人的心思,可是了如指掌。
喘息聲漸漸平息,洪春往門後撤了撤,時刻戒備着,他知道三殿下的習性,絕不會留女人在房中過夜,一會兒那女子從屋中出來的時候,可千萬不能讓她瞧見自己,說到底聽牆根這種事,怎麼也不光彩。
可是洪春等了足足兩刻鐘,還是沒等到那女人從屋中走出,不由得極為詫異,怎麼殿下今天改脾氣了?
又等了會兒,還是沒人出來,洪春便有些拿不定注意,畢竟他以前經歷這種事,都是在房外候着,可如今殿下府上連個下人都沒有,就把布擱在這也說不過去。
他想了想,抱起布料來到姬雲房前,見裏面搖曳着微弱的燈火,更是心裏直打鼓。
洪春離着房門不到半丈遠,咽了咽口水,沉下聲音對着房內說道:「殿下,奴才奉怡妃娘娘的命令,給您送兩卷上好的布料來了.....」
「誰?!」
屋中姬雲的聲音有些慌張。
洪春趕緊跪在房前,顫聲說道:「奴才洪春衝撞了殿下,罪該萬死。」
聽聞此言,姬雲馬上冷靜下來,穿好衣服從床上站起,對着姬靈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出聲。
他打開房門,見洪春抱着兩卷繡布死死叩頭在地,心裏便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後,厲聲問道:「院門已鎖,你是怎麼進來的?」
洪春老實答道:「奴才進來的時候,院門並未上鎖,奴才見四下無人,就先在大堂內候着,等了半天還沒人來,奴才便自作主張驚擾了殿下,惹得殿下受此風寒,奴才實在是罪該萬死......」
姬雲似乎是在認真聽,又似乎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眼光始終落在他懷中的兩卷繡布上,繼續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沒有。」洪春回答的沒有絲毫遲疑,乾淨利落的繼續說道:「奴才只是聽到了些動靜,什麼也沒有看到。」
片刻後,姬雲忽然蹲下身來,似笑非笑看着洪春,說道:「你為何如此害怕?」
洪春咽了咽唾沫,臉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恐懼與自責交雜的神情,跪在地上一面磕頭一面哀聲說道:「奴才今日自作主張衝撞了殿下,實在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