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九公笑吟吟道「林兄,你道是何妙藥?原來卻是『街心土』。筆神閣 bishenge.com凡夏天受暑昏迷,用大蒜數瓣,同街心土各等分搗爛,用井水一碗和勻,澄清去渣,服之立時即蘇。此方老夫曾救多人。雖一文不值,卻是濟世仙丹咯。」
這日過了結胸國。林之洋道「他們國人為甚胸前高起一塊?」多九公道「只因他們生性過懶,且又好吃,所謂『好吃懶做』。每日吃了就睡,睡了又吃,飲食不能消化,漸漸變成積痞,所以胸前高起一塊,久而久之,竟成痼疾,以致代代如此。」林之洋道「這病九公可能治麼?」多九公道「他如請我醫治,也不須服藥,只消把他懶筋抽了,再把饞蟲去了,包他是個好人。」
唐敖疑惑道「此時忽又燥熱異常,是何緣故?」
多九公道「我們只顧閒談,那知今日風帆甚順,此處已近炎火山,古人所謂『炎火之山,投物輒燃。』就是指此而言。」
林之洋道「《西遊記》有個火焰山,這裏又有炎火山,原來海外竟有兩座火山。」
多九公笑道「林兄此言未免把天下看的過小了。若論火山,只就老夫所見而言海外耆薄國之東有火山國,山中雖落大雨,其火仍舊熊熊燃燒;火中常有白鼠走至山邊覓食,獵人捕獲,以毛做布,就是如今『火浣布』。又自燃洲有樹生於火山,其皮亦可織為『火浣布』。西域且彌山,晝望山孔如煙,夜望如燈。崦嵫之北,其山有石,若以兩石相打,登時只覺水潤,潤後旋即出火。又炎洲有火林山,火洲有火焰山,海中有沃焦山,遇火即燃。這都是老夫向日到過的。其餘各書所載火山,不能枚舉。從前曾否走過,事隔多年,也記不清了。」
唐敖大驚道「具小弟看來,天下既有五湖四海許多水,自然該有沃焦、炎洲許多火。也是天地生物,不偏不倚,水火既濟之意。但小弟被這暑熱熏蒸,頭上只覺昏暈,求九公把街心土見賜一服。」
多九公道「唐兄不過偶爾受些暑氣,只消嗅些平安散就好了。」及取出一個小瓶,唐敖接過,揭開瓶蓋,將藥末倒在手中,嗅了許多,打了幾個噴嚏,登時神清氣爽。道「如此妙藥,九公何不將藥方賜我?日後傳人,也是一件好事。」
多九公道「此方用西牛黃肆分、冰片陸分、麝香陸分、蟾酥壹錢、火硝參錢、滑石肆錢、煅石膏貳兩、大赤金箔拾張,共碾細末,越細越好,瓷瓶收貯,不可透氣。專治夏月受暑頭目昏暈,或不省人事,或患痧腹痛,吹入鼻中,立時起死回生。如騾馬受熱暈倒,也將此藥吹入即蘇。故又名『人馬平安散』。古方用硃砂配合,老夫恐他污衣,改為白色。」把方寫了,唐敖接過,再三致謝不已。
炎火山過去,路過一個地方叫做長臂國。
有幾個人在海邊取魚。唐敖道「他這兩臂伸出來竟有兩丈,比他身子還長,倒也異樣。」多九公嘆道「凡是總不可強求。即如這注錢財,應有我分,自然該去伸手,若非應得之物,混去伸手,久而久之,徒然把臂弄的多長,倒像廢人一般,於事何濟呀?」
又走幾日,到了翼民國,將船泊岸。
他們三人上去,走了數里,並未看見一人。林之洋唯恐過遠,意欲回船。唐敖因聞此國人頭長有翼,能飛不能遠,並非胎生,乃是卵生,決意要去看看,林之洋拗不過,只得跟着前進。又走數里,才有人煙。只見其人身長五尺,頭長也是五尺,一張烏嘴,兩個紅眼,一頭白髮,背生雙翼,渾身碧綠,倒像披着樹葉一般,也有走的,也有飛的。那飛的不過離地二丈,來來往往,倒也好看。
林之洋道「他們個個身長五尺,頭長也是五尺,他這頭為甚生得這長?」多九公道「老夫聞說此處最喜奉承,北邊俗語叫戴高帽子,今日也戴,明日也戴,滿頭儘是高帽子,所以漸漸把頭弄長了。這是戴高帽子戴出來的。」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說是卵生,果然像個四足鳥兒。」林之洋道「若是卵生,這些女人自然都會生蛋了。俺們為甚不買些人蛋?日後到了家鄉,賣與戲班,豈不發財麼?」
多九公道「班中要他何用?」
林之洋道「俺看這些女人,也有年紀老的,也有年紀小的;若會生蛋,那年紀老的生的自然是老蛋,年紀小的生的自然是小蛋。俺們有了老蛋、小蛋,到了家鄉,那些戲班為甚不要?只怕小蛋還更值錢哩!」
多九公道「林兄把『旦』字認作白字了。他們小旦並非雞蛋之『蛋』,你如不信,把他肚腹剖開,裏面並無蛋黃,只有一肚曲子。還有拿的好身段,穿的好衫子,並且還有絕紗的小嫩嗓子。」
林之洋道「九公說他並無蛋黃,據俺看來只怕還有元絲錁哩。再要搜尋,大約金鐲子也是有的。就是那扛旗兒二等小旦,萬不濟,也有幾塊洋錢,也有一個包金鐲子。就只令俺不懂的,剛才說的明明是個『旦』字,為甚是『白』字?若是『白』字,下面多了一橫,上面少了一撇,這是怎講?」
唐敖道「舅兄何必只管談論小旦,你看這些飛的,飄飄揚揚,比走甚快。我們到此,離船已遠。才見幾位老翁,竟有僱人馱着飛的。據小弟愚見我們回船,何不也僱人馱去,豈不爽快?」林之洋正因走的腿酸,聽見此話,即雇三個馱夫,一齊伏在肩上,登時展翅飛起,轉眼間到了船上,馱夫收翅落下。三人下來,開發腳錢,起錨揚帆。
這日到豕喙國,遊了片時回船。唐敖道「此國人為何生一張豬嘴?而且語音不同,倒像五方雜處一般,是何緣故?」多九公道「當日我曾打聽,不得其詳。後在海外遇一奇人,細細談起,方才明白。原來本地向無此國。只因三代以後,人心不古,撒謊的人過多,死後阿鼻地獄容留不下;若令其好好托生,恐將來此風更甚。因此冥官上了條陳,將歷來所有謊精,擇其罪孽輕的俱發到此處托生。因他生前最好扯謊,所以給一張豬嘴,罰他一世以糟糠為食。世上無論何處謊精,死後俱托生於此,因此各人語音不同。其嘴似豬,故鄰國都以『豕喙』呼之。」
走了兩日,路過一個小國喚着伯慮國。
唐敖又要上去遊玩。多九公因配藥不能同去,林之洋同唐敖去了。二人去後,多九公配了許多痢瘧及金瘡各藥,以備沿途濟人之用。方才配完,唐、林二人也就回來。
唐敖道「怪不得九公不肯上去,原來此地另是一種風氣。剛才小弟見他們那種磕睡光景,好無興趣,並且行路時也是閉目緩步。如此疲倦,何不在家睡睡?必定勉強出來,這是何意?」多九公道「海外有兩句口號,說這伯慮國的風俗,難道林兄也不知麼?」林之洋道「海外都說『杞人憂天,伯慮愁眠。』九公所說口號,莫非就是這兩句?怎叫『憂天、愁眠』。俺卻不懂。」
多九公道「當日杞人怕天落下把他壓死,所以日夜憂天,此人所共知的。這伯慮國雖不憂天,一生最怕睡覺他恐睡去不醒,送了性命,因此日夜愁眠,此地向無衾枕,雖有床帳,係為歇息而設,從無睡覺之說;終年昏昏迷迷,勉強支持。往往有人熬到數年,精神疲憊,支撐不住,一覺睡去,百般呼喚,竟不能醒。其家聚哭,以為命不可保,及至睡醒,業已數月。親友聞他醒時,都來慶賀,以為死裏逃生,舉家莫不歡喜。此地惟恐睡覺,偏偏作怪,每每有人睡去竟會一睡不醒,因睡而死的不計其數,因此更把睡覺一事視為畏途。」唐敖道「此處既有睡去不醒之人,無怪更要愁眠。但睡去不醒,未免過奇,不知何故?」多九公道「他們如果也象常人夜眠晝起,照常過日子,何至睡去不醒。因他終年不眠,熬的頭暈眼花,四肢無力;兼之日夜焦愁,胸中鬱悶,一經睡去,精神渙散,就如燈盡油干,要想氣聚神全,如何能夠!自然魄散魂銷,命歸泉路了。」唐敖道「此地壽數如何?」多九公道「他們自從略知人事,就是滿腹憂愁,從無一日開心,也不知喜笑歡樂為何物。你只看他終日愁眉苦臉,年未弱冠,鬚髮已白,不過混一天是一天,那裏還講壽數。」唐敖道「可見過於憂愁,也非養生之道。今聽九公之言,小弟從此把心事全都撇去,樂得寬心多活幾年。
又走幾時,到了巫咸國。把船收口。林之洋發了許多綢緞去賣。唐敖因肚腹不調,不能上去;多九公向來遊玩,原是奉陪的,今見唐敖不去,樂得船上養靜。唐敖悶坐無聊,來到後面舵樓,四面望一望道「請教九公那邊青枝綠葉,大小不等,是何樹木?」
多九公道「大樹是桑,居民以此為柴;小樹名叫木棉。此地不產絲貨,向無綢緞,歷來都取棉絮織而為衣,所以林兄特帶綢緞來此貨賣。」唐敖道「小弟向日因古人傳說『巫咸之人,採桑往來。』以為必是產絲之地,那知卻是有桑無蠶。可惜如此好桑,竟為無用之物,舅兄此去,貨物可能得利?」
多九公道「當初有人來此販貨,如財運亨通,竟可大獲其利因木棉失收,國人無以為衣,絲貨一到,就如得了至寶一般,莫不爭着購買。近來此樹茂盛。來此販貨的不能十分得利。但木棉究竟製造費力,兼之此地不善織紡,如有絲販到此,那富貴之家,或多或少,也都出價置買。就只利息不能預定,只要客販稀少,也就獲利了。」唐敖道「偏偏小弟今日患痢,不能前去一看。」多九公道「貴恙既是痢疾,何不早說?老夫有藥在此。」即取一包藥末道「藥引都在上面,按引調服,不過五六服就可痊癒。」唐敖隨即照引服了。當時林之洋也就回來,談起貨物「原來此地數年前外邦來了兩個幼女,帶了許多蠶子,在此養蠶織紡,連年日漸滋生;本處也有人學會織機,都以絲綿為衣,俺們絲貨雖不獲利,還不虧本。喜得前在白民國賣了一半,存的不多,再耽擱兩日,就好出脫了。」安歇一宿,次日仍去賣貨。
唐敖又把藥末用了一服,竟自痊癒,着實歡喜。來至後面,再三拜謝道「九公此藥,不啻仙丹,是何妙品,如此神效?」多九公道「當日老夫高祖母常患此病,我曾祖百般醫治,總不見好,後來虧得割股煎藥,才能脫體。過了幾年,我高祖母年已六旬,又患此恙。因素日曉得我曾祖為人最孝,恐有割股等事,到了煎藥時,總要親自過目,方肯下咽。後來日重一日,我曾祖無計可施。因敝處有座大山,名叫小方丈,恐有仙人在內,於是赤足披髮,一步一拜,來到山上,叩求神仙垂救,情願減壽代母。如是三日三夜,水米不曾沾唇;到第四日,有個漁翁傳了此方。一連進了五服,這才痊癒。又活四十年,到了一百歲,無疾而終。所以此方流傳至今。」唐敖道「九公令曾祖既割股於前,又叩壽於後,如此孝心,自然該有神仙傳此妙方。既這等神效,九公何不刊刻流傳,使天下人皆免此患,共登壽域,豈不是件好事?」多九公道「我家人丁向來指此為生,若刊刻流傳,人得此方,誰還來買?老夫原知傳方是件好事,但一經通行,家中缺了養贍,豈非自討苦吃麼?」唐敖搖頭道「那有此事!世間行善的自有天地神明鑑察。若把藥方刊刻,做了偌大善事,反要吃苦,斷無此理。若果如此,誰肯行善?當日於公治獄,大興駟馬之門;竇氏濟人,高折五枝之桂;救蟻中狀元之選;埋蛇享宰相之榮。諸如此類,莫非因作好事而獲善報,所謂『欲廣福田,須憑心地。』九公素稱達者,何以此等善事倒不修為?即如今曾祖以孝心感格。而得仙方之報;今九公傳了此方,又安知不別有富貴之報?況令郎身入黌門,目前雖以舌耕為業,若九公刻了此方,焉知令郎不聯捷直上?那時食了皇家俸祿,又何須幾個藥資為家口之計呢?」
多九公點頭道「唐兄賜教極是。日後老夫回去,定將此方刊刻流傳,並將祖上所有秘方也都發刻,以為濟世之道。就以今日為始,我將各種秘方,先寫幾張,以便沿途施遞,使海外人也得此方,豈不更好!」唐敖道「人有善念,天必從之。九公既發這個善心,日後自有好處。請教此方究竟是何妙藥?」多九公道「此方用蒼朮米泔浸,陳土炒焦,參兩;杏仁,去皮尖,去油,貳兩;羌活,炒,貳兩;川烏,去皮,麵包煨透,壹兩伍錢;生大黃,炒,壹兩;熟大黃,炒,壹兩;生甘草,炒,壹兩伍錢共為細末。每服肆分。小兒減半。孕婦忌服。赤痢,用燈心參拾寸煎濃湯調服;白痢,生薑參片,煎濃湯調服;赤白痢,燈心參拾寸,生薑參片,煎濃湯調服;水瀉,米湯調服。病重的不過五六服即愈。但燈心、生薑,必須照方濃煎,才有藥力。」把方寫了。唐敖接過,看一看道「小弟每見醫家治痢用大黃數錢之多,仍不中用;何以此方只消數厘,就能立見奇效?可見用藥全要佐使配合得宜,自然與眾不同。」說着閒話,忽然想起駱紅蕖所託的事來。
話說唐敖忽然想起前在東口山聞得薛仲璋逃在此地,今痢疾已愈,意欲前去相訪。因將駱紅蕖托寄薛蘅香之信帶在身邊,約了多九公一同上岸。走了多時,見前面一帶樹林,極其青翠。
多九公道「此樹就是前日所說木棉了。」唐敖聽了,正在仰觀,忽見樹上藏着一個大漢。恰好林之洋回來,唐敖暗暗告知,都把器械取出,以作準備。只見遠遠有個老嬤,同一幼女走過,那大漢見了,從樹上跳下,手執利刃,把去路攔住。三人一見,各執器械迎了上去。只聽那大漢喊道「你這女子,小小年紀,下此毒手,害得我們好苦!今日冤家狹路相逢,我且除了此害,替眾報仇!」手舉利刃,邁步上前,迎着女子,剛要用刀砍去,唐敖早已提防,說聲不好,將身一縱,攛至跟前,手執寶劍,把刀朝上一架。大漢震的幾乎跌翻,那幼女早已嚇的跌倒。原來唐敖自從服了仙草,兩臂添了千斤之力。此時只想救那幼女,誰知用力過猛,大漢那把刀早已飛上天去。唐敖道「壯士住手,不可行兇。此女有何冒犯?」大漢把唐敖上下打量道「我看先生這樣打扮,想是天朝來的。你們都是明禮之人,只問這個惡女向日所做所為,就知在下並非冒昧行兇了。」登時多、林二人也都趕到。那個老嬤把女子攙起,戰戰兢兢,嬌啼不止。
唐敖道「請問女子尊姓?家住何處?為何冒犯壯士?」女子垂淚道「婢子姓姚,名芷馨,現年十四歲,本籍天朝,寄居在此,業已數載。向隨父母養蠶為業。父母去世,跟着舅母度日。今同乳母前來掃墓,不幸忽遇強粱。尚求恩人始終垂救,倘脫虎口,沒世不忘!」
大漢道「你這惡女只顧養那毒蟲,那知數萬人家都被你害的無以為生!」林之洋道「你這大漢畢竟為甚殺他?從實說來!你莫半吞半吐,俺不明白!」大漢道「我是巫咸國經紀。向來本處所產木棉,都由我手交易。自從此女同織機女子到了此地,養出無數屙絲的毒蟲,又織出許多絲片在此貨賣;我們生意雖覺冷淡,也還不妨。那知近來他們竟將這個惡術四處傳人,以致本地婦女,也都學會養蠶織機,個個都以絲片為衣,不用木棉。此地凡種木棉之家,就如別處田產一般,莫不指此為生;此女只顧把那毒蟲流傳國內,以致向種木棉之家,大半廢了祖業,無以為生。所以在下特來傷他,以除大害,今遇列位,雖是他絕處逢生,那要害此女的豈止億萬,日後何能逃脫!如要保全,惟有即離本國,另投生路。倘執迷不醒,我自另有別法!」將手一拱,尋了利刃,忿忿而去。
唐敖道「貴府還有何人,令尊在日作何事業?」女子道「父名姚禹,曾任河北都督,因同九王爺勤王未遂,家鄉不能存身,帶着家口,逃至此地,旋即去世;我母亦相繼而亡。向同舅母宣氏同居。喜得薛蘅香表姊善於織紡;婢子素跟母親,亦善養蠶,身邊帶有蠶子,因見此處桑樹極盛,故以養蠶織紡為生。不期在此日久,鄰舍婦女都跟着學會,因此四處轟傳,以致忤了眾人。今日若非恩人相救,幾遭毒手。」說着拜了下去。唐敖還禮道「請問小姐那薛蘅香侄女現住何處?他父母可都康健?」姚芷馨道「蘅香表姊之父乃婢子母舅,久已去世;如今只有舅母宣氏,帶着表弟薛選並表姊蘅香,與婢子同居。恩人呼蘅香姊姊為侄女,是何親故?」唐敖道「我姓唐名敖,祖籍嶺南。向日同蘅香之父結拜至交,今日正來相訪,那知卻已去世。小姐既與蘅香侄女同居,就請引我一見。」姚芷馨道「原來如此。」於是同乳母引路進城。
到了薛家,許多人圍在門首喊成一片,口口聲聲只要織機女子出來送命。姚芷馨嚇的不敢上前。唐敖同多、林二人擠到門首,只見樹林那個大漢也在其內。唐敖因見人眾,即大聲說道「諸住且停喧嚷,聽我一言奉告這薛家不過在此暫居,今我三人特來接他們同回天朝。眾人暫且各散,自有計較。」那大漢聽了,曉得唐敖手段利害,只得帶着眾人,紛紛四散。乳母把門叫開,姚芷馨引着三人進去,見了宣氏夫人。薛蘅香嚇的戰戰兢兢,帶着兄弟薛選,出來見禮。姚芷馨把唐敖樹林相救,並勸散眾人之話,告訴宣氏一遍。宣氏泣拜,備述歷年避難各話,並求唐敖設法籌一安身之地。
多九公道「前在東口山,駱小姐曾有托寄薛小姐之信,唐兄何不取出?據老夫愚見夫人莫若投奔彼處,彼此也好照應。」唐敖將信取出,薛蘅香接過看了道「原來紅蕖姊姊候叔叔海外回來。如遇恩赦,即隨太公同回家鄉,因此來約侄女做伴,以候機緣。他既有信來約,此處又難久居,自應投奔東口為是。」林之洋道「昨日俺見海口有隻熟船,不日就回天朝,夫人搭了這船,倒也甚便。」宣氏道「如此雖善,但缺路費,這卻怎好?」唐敖道「這個不消嫂嫂過慮,小弟自有預備。」因托林之洋先去看船,薛蘅香即同姚芷馨收拾行李。唐敖見蘅香品貌甚佳,忽然想起魏家兄妹,意欲替他們作伐,即將此意並麟鳳山相會的話說了,宣氏甚喜,欲懇唐敖賜一書信,以便順路到彼,上去望望。唐敖應允。
不多時,林之洋把船看定,眾水手搬發行李。唐敖命薛選引到薛仲璋墳墓,慟哭一場,把靈樞搬到船上,一齊登舟。宣氏與呂氏互相拜見。耽擱一日。次日,唐敖寫了麟鳳、東口書信,並送許多路費,宣氏再三拜謝。姚芷馨、薛蘅香感激唐敖救命之德,戀戀不捨,灑淚而別。行了多時,到了麟鳳山,訪到魏家,投了書信,兩家結為「秦晉之好」。萬氏夫人因薛選家傳絕好連珠槍,留下宣氏同居,就命薛選在山驅除野獸,後來駱紅蕖在水仙村起身,寄信與薛蘅香,眾人這才同回故鄉。
那日唐敖送過宣氏,也就開船。不多幾日,到了歧舌國。林之洋素知國人最喜音樂,因命水手攜了許多笙笛,並將勞民國所買雙頭鳥兒也帶去貨賣。唐、多二人也就上去。只見那些人滿嘴唧唧呱呱,不知說些甚麼。唐敖道「此處講話,口中無數聲音,九公可懂得麼?」多九公道「海外各國語音惟歧舌難懂,所以古人說『歧舌一名反舌,語不可知,惟其自曉。』當日老夫意欲習學,竟無指點之人,後來偶因販貨路過此處,住了半月,每日上來聽他說話,就便求他指點,學來學去,竟被我學會。誰知學會歧舌之話,再學別處口音,一學就會,毫不費力。可見凡事最忌畏難,若把難的先去做了,其餘自然容易。就是林兄,也虧老夫指點,他才會的。」唐敖道「九公既言語可通,何不前去探聽音韻來路呢?」多九公聽了,想了一想,不覺點頭道「唐兄真好記性。此話當日老夫曾在黑齒國言過,若非此時說起,老夫也就忽略過了。今既到此,自然要去探聽一番。海外有兩句口號道得好『若臨歧舌不知韻,如入寶山空手回。』可見韻學竟是此地出產。待老夫前去問問。」
正要舉步,迎面走過一個老者,舉止倒也文靜。多九公因拱手學着本地聲音說了幾句,那人也拱手答了幾句。談了多時,那人忽然搖頭吐舌,似有為難之狀。唐敖趁他吐舌時,細細一看,原來舌尖分做兩個,就如剪刀一般,說話時舌尖雙動,所以聲音不一。二人談之許久,多九公忽向老者連連打躬,那老者又說了幾句,把袖子一摔,揚長而去。多九公愣了一愣,回過頭來,望着唐敖,仍學歧舌口音,唧唧呱呱,說個不了。唐敖小覺發笑道「九公何苦徒費唇舌!你這鄉談暫且留着,等小弟日後學會再說罷。」
多九公聽了,不覺呸了一回道「老夫真好昏憒!這總是那老兒把我氣昏了。剛才老夫同他說幾句閒話,趁勢談起音韻,求他指教。他聽了只管搖頭說『音韻一道,乃本國不傳之秘。國王向有嚴示如有希冀錢財妄傳鄰邦的,不論臣民,俱要治罪。所以不敢亂談。』老夫因又懇道『老丈不過暗暗指教,有誰知道?我們如蒙不棄,賜之教誨,感激尚且不暇,豈有走露風聲之理。千萬放心!』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事關係甚重,斷不敢遵命。』後來我又打躬,再三相懇。他道『當日鄰邦有人送我一個大龜,說大龜腹中藏着至寶,如將音韻教會,那人情願將寶取出,以做酬勞。當日我連大龜尚且不要,不肯傳他;何況今日你不過作兩個揖,就想指教?難道你身上的揖比龜肚裏的寶還值錢?未免把身分看的過高了。』老夫因他以龜比我,未免氣惱,只顧出神,那知倒同唐兄說起此地話來。」
唐敖不覺發愁道「送他珠寶尚且不肯。不意習學音韻竟如此之難,這卻怎好?惟有拜求九公,設法想個門路,也不枉小弟盼望一場。」多九公忖一忖道「今日已晚,我們且回。唐兄既不懂他言語,明日也不必上來,且等老夫破一天工夫,四處探聽一番。倘遇年幼的,只要話中露其大概,略得皮毛,就可慢慢追尋了。」回到船上,林之洋貨物雖已賣完,因那雙頭鳥兒有個官長要去孝敬世子,雖出若干價錢,林之洋仍不肯賣,意欲大大拿價,藉此多得幾倍利息,因此尚有耽擱。
次日,多、林二人分路上岸,唐敖在船守了一日。到了下午,多九公回來,不住搖頭道「唐兄!這個音韻,據老夫看來,只好來生托生此地再學罷。今日老夫上去,或在通衢僻巷,或在酒肆茶坊。費盡唇舌,四處探問,要想他們露出一字,比登天還難。我想問問少年人或者有些指望,誰知那些少年聽見問他音韻,掩耳就走,比年老人更難說話。」唐敖道「他們如此害怕,九公可打聽國王向來定的是何罪名?」
多九公道「老夫也曾打聽。原來國王因近日本處文風不及鄰國,其能與鄰邦並駕齊驅者,全仗音韻之學,就如周饒國能為機巧,以飛車為不傳之秘,都是一意。他恐鄰國再把音韻學會,更難出人頭地,因此禁止國人,毋許私相傳授。但韻學究屬文藝之道,倘國人希圖錢財,私授於人,又不好重治其罪,只好定了一個小小風流罪過。唐兄請猜一猜。」唐敖道「小弟何能猜出。請九公說說罷。」多九公道「他定的是如將音韻傳與鄰邦,無論臣民,其無妻室者,終身不准娶妻,其有妻室者,立時使之離異;此後如再冒犯,立即閹割。有此定例,所以那些少年,一聞請教韻學,那有妻室的,既怕離異;其未婚娶的,正在望妻如渴聽了此話,未免都犯所忌,莫不掩耳飛跑。」唐敖道「既如此,九公何不請教鰥居之人呢?」
多九公道「那鰥居的雖無妻室,不怕離異,安知他將來不要續弦、不要置妾呢?況那鰥居的面上又無『鰥居』字樣,老夫何能遇見年老的就去問他有老婆,無老婆呢?沒有這麼辦事的亞。」
唐敖聽了,不覺好笑起來。言道「妹夫說得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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