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行!就那玩意出錢,都給他們家了,擺明了是老爺子偏向。」王老二一聽地和車馬都和他沒什麼關係,立刻翻臉了。不過,他可沒敢說是郝所長偏向。
「二哥,你沒聽明白。我是說這地和車馬跟着孩子走,孩子去哪,這三樣東西去哪,不是給誰家了。等有一天老疙瘩回來,孩子跟地還有車馬必須如數奉還,這也就是誰養活孩子誰給禁管禁管東西(禁激n,一聲。禁管,照顧管理的意思。),能佔多大便宜?孩子吃飯穿衣上學不都得花錢麼,地畝稅畝提留什麼的也不少錢,那不都得交麼?三口人的義務工,一個都不能落。再余的錢,誰管孩子給誰,就當操心費了。我相信這樣的道理誰都能理解吧?」
郝所長這話可不是說給王老二一個人聽的。靠着西牆坐在板凳上的左老闆子倆手抄着袖,眼珠子在半閉着的厚眼皮里骨碌着,腦門子汗津津的。郝所長一語雙關的話,他哪能聽不出來呢,這孩子,不好養。
「二哥,養孩子和養老爺子不一樣。老爺子帶着的東西,老疙瘩回來那天也沒權力要,誰給老爺子養老送終,誰就有資格繼承他的家產。這房子再早是老疙瘩的,但是現在跟着老爺子。你給禁管這房子,老疙瘩回來那天,你可憐他沒地方住你就讓他住,你不讓他住他也不敢搶。倉子裏那些糧食,老爺子三年五載也吃不完,吃沒了那天,我負責管種地那家要。東西今兒我就這麼分了,二哥你要是不願意養活老爺子,你就把孩子領走,地和車馬也跟着孩子去。不過我把醜話撂這,這孩子有個一差二錯可不行,不供孩子上學也不行。還有,車馬有孩子她姑家一份,你要是想要,按市價給人把錢點過來。你合計合計,要誰你領誰。」
郝所長把大蓋帽拿起來戴在腦袋上,犀利的眼神兒從地上的三個人臉上掃過。他心裏的那桿秤,昨晚就掂量出該怎麼稱,他不怕這三位里的任何一位不買賬。
王老二喘着粗氣倚着大櫃,太陽穴上凸起的青色血管,在耳朵丫子別着的鉛筆旁邊嘰里咕嚕伸縮着。草兒姑坐在離左老闆子不遠的地方,那個小煙笸籮臥在她腿上。笸籮里的煙見底了,草兒姑用食指肚來來回回摩挲着笸籮上糊的煙盒紙接縫,仿佛在試圖撫平那一笸籮起皺的憂傷。草兒拉緊了爺爺的衣角,她淚眼巴巴地抬臉看着爺爺的眼睛,那楚楚可憐的樣子似乎在說:我不去二大家。
自從草兒長這麼大,她看見二大二娘給她的樂呵臉兒屈指可數,那七個哥一個姐也從來沒拿她當過親人。他們這一家,用着了爺爺就嬉皮笑臉的來了,轉過身不是剜就是瞪再就是嘀嘀咕咕。爺爺就是把心掏出來給他們吃了,他們也不會滿足。春姐十六歲就被二大為了給八十一籌禮金嫁了出去,那可是唯一的親閨女!萬一有一天哪個哥哥也沒錢娶親,還嫁誰?該嫁自己了吧?不能去,真不能去呀!
王老爺子豈能不知道草兒在想什麼,他用胳膊肘拐了拐草兒,眼睛使勁閉合了兩下,意思是草兒別怕。草兒懂爺爺的意思,雖然心還是恐懼得不行,人卻安靜了。她知道,有爺爺在,沒人真能把她往火坑裏推。
王老二這會兒在心裏把那算盤珠子扒拉得正歡。小村的地都是鹽鹼地,辛辛苦苦一年下來,其實打不多少糧食。公糧得交,地稅啥的也得交,還得出三口人的義務工,估計到年底也就夠養活小草的。車和馬的市價可不是剛分那時候的價了,他王老二掏不出這筆錢吶!老爺子的家產全歸他,別的不說,就那一倉子糧食也能賣一筆不少的錢。何況,老爺子手裏有錢!老爺子也就一年半載的活頭,那小草,他爹不回來賠掙都得養活,不供她上學,郝所長都不能讓勁兒。郝所長是誰?他代表的就是政府,跟政府作對,沒啥好處。
「算了吧!我給我爹養老,不跟他們爭講那個。」王老二像泄了氣的皮球,語氣一下子就軟了,太陽穴上嘰里咕嚕的血管也癟了下來。輕飄飄的話尾巴里,摻雜了一絲你得了便宜我也沒虧上的味道。
一聽這話,左老闆子半閉着的眼皮立刻撩開又馬上搭拉了回去,瞳孔中間一閃即逝的竊喜,暴露了他的貪念。地出不出錢,得看擱誰家,這三口人的地擱他老左家,那就等着數錢吧!左老闆子一閃即逝的貪念被郝所長犀利的眼神逮了個正着,他的心一緊,一絲擔憂爬上眉梢。草兒姑倆手抓住煙笸籮邊兒,應着二哥的話音兒抬頭看了看老爹,王老爺子長出一口氣,垂下了眼帘。草兒鬆開了拉着爺爺衣角的手,擦去懸掛在下巴上的淚花。
「好!那就這麼地了。我說了,往後誰起高調,誰就是犯法。草兒,把你書包收拾收拾,背上,明天上學去!」郝所長一錘定音,草兒和爺爺的家,說分,就這麼分了。
草兒背着書包,坐着姑父趕的馬車先離開了家。車上拉了一麻袋高粱,一麻袋苞米,還有一包草兒的衣服以及她的一床被褥。姑姑家她以前經常來,這次卻是來了再也走不了了,這裏,將成為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家裏,真的受歡迎嗎?姑姑雖然疼愛她,可是這個家裏還有姑父,有三個哥哥,還有個嫂子,她得怎么小心翼翼的做人,才能相安無事的等到爸爸回來把她接走呢?
三孩兒進屋看了看炕梢乖乖坐着的草兒,扒拉扒拉草兒的書包和衣服,什麼也沒說,拿着彈弓跑出去了。以前三孩兒去家裏從來不敢動草兒東西,草兒護東西的那架勢像母雞護小雞。然而今天的現在,草兒連正眼看三孩兒一眼都沒敢看。三孩兒來扒拉她的東西,她就把頭低下了,大氣都沒敢喘一口。草兒知道,這是三孩兒的家,以後她得看三孩兒的臉色吃飯。在人屋檐下,必須要低頭,草兒聽評書聯播里這樣說過。以後,草兒在這個家裏,必須得學會低着頭做人,瞪大眼做事了。
中午姑姑做了好幾個菜,姑父留郝所長在這吃頓他嘴裏說的便飯,郝所長也有話要交代,就留了下來。左四被姑父叫了來,打發三孩兒去叫草兒二大沒叫來。他跟三孩兒說老爺子是他背到家裏去的,有點兒累。家裏破東爛西的挺多,估計得搬一兩天,他得歇歇。家裏也有酒,都熱好了,不來了。他有他的心思,他留郝所長在他家吃沒留下,結果卻在他老姑家吃了,他才不去捧那個場呢!他得攢點力氣干接下來的事兒。來草兒姑家看熱鬧的婦女們議論着:「到啥時候還是得養兒子,兒子平常日子再不好,關鍵時候還能背動爹。這老二要是從此好好伺候老爺子,老爺子一感動,錢能都給他。」
草兒姑忙着炒菜做飯,也顧不得和她們多言語。開飯的時候人們都散去了,一直坐在炕梢的草兒,被郝所長叫到自己跟前吃飯。大小二小沒在家,三孩兒和姑姑也在桌子上,大小媳婦草兒嫂子來來回回忙着添菜盛飯端茶倒水。郝所長一邊跟草兒姑父還有左四喝酒,一邊和他們嘮着家常嗑。一邊語重心長的囑咐着要好好照顧這孩子,他說這孩子打小沒爸沒媽,沒少吃苦,今兒我把孩子送你家來了,你們不能虧待了她,得拿她像自己孩子一樣待成。
左老四是場面人,能說會道心眼兒多。他夾了口菜細細的嚼着品着,咽下去的時候把筷子撂在碗口上。他說郝所長你就放心吧,你在屯子裏打聽打聽,她姑她姑父這麼多年一直都拿這孩子跟自己孩子似的。
郝所長說這事不假,就是往後日子長,可千萬別生出叉子來。左四「滋」一口酒抿下去:「不能不能,咱老左家什麼人哪,個個都是實在人。」
郝所長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草,他見草兒端着一碗小米飯,也不怎麼伸筷子夾菜,他就往草兒碗裏夾了些菜。
草兒低着頭,不知怎麼的一口飯嚼了半天還是咽不下去,好歹咽下去一點還噎得慌。早上那頓飯還沒做熟,郝所長他們就來了,家說分就分了,人說散就散了,爺爺竟然連一段飽飯都沒吃就去了二大爺家。也不知道這個點兒爺爺吃沒吃飯呢,也不知道二大二娘那一大家子給沒給爺爺好臉,也不知道爺爺現在有沒有惦記她,也不知道以後爺爺還能不能吃到草兒給他做的飯了,唉……吃着,想着,想着,吃着,人不知不覺倚在了郝所長盤着的大長腿上。
「孩子,以後有啥事就去派出所找郝大爺,記住了嗎?」郝所長憐愛地摸着草兒的後腦勺。
草兒抬臉看着穿着一身綠軍裝的郝所長,那麼和藹可親,那麼平易近人,那眼神是那麼的讓人可以信賴。草兒點了點頭,她要記住這個人的模樣,她要把這份承諾也記在心裏。這個人的懷抱是那麼寬厚,草兒真想撲進他的懷裏,那該是一個多麼安全的地方呀!如果草兒需要一個地方來等着長大,那麼為什麼不是他把草兒領走呢?既然把自己安頓在了這裏,也囑咐了姑姑姑父好多話,自己還能有什麼事?應該不會有什麼事吧?若是有事,那一定是大事。可是,那得是多大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