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那井口小,還真小,草兒試着摟了一下裸露在地面的半截水泥管子,剛好兩個中指尖兒接頭。草兒每次去打水,大都是選在張大爺家人不在的時候,她不想老是麻煩他家人幫忙打水。草兒覺得,若是總以需要人幫助的姿態活着,不是積極的活法。
草兒一手把細長的膠皮柳罐放進井口,一手握緊轆轤把,待柳罐不搖晃了之後,兩隻手一起反轉轆轤,把柳罐順進井水裏。當柳罐咕嘟嘟裝滿了水之後,草兒再正着方向去搖轆轤,得使好大的勁兒才搖得起來。有時候搖到一半就搖不動了,一不小心轆轤把就從濕澇澇的手心兒鑽出去,它飛快地反轉起來,嚇得草兒跑老遠。柳罐撲通一下砸進深井裏,那悶聲悶氣的聲音像是來自地層深處的一聲嘆息。
後來,草兒就不搖轆轤把了,那東西實在危險,好幾次草兒都因為撒手慢了,險些被甩出去。還有一次,她腳下一划人一歪趴在了轆轤把下,差點被飛快旋轉的轆轤把打着腦袋。細嫩的小肚皮被井沿兒上的石頭劃出一道道血絲,草兒呲牙咧嘴的想:再沒辦法了嗎?
只要肯去面對困難肯去動腦筋,辦法總還是有的。草兒先是把井繩從轆轤把上緩下來,然後倆手抓緊井繩,一點一點把柳罐順進井水裏。看着柳罐咕嘟嘟裝了差不多的水,她再一點一點把井繩從井裏拉出來。有時候拉到一半實在是拉不動了,就把繩子擔到水泥管口上,然後把繩子踩在腳底下喘口氣兒,緩過勁兒來再接着拉。很多時候,手心兒都被繩子拉出鮮紅的血凜子來。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地過着。一季又一季的葦花開了落落了開,一群又一群的大雁來了去去了來,轉眼間草兒十一歲,都上四年級了。這一天草兒背着書包徘徊在教室門外,好幾次抬起手來敲門又猶猶豫豫地放了下來。
草兒在不停的長大,王老爺子也在不停的衰老。這個冬天王老爺子徹底不能動了,炕拉炕尿,全靠草兒精心的伺候着。這幾天早晨起來老爺子肚子老是不好,一連能便好幾次。草兒忙着做飯又忙着送屎送尿,還用酒給爺爺燒了止疼片喝,到學校的時候已經上課了。
前兩天她敲門李老師都讓她進去了,什麼都沒問也沒說。這要是換成那個淘氣的吳才,連着兩天都遲到,李老師的教鞭肯定又開葷了。草兒上學從來都沒遲到過,李老師應該也猜得出遲到的原因。爺爺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好,難道自己要天天遲到下去嗎?
這兩天每次中午回去,飯都還好好的在桌子上放着,爺爺根本就沒吃。他說他不餓,估計是涼了,吃了也不舒服乾脆就不吃了。也可能是他怕吃了又要便無數次,不敢吃。這樣下去,爺爺的身體能受得了嗎?眼看着還有兩個星期就放寒假,課程也快學完了,不去上學,在家照顧爺爺吧?
這個想法剛一冒出來的時候,草兒渾身一機靈,她可是從來沒想過離開學校,從來沒想過!她以為她這樣,哪怕是自己做飯吃自己打水喝也能上學。可是不行,爺爺病上加病,需要人在身邊一刻不離的照顧,她不能那麼自私呀!這樣想着的時候眼淚就流下來了,上學跟爺爺都是深情摯愛,取與舍原來這樣艱難……
草兒就記得她離開學校的時候操場空蕩蕩的,鉛灰的天空貼着她的胸口,她喘氣都堵得慌。爺爺問她怎麼回來這麼早,她騙爺爺說學校今年放寒假早。她想,下一年七月七的時候,她一定聽不到黃瓜架下牛郎織女說話了,因為她說了個彌天大謊。
草兒每天都在放學後去同學那把老師留的作業抄回來,每天都在很認真的做。草兒沒去參加期末考試,寒假作業同學幫着領了回來。王老爺子的肚子一天天好起來,人卻越來越憔悴,草兒看着爺爺的樣子很心疼。
轉過年很快就開學了,草兒告訴爺爺說今年開學晚,還得等些日子呢。書費學費爺爺早就給了她,她托同學幫着交了上去,新書也很快領了回來。草兒還是每天放學後都去同學家抄作業。她不知道自己可以瞞爺爺多久,她想不出更好的既能好好照顧爺爺又能每天都上學的好法子,或許,自學也是一條路呢?海迪姐姐不就是自學成才的麼!
就在草兒以張海迪為榜樣自強不息的時候,派出所的郝所長上家裏來了。草兒一看見郝所長就嚇得不行,小心臟撲通撲通直跳。
那天早晨她蒸的雞蛋糕子,騰(teng,輕聲,熱的意思)的姑姑做的苞米麵發糕。不知怎麼回事,灶坑裏的柴不愛着,忙乎了一早晨,鍋還一直沒燒開。見郝所長進來,她三下兩下把灶坑門口的柴草打掃了一下,進屋上炕藏在了爺爺身後。姑姑姑父二大在郝所長身後也進了屋,草兒不明白,爸爸不是已經被抓走了嗎,這又是來抓誰?
「郝所長啊,又麻煩到你了。唉,坐,坐吧!」王老爺子端煙袋的手哆嗦了起來,草兒的心也跟着哆嗦了起來。
「咋地老爺子,身子骨不好哇?她姑父昨兒去派出所把事兒都說了,你信着我了,我就得來。」郝所長摘下頭上的大蓋帽放在炕上,他坐在了帽子邊。他這帽子一摘下來,露出了滿腦子灰白的頭髮茬,看着和二大差不多的年紀。
「我老了,主不了事了,你不來給做個主,這家就沒法分。」老爺子用眼角掃了掃倚着櫃的老二,哆哆嗦嗦地把煙鍋里的煙在炕沿上磕掉。
「爺!」草兒淚眼巴巴的拉住了爺爺的衣角。分家,爺爺要分家!是要和草兒分家嗎?爺爺你不要草兒了嗎?爺爺,草兒能給你養老能照顧你,你怎麼能和草兒分家呢!
「草哇,爺不能拖累你呀。你要是不上學就白瞎了。」王老爺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就連鬍鬚和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爺!爺,我就想跟你在一塊兒,我不上學,我不分家。」草兒鼻子酸酸的,她不想讓自己哭出來,可是不爭氣的眼淚已經噼里啪啦地打濕了衣襟。
「草哇,你不能不聽話,不能讓爺不放心。去了你姑家,聽你姑的話,多幫你姑幹活,知道不?」老爺子的眼角也濕了。草兒那孩子為了照顧他沒去上學,他哪能不知道呢!這家要是不分,這孩子可真就耽誤在自己身上了!
草兒使勁兒咬着唇,使勁兒點着頭。她明白,爺爺既然做出了決定,就沒有再改的餘地了,記住爺爺的話,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必須得照着去做的。
「孩子,你想不想上學?能不能信着大爺幫你分家?」郝所長看着炕頭的一老一小,眼睛也濕了。
草兒抬手用手背堵住了嘴巴,她的心在嘶喊:「我不分家!」
看着渾身都哆嗦的爺爺,草兒硬生生把心裏的話咽了回去。她把臉轉向郝所長,點了點頭,淚水一串一串滑過小手,滾落在炕上。爺爺都信着郝所長了,自己咋會信不着呢?怎麼分應該都是爺爺早就安排好了,自己能拒絕嗎?聽爺爺的話,是她天生的使命,不想分家也得分。
「老二哥,老大姐,你倆都在這,既然老爺子把分家這事委託給我了,我就不能坐視不管。今天我在這分了這個家,日後誰都不能再起高調,說到哪是哪,誰起高調誰犯法。」郝所長語速緩慢,凝重,草兒姑和她二大畢恭畢敬地點着頭。
說分立刻就分,真分這家也好分。郝所長說草兒小吃得少,帶着兩麻袋糧食去他姑家就夠一年的吃糧了,其餘的倉子裏不管是一車還是兩車糧食都跟着老爺子一塊兒歸老二。問王老二和草兒姑同不同意,倆人都點頭。別看他們表現得這樣乖張,心裏可都打着算盤呢,這算盤珠子該怎麼扒拉,哪顆籽兒是多哪顆籽兒是少,誰都有數。
郝所長又說老爺子的棺材板子也歸老二,以後發送老爺子就不用花錢買了,老爺子裝老衣服啥都有,病就這樣了,也不用你們花錢給治,老爺子搬過去到死那天也就是添雙筷子照顧照顧拉撒。還有這房子以及屋裏屋外里所有的東西都歸二哥你。老王二哥,你不虧吧。
王老二稍微捉摸了一下,點了點頭。郝所長說讓他養老爹,他沒法不養,老疙瘩沒在家,他是兒他要不養在屯子裏就沒法抬頭了,誰都得指他脊梁骨罵他。想想養活老爺子既能換個好名聲,還能讓郝所長覺得自己真給他面子,而且老爺子還有錢,這房子裏,這地下,說不上埋着多少錢呢!老爺子都那樣了,再活還能活多久?咋算都虧不着。
郝所長有條不紊地分配着:「現在就剩地和車還有馬了,這些東西不全是孩子和老爺子的,還有老疙瘩的,車馬還有她姑家的,這些東西不能歸二哥你。這東西得跟着孩子,老疙瘩回來人家還得要,再說她老姑養活孩子供她上學哪都得花錢。我這麼分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