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已過,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順治王朝迎來了目前最受矚目的一個話題:中宮皇后之位到底會花落誰家,滿洲王公親貴數次在朝中向皇帝諫言,希望能夠早日確定中宮之位;而後宮中表面平靜無波,實則暗潮洶湧,劍拔弩張。
時局一天比一天緊張,皇帝卻一言不發,人心更加惶惶。
聖母皇太后對這種情況卻淡然處之,她早就心中有丘壑,但是並不想要那麼急切地宣告新皇后的人選,因為在情況不明的時候,往往能夠看出一些平常難以覺察的東西,比如,人心。
其實最重要的,是她並不想逼迫福臨,她希望福臨能夠早一點走出悲傷,重新回到以往意氣風發的樣子。
這天清晨,端妃來請安的時候帶來一株含苞待放的紫玉蘭盆景,淺淺的紫紅色的花苞蘊藏着春之氣息。
聖母皇太后素來最喜愛玉蘭花,她笑着收了,大大表揚了端妃的孝心,畢竟天氣尚冷,紫玉蘭盆景並不好在這個時候結出花苞。
端妃得到了太后的讚賞,喜不自勝地回去了。而她沒有看見在她退出去的那一刻,皇太后臉上欣喜的笑容頓時消失不見。
蘇茉兒看着嘆了口氣。
皇太后不理她,自顧自說道:「瞧見沒有?哀家說的對不對?虧得這宮裏頭人少,要是人多了,指不定鬧成什麼樣子!」
蘇茉兒思忖道:「眼下後宮還好辦些,奴婢怕的是前朝和蒙古。」
皇太后淡笑道:「滿洲八旗哀家不擔心,有鄭親王在出不了大亂子,蒙古……」她頓了頓,有些心煩意亂,「皇帝未必真正地釋懷,需要一個明白人去開導他。」
蘇茉兒欲言又止。
皇太后看得分明,說道:「你有話就說出來。」
蘇茉兒上前在太后耳邊低語幾句,皇太后登時變了臉色,怒道:「胡說些什麼!」
蘇茉兒低下眼瞼,語氣中有着毫不掩飾的痛惜:「當初就不該答應了大貴妃……」
「木已成舟。」皇太后撫了撫額,「再懊悔又能怎樣呢?」
十一貝勒的府邸中,董鄂芷芬陪着大貴妃和博果爾用完了早膳,正在指揮下人將花園裏的土重新翻翻,撒上花籽。
正忙着,有小廝過來傳話:「福晉,大貴妃和貝勒爺讓您去前廳。」
芷芬點了點頭,整理了一下儀容,快步去了前廳。
博果爾見她進來,站起來拉住她的手,笑道:「你手這樣涼,快坐下喝杯茶暖暖。」
芷芬笑着說道:「多謝貝勒爺關心,妾身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然後對滿面笑容的大貴妃行了個標準的福禮,「額娘喚孩兒前來,有何事吩咐?」
懿靖大貴妃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的兒媳,溫和說道:「有些日子沒有進宮了,今天博果爾有空,咱們一塊過去。」
不待她回答,博果爾已經笑着對她說:「皇帝哥哥最近不太好,咱們該去探望探望他。」
董鄂芷芬聽到他不太好,心裏狠狠抽了一下,擔憂道:「皇上怎麼了?」
懿靖大貴妃搖頭嘆息道:「還不是因為廢后的事情,宮裏的消息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靜妃那孩子小產死了,皇帝傷心得不得了,已經病了好些日子了。」
董鄂芷芬心中滾過難言的悲傷,長長的睫毛垂了下去,一時無言。
博果爾握了握她的手,溫言道:「沒事的,皇帝哥哥身體好得很。」
董鄂芷芬點點頭。
懿靖大貴妃笑了笑,吩咐管家去準備進宮的轎子,董鄂芷芬上前扶住懿靖大貴妃的胳膊,一家三口一起出了門。
聖母皇太后對大貴妃一家人的到來略顯驚訝,但隨即又恢復了慈愛的笑容,蘇茉兒自然是高興地準備這個準備那個,因為聖母皇太后很久沒有這麼開懷了。
博果爾自然是妙語連珠,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皇太后看了坐在旁邊掩袖而笑的董鄂芷芬,滿意地點了點頭。
說了一會兒話,博果爾起身告辭:「皇額娘,我很久沒見皇帝哥哥了,今天難得進宮,想去陪皇帝哥哥說說話。」
皇太后自然欣喜:「博果爾懂事多了,福臨在乾清宮,你去吧。」
博果爾笑着去了。
皇太后欣慰道:「真好,皇妹,博果爾這孩子真的長大了。」說着她轉向董鄂氏,「恪妃一個人在永壽宮,你去陪陪她吧。」
董鄂芷芬笑着向兩位額娘告辭,徑直去了永壽宮。
永壽宮寢殿的東次間,恪妃正在抄寫經文,雨薇輕聲說道:「主子,芷芬小姐來了。」
恪妃放下了筆,笑着迎了芷芬坐到臨窗的大炕上。芷芬看到的恪妃,紋絲不亂的月牙髻上,只簪了幾顆珠子,月白色的小襖,淡綠色的棉裙,一應首飾全無,比她在家還要樸素。
芷芬微微皺眉道:「你怎麼穿成這樣?」
恪妃吩咐雨薇上茶,笑道:「左右不過是紅塵外的人了,沒那個心思。」
雨薇端上茶,芷芬看到茶水上漂浮的玫瑰花,笑道:「我記得你不喝花茶的。」
恪妃淡淡一笑:「自己種的玫瑰花,我這裏的茶葉都賞給下人了,你嘗嘗,不錯的。」
芷芬喝了一口,馥郁清香得很,卻看到恪妃明顯得不同了。原本柔美的眉眼,因為眉間的那抹幽深愁緒更加雲淡風輕,芷芬不由得心驚。
她握住了恪妃的手,擔心道:「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嗎?你到底是怎麼了?」
恪妃沉默了一下,淡淡道:「贖罪罷了。」
「什麼?」
「我若告訴你,我手上有一條無辜性命,你相信嗎」恪妃的眼瞳中閃着亮光,「你應該知道了先皇后的事情吧?」
芷芬震驚:「和你有關?」
恪妃淡淡道:「因為我太蠢。」頓了頓,「欠她的,這輩子是還不完了,如今這樣,我只能心裏稍微安定些。」
芷芬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你能來,我很高興。」恪妃淡淡一笑,「反正我不能出宮,你有空就來看看我。」
芷芬淺淺一笑,說道:「好,得了空我就來。」
兩人說了一會兒閒話,芷芬起身告辭,恪妃親自送了她出門。
時辰還早,進宮許多次都沒有好好看看宮裏的景色,芷芬轉過千秋亭,來到御花園中,天氣尚冷的緣故,御花園中一片蕭瑟。
轉過幾道假山,她看到了在水池邊靜靜站立的皇帝。
他冷蕭的背影一瞬間刺痛了她的心,皇帝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看到是她,他溫和一笑:「是你。」
芷芬行了一個標準的福禮,恭敬道:「妾身見過皇上。」
福臨點了點頭,繼續轉身看那水池裏的錦鯉。芷芬輕輕走到他身邊,只見寒潭清澈,數尾朱紅錦鯉悠閒地游來游去。
「潭中魚可數百頭,皆若空游無所依。」芷芬輕輕說道,「陛下觀魚,可也有心中難解之事?」
福臨並不抬頭,輕輕道:「心有千千結,百折不能解。」頓了頓,「曾經就在這裏,我誤會過她,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也許就是那個時候,有些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皇上。」芷芬坦然注視着福臨,「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避世如陶淵明者都曉得這個道理,陛下睿智,自然明白。」
福臨看着她笑了,說道:「你的詩文很有功底,能以此勸解,更見聰慧。時候不早了,剛剛博果爾已經回慈寧宮了,你也回去吧。」
說着,福臨負手離開,芷芬只看着他的背影,搖了搖頭,回到了慈寧宮。
皇帝回到乾清宮,想了想,吩咐吳良輔:「去請鄭親王來。」
吳良輔連忙去了,小半個時辰之後,鄭親王奉召而來,皇帝笑着賜了座。
「皇上的氣色好多了。」鄭親王欣慰道,「不知皇上喚奴才來,有何事吩咐?」
皇帝笑着點點頭說道:「叔王,中宮之位懸空已久,朕擔心再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亂子,叔王有什麼意見儘管說。」
鄭親王正色道:「皇后之位必須身份尊貴,奴才以為,為安定蒙古人心,還是從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選擇一位入主中宮。」
皇帝想了想,淡淡道:「叔王的意思,朕明白了。」說着他站起來,吩咐吳良輔送鄭親王回府。
皇帝在書房看着那幅落日美人圖想了很久,鋪開明黃色的聖旨,湖筆沾上濃墨,寫下詔書。
上諭明指:立科爾沁貝勒綽爾濟之女博爾濟吉特氏入宮為惠妃,賜居延禧宮,其妹入宮為淑惠妃,居翊坤宮。
聖母皇太后得知之後由衷地欣慰,福臨終於肯試着放下心結,打開治國之路了。
三月十八,博爾濟吉特氏的一對姐妹花被送到紫禁城,姐姐溫柔,妹妹嬌憨,皇太后看着很是欣喜,賞了許多東西,蘇茉兒親自帶着她倆去了各自的宮室。
皇太后坐在窗前,手裏拿了小銀剪刀修剪着大紅色的牡丹花,看到蘇茉兒進來,她笑道:「都安置好了?」
蘇茉兒笑着說道:「都安置好了,您放心吧。」
皇太后擺弄着開得正盛的牡丹花,輕輕說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這下子她們不鬧騰了吧。」
蘇茉兒輕輕道:「是呢,一路都沒見端妃和恭妃有什麼動靜。」
皇太后淡然一笑:「我也總算放了心,老那麼擱着遲早出事,不過我看榮惠那丫頭,溫和有餘,機敏不足。」頓了頓,「跟敏妍比……無論是容貌還是機靈勁兒,都差得遠了。」
皇太后的語氣中帶着嘆息,蘇茉兒只得道:「榮惠是先皇后的侄女,肯定差不到哪兒去。最重要的是這溫順的性子,免得……又跟皇上鬧了脾氣。」
正說話間,有小宮女進來稟告:「皇太后,景仁宮那位,生了。」
皇太后擱下了剪子,沉聲道:「是男是女?」
小宮女說道:「是位阿哥。」
皇太后輕柔一笑,說道:「抱進來給哀家看看,去通知皇帝。」
小宮女應聲而去,不一會兒,抱進來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皇太后下了座,將熟睡中的皇三子抱在懷裏。
紅紅的小臉,頭髮又黑又直,他睡熟了,絲毫不覺得被抱着。他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這位抱着他的皇祖母,將來會把着他的小手,把他送上龍椅,他將走過漫長的一生,開大清盛世之先河,功績永載史冊,成為清朝歷史上最著名最受敬仰的皇帝。
「蘇茉兒,你看。」皇太后笑着,「他多像福臨小時候。」
蘇茉兒笑道:「您心裏高興唄。」
皇太后笑道:「這孩子,一副聰明相,以後咱們就好好帶着他,千萬不要讓他跟他母親一樣。」
蘇茉兒點了點頭。
「皇帝怎麼還沒來?」聖母皇太后叫進來小宮女質問道。
「回……皇太后,皇上說『知道了』,然後……」小宮女的頭很低,「皇上說,讓您給三阿哥賜個名字,他政務忙,不來了。」
皇太后想了想,說道:「罷了。」轉而向蘇茉兒,「你想想,有啥好名字?」
蘇茉兒低頭看了一會兒皇三子,憐惜道:「這孩子挺可憐的,他的皇阿瑪不待見他,但是啊,有皇祖母疼着,要起個很氣派的名字才行。」想了一會兒,「就叫『玄燁』,如何?」
「玄燁……」皇太后低聲念了一遍,笑道,「好名字,就叫玄燁!」
襁褓中的玄燁被驚醒,哇哇大哭,他聲音洪亮,代表着自己是一位身強體壯的皇子,皇太后和蘇茉兒輪番上陣哄着大哭的玄燁,好大一會兒他才不哭了,閉着眼睛又睡了過去。
皇太后搖頭笑道:「這個執拗的性子倒是像福臨。」
蘇茉兒細細給嬰兒擦汗,大清朝的第三皇子愛新覺羅玄燁終於降生,由聖母皇太后親自撫育教養。
五月,冊封惠妃為皇后,入主坤寧宮,由禮部籌備大婚慶典。
中宮之位終於確定,許多人一直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鬆了一口氣。